武夷山的春天,滿眼綠色,鬱鬱蔥蔥。山間的春風帶著不知名的花香,混合著青草的氣息,令人神清氣爽。
轎伕三三兩兩歇在山腳,期待著踏春的小姐公子們可以坐他們的轎子。當他們看到走來一位青衣公子,便全都圍了上去。這位公子,年約二十二三歲,身材修長,羊脂玉冠束髮,面如美玉,眉若遠山,雖是青色布衣,然而一身貴雅內蘊的風華。
青衣公子微笑搖首,拒絕了轎伕們。
他要用自己的雙腿走上武夷山。
陽光灑在山路上。
柔和的春風,點點花香。
他走的很慢,他的鞋底很薄,可以感覺到細碎的石子和樵夫偶爾遺落的柴枝。他微笑著,凝神聆聽山鳥飛翔的振翅,風吹動細草的沙沙,清澈的小溪緩緩流淌,粉紅的野花在山壁輕唱。
生命原來是這樣的美麗啊。
他輕輕閉上眼睛,讓春日的陽光溫暖全身,如果可以,他多麼渴望就這樣健康地守侯在她的身邊。
每個人都會有心魔。
他也有。
這一刻,如果可以看到她,哪怕只是她側面的一個笑顏,也許他就會向那個魔鬼屈服了吧。
玉自寒苦笑。
他忽然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堅強。
來到了樟樹林。
似乎還有淡淡的青煙,燒焦枯黑的樹幹交錯歪斜著倒在地上,幾隻小麻雀唧唧喳喳在啄食,時不時拍動下翅膀。它們渾然不知在這片樟樹林裡曾經發生過什麼。
但是,玉自寒永遠不會忘記。
她自煙霧繚繞的半空墜落,飄飄的輕紗象快樂的精靈。喜悅的笑容還染在她的唇角,然而胸口被刺穿的詫異和難以置信使她的眼睛睜得極大。鮮血像一叢叢猩紅的花自胸口濺落,她無助地墜下……
他就在林外。
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卻無力救她!
就在那一刻,他痛恨自己殘廢的雙腿、聾掉的耳朵和無法清晰發出聲音的喉嚨!
那一刻,他願意用一切去交換!
只要她平安。
彷彿被一隻手扼住喉嚨,玉自寒的胸口滿漲著痛苦。他無意識地走著,直到聞見撲鼻的花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一片杏花林。
雪白的杏花熱熱鬧鬧開滿枝頭。
一陣春風過。
杏花花瓣細雨般飄搖灑落,帶著清淡的香氣,落在他的頭髮、肩頭、衣襟。
玉自寒默默出神。
再過些日子,青澀的小杏兒就會掛滿樹梢。小杏兒是很酸很酸的,酸得讓他險些從輪椅中跳起來,酸得讓她的鼻子眼睛皺成一團。
滿地雪白的花瓣。
他長身而立,青色布衣被春風吹得揚起。
思唸著遠方的她。
明知不能見她,不可以見她,可是,他那麼那麼渴盼能夠聽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一定比漫天飛舞的花瓣還要動聽。
「師兄?」
輕輕的聲音,從杏花深處傳來。
玉自寒微笑。
原來耳朵是可以自己幻聽的啊。她的聲音是這樣嗎,並不嫵媚柔美,然而清朗如山谷的春風。
「玉師兄,是你嗎?」
那聲音又響起,彷彿在冰雪冬日中看到鮮花開滿大地一般不可置信。那人的腳步帶著猶豫和激動,自林中向他走來。
玉自寒忽然無法呼吸!
血液從全身湧出,沖得耳膜轟轟作響。
他,慢慢轉身看去——
陽光明媚清亮,潔白如雪的杏花林,熱熱鬧鬧的杏花開滿枝頭,春風輕柔吹拂,雪白的花瓣雨飛舞在林間。
杏花如雪。
紅裳似紅。
她站在漫天飛舞的杏花花瓣中,烈焰般的紅衣隨風輕揚,恍如最瑰麗的夢中令人屏息的存在。她微張著雙唇,吃驚地凝望他,眼睛明亮似有火把燃燒。
春風如醉的杏花林啊。
片片飄落的花瓣,可曾聽到那兩人狂亂的心跳。
她撲進了他的懷裡,他的雙臂緊緊抱住了她。
他抱得那樣緊,那擁抱緊得可以透過她的血肉箍緊她的骨骼。她覺得痛,可是她喜歡痛,只有骨骼都在微微發痛,才能告訴她這不是在做夢。
當她終於自他的懷中仰起頭時,滿臉奔流著淚水。
她放聲大哭。
她哭得像個孩子,哭的模樣很醜,鼻涕都流了下來,她的哭聲狼狽而號啕,臉上一片片髒兮兮的淚痕。
她大哭:
「你還活著對不對?!你還活著!」
玉自寒又將她抱緊,他再不能忍受她的離開。
「快說啊,你是不是還活著!這不是你的鬼魂對不對?!」
她驚恐地哭。
他吻上她的髮頂,喉嚨中有熱熱的淚意:
「是,我還活著。」
她的身子開始顫抖,良久才慢慢平靜,忽然,又憤怒地顫抖起來,她一把推開他,怒道:
「壞師兄!既然還活著,為什麼不來找我?!你知不知道我以為你遇到了危險,甚至以為你已經死了!你知道那種擔心和恐懼嗎?日日夜夜無法睡下,心象被撕扯得裂開了!我發信鴿到靜淵王府找你、到漁平找你,甚至到烈火山莊找你……你既然活著,為什麼一點音信都不給我呢?!就算你很忙,不想見我,也應該告訴我你還活著你在哪裡呀!」
連日來的擔憂和焦慮,讓如歌在他面前爆發了。
「歌兒……」
玉自寒緊緊抱住她。
她惱怒地哭泣:「師兄,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抱著她,閉上眼睛:「歌兒……」她的淚水浸透他的衣衫,溫熱的淚使他的心臟滾燙。此刻,無論她是哭是怒,只要她活生生在他懷裡就好。
如歌嗔怒道:「喂,我說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玉自寒微笑。
如歌瞪他:「笑什麼?!」他怎麼都不會害怕呢?
玉自寒用衣袖輕輕擦乾她的淚痕,笑如春水:
「你不會的。」
「為什麼不會?」
「因為歌兒永遠不會真的生氣,就像……」
她含淚瞅他:「……就像師兄也永遠不會生歌兒的氣?」
「是啊。」
玉自寒輕輕笑著,眼中的溫柔令飛舞的花瓣痴醉了。
如歌不知該怒該笑,但是望著他的笑容,一顆心再也無法真的氣惱。她咬住嘴唇,吸吸鼻子:「你——你是個壞師兄!但是——」
她帶著淚意破涕一笑:「見到你真好。」那一笑,彷彿有千萬道美麗的光芒將杏花林照耀得如人間天堂。
「是雪告訴我,你今天會來到武夷山。」山腳下,一個簡樸的農家小院裡,如歌邊切菜邊笑吟吟地說道,「原本還有點將信將疑,沒想到果然見到了你。」
玉自寒幫她擇著青菜。
如歌扭頭看他,忍不住問道:「師兄,你為什麼忽然可以聽到聲音、忽然可以走路了呢?」在杏花林初見他,因為他是站著的,使她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而後,又吃驚地發現他竟然耳朵也好了。
「高興嗎?」
「當然高興啊!」如歌興奮地說,「你不曉得,我從很小就在想,如果玉師兄可以跟大家一樣健康,一定是全天下最完美最了不起的人!」
「原來,你遺憾我是殘廢的人。」
如歌用力搖頭:
「才不是!在我心裡,不管你的身體是什麼樣子的,都是我最喜歡的師兄。可是,我不希望因為你的身體,令你不快樂。」
他淡笑:「我沒有在意過……」
她低下頭繼續切菜:
「騙人,你當然在意。因為聽不到聲音,你就很少跟人『交談』,因為不能行走,你總是離大家遠遠的。你看起來那麼寧靜安然,好像什麼也不在意,可是,當你看著其他的孩子們在玩鬧,就會沮喪地撫弄手上的玉扳指。」
玉自寒怔住,胸口的酸漲令他的手指微微收緊。
如歌把切好的菜放到盤子裡,轉身走過來:「青菜好了嗎?」
「好了。」
她笑得眼睛彎彎:「啊,擇得好乾淨啊,果然是最棒的師兄。」
玉自寒笑道:「誇張。」
如歌瞅瞅他,呼一口氣:「真好,師兄沒有生氣。」
「……?」
「我以為剛才那樣講,師兄會不開心的。」她望著他,眼睛明亮,「因為是最好的師兄,所以我不要師兄躲在寧靜的角落裡。可以由於喜歡而寧靜,卻不要由於殘疾而寧靜。」
玉自寒亦望著她,眼底有大海般的感情:
「好。」
如歌嗔笑:「好什麼?」
他微笑:「我知道,你都是在為我好。」
一種樸素的感情。從很小開始,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她好,他也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
他和她靜靜彼此凝視,笑容象朵幸福的花,在兩人心中綻放。
這樣的感情,沒有一絲嫌猜和距離。
雪推門而入時,正好見到如歌和玉自寒相視而笑。他怔在門檻,春日的陽光暈暈光環般照耀著雪白衣衫,絕美的眼眸閃出抹古怪的光芒。
雪輕咳一聲,將一隻野兔放在桌上,對如歌說:「家裡有客人,我抓了隻兔子來添菜。」
「客人?」如歌不解地問,「誰?」
「你師兄啊,他不就是咱們的客人。」玉自寒對雪抱手行禮,雪卻理也沒理。
如歌笑道:「玉師兄才不是什麼客人呢。」
「不是客人?那他是什麼,是你的哥哥,還是你的情人?」
如歌張大了嘴:「他是我的師兄啊。」
雪瞟了眼沉毅寧靜的玉自寒,似笑非笑:「聽到沒有,你不過只是師兄罷了。」
玉自寒淡淡一笑。
如歌咬咬嘴唇,雖聽出來雪不友好的口氣,可是,剛見到師兄,她不想讓氣氛變得太奇怪。於是,她抓住那隻兔子,笑道:「兔子要怎麼做呢?紅燒好不好?」
雪似乎在賭氣:「問你師兄!」
「那個……師兄只吃素……」如歌輕聲道,連忙她又笑得一臉燦爛,「雪,你喜歡紅燒嗎?」
雪繃起臉,心裡滿是苦澀:「原來,你只知道你師兄吃素嗎?我呢?我有沒有吃過肉?」
兩片紅雲飛上如歌面頰,她手足無措:
「抱……抱歉……」
雪氣苦地瞪她一眼,轉身離開灶房,門被關得很響。
如歌站在那裡,胸口亂糟糟堵著,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又覺得陣陣委屈,忍不住眼圈都紅了。
玉自寒揉揉她的頭髮,輕聲道:「去吧,他像是生氣了。」
院外一棵桃樹。
樹葉翠綠,桃花豔紅,明晃晃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照在雪的白衣上,他的神情是氣惱的,然而奪目的光華依然令人目馳神搖。
當望見尋來的如歌時,雪惱怒地偏過了頭。如歌咬住嘴唇,瞅了他一會兒,在他身邊坐下,也不說話,只是抱膝想著什麼。
桃花樹下。
兩人古怪地沉默著。
雪的心裡越來越氣苦,原以為她是追出來道歉的,卻難道她一點也不在意他嗎?
這時,如歌抱著膝蓋,低聲道:
「雪,謝謝你。」
他賭氣道:「謝什麼!你師兄又不吃兔子。」
「謝謝你讓我見到師兄。」
雪瞪她一眼:「師兄!師兄!在你心裡只有一個玉自寒對不對?!我呢?我在你心裡又算什麼?!」
如歌扭頭瞅著他,眼珠黑白閃亮:
「你——是我決心要努力去喜歡的人。」
雪頓時屏息。
「可是,」如歌苦笑,「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才會愛上你。」
她揉揉臉,沮喪道:「雪,我不瞭解你,你知道嗎?很多時候,你是那樣細心,就像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有時候,你就像一個任性的小孩子,令我不知所措。」
雪沉默不語,半晌,才道:「我就是像個孩子,而且就是最任性的孩子,怎樣?!」
「……?」
「我永遠也變不成象戰楓一樣冷酷,象玉自寒一樣淡定,哪怕再過幾千幾萬年,我仍然還是象孩子一樣不講道理,怎樣?!」
刺目的白光自雪的體內迸射,他晶瑩的面容有不顧一切的倔強。
「我喜歡你,我要永遠留在你的身邊,就算是用什麼惡劣的手段,哪怕就像小孩子一樣撒嬌耍賴,我也再不要離開你。」
雪凝視著如歌,目光深黯悠長:
「如果像玉自寒那樣,只能看著你在別人身邊歡笑,我寧可像小孩子般把你搶過來,讓你只能看我,心裡滿滿的除了我再沒有別人。」
如歌怔怔望著他,他熾熱固執的目光一直透過她的眼底,燒著她的心口,又痛又酸的感覺。她握緊了手指,忽然覺得透不過氣來。
樹上的桃花紅豔豔。
在春風裡燦爛驕傲地綻放。
如歌仍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雪,進去吃飯了好不好?你應該也餓了吧。」
「吃什麼?」
「青菜和豆腐。」
「我抓的兔子呢?」
「你和師兄都不吃肉,我一個人吃也沒有意思,乾脆把它放走好了。」
「誰說我不吃肉。」雪斜睨她。
「你……」
「大年初一咱們包的餃子不就是白菜豬肉餡的。」
「你……」如歌指住他,「那你剛才還生氣!」
「哼,我生氣是你對玉自寒記那麼清楚。」雪白她一眼,「我呢,我一質問你,你就連我吃不吃肉都不記得了。可惡啊!」
如歌無力道:「我和玉師兄相處了十幾年啊。」何況雪那時侯凶巴巴的,她緊張之下怎麼還能想得起來嘛。
「清蒸。」
「……?」
「少放點薑片,不要蒸太久,否則就不鮮嫩了。」
「哦,」如歌望住他,「你又想吃了?」
「那當然!」雪得意地笑,「哈哈,這兔子是只屬於你和我的,才沒有其他人的份兒。」
桃花樹下,雪終於又笑得像孩子一樣開心。
如歌也笑了。
不管怎樣,他不生氣就好。
夜裡,如歌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再次見到玉師兄,雖然抱住了他、聽到了他,他的呼吸和微笑就在她的身邊,可是,這快樂來到的太過輕鬆和突然。她開始惴惴不安,擔心這只不過是一場興奮而狂亂的夢,天一亮,便會散去。
坐起身來,她敲敲自己的腦袋。
不許再胡思亂想,這般患得患失,緊張得都有點象不經世的小姑娘了。呵,她還笑雪象小孩子,這會兒不是跟他差不多了嗎?
笑了笑,她穿上衣裳鞋襪,反正也是睡不著了,不如出去走走。
屋門在寂靜中的夜中「吱嘎」輕響。
如歌走出來。
今晚的月亮圓如銀盤。
她走在院外的小路,春夜的風沒有寒意,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吹得紅衣隨風揚起,路邊有細細的蟲鳴,使夜色顯得更加溫柔靜謐。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白天的那片杏花林。
粉白的杏花在月光中皎潔柔美。
花瓣恍若是透明的。
林中樹梢有一串碧玉鈴鐺,薄如蟬翼,恍若也是透明的。
風過。
鈴鐺飛響。
叮叮噹噹響的清脆。
樹下青衣的那人微笑了。
如歌凝望他淡如月華的側影,一時間不知是幻是真,看得痴了。玉自寒聽到聲響,回首而笑,眉宇間的溫柔令得滿樹杏花同樣痴了。
他微笑輕道:「你來了。」
如歌半天才緩過神:「啊,忘記了你已經可以聽到聲音。」
玉自寒笑:「似乎言若有憾。」
「是啊,都不可以偷偷繞到你身後去嚇你了。」如歌皺皺鼻子,偷笑,「好可惜啊。」
玉自寒含笑不語。從小到大,如歌從沒有欺負過他是一個聾子,從沒有像別的孩子一樣因為他聽不見而捉弄他。
待得如歌走到他的身邊,他輕柔地摸摸她的頭頂:
「怎麼沒睡呢?」
如歌眨眨眼睛:「你呢?」
「我……」他聲音低柔,「我怕一睡著,便會發覺這只不過是場夢。」
如歌的心猛然一緊。可是,雪的面容立刻出現在她的腦海,於是她把那句到嘴邊的話又嚥了下去。
「這串玉鈴鐺你還一直留著啊。」
如歌看向樹梢的風鈴。
玉自寒用手指輕觸飛響的鈴鐺:「是。有了它,我才可以『看』風的聲音。」
「『看』到的風聲和『聽』到的風聲是一樣的嗎?」
「是一樣的。」
「怎麼會一樣呢?」如歌睜大眼睛。
玉自寒微笑:「因為送我鈴鐺的人,對我的關心是一樣的。有同樣的心,不管是怎樣的風,『聽』起來都是同樣的好聽。」
如歌的臉微微有些紅:
「師兄,怎麼以前沒有發現你如此會說哄人開心的話呢?」
玉自寒怔住,然後笑:
「想知道原因嗎?」
「想啊。」
「那是因為,以前我以為自己的聲音很難聽,不想要你的耳朵受罪,於是就說的很少。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的聲音還滿好聽的。」玉自寒輕輕笑。
如歌驚掉下巴:「師兄……你……你……」
「怎麼?」
「你真的是玉師兄嗎?」
玉自寒笑得開心極了,他用力拍拍如歌的腦袋:
「是不是嚇到你了?」
如歌傻呆呆:「天哪,原來師兄也會自大臭屁外加吹牛皮的。」她忽然莞爾一笑,「是啊是啊,師兄的聲音最好聽了,那給我唱個曲子好不好?!」
玉自寒呆住。
如歌扯著他的袖子,巧笑著哀求:「好不好嘛,好師兄,既然聲音都這麼好聽了,就給人家唱個曲子嘛。」
玉自寒苦笑:「我不會唱。」
「唱嘛唱嘛,否則我就生氣了啊。」
「歌兒……」
「快唱嘛,我要是生氣可是會哭的。」如歌嘿嘿笑著威脅他。
玉自寒頭疼地望望她,知道她只要搬出「哭」這個武器,就是一定不會放棄要求的了。
「好吧。」他終於妥協。
如歌歡呼,笑得眼睛彎彎。
杏花林。
月圓。
春風。
皎潔的花瓣紛紛揚揚灑落。
杏花的雨,如夢如幻。
玉自寒輕輕哼唱著沒有調子的曲,荒誕走板,然而聲線低沉溫柔,就如最迷人的催眠曲,令得如歌漸生睡意。
她輕輕打著哈欠:「可惜沒有輪椅了,不能再趴在你的膝頭睡覺。」那個高度最合適睡覺了。
「困了嗎?」
「嗯。」
「回去睡覺好不好?」
「好。」如歌揉著眼睛,掙扎站起來。好睏啊,連雙腿都有了睏意。
「我背你回去吧。」
「呃……?」如歌怔了怔。
玉自寒微微低下身子,把後背給她:「忘了嗎?我的雙腿已經可以走路了。」
月光照在他的背上,淡青的衣裳,有點寂寞,有點清冷。
「讓我背你回去,好嗎?」
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常常見到小戰楓背著走累的小如歌,小如歌伏在小戰楓背上笑盈盈地手舞足蹈,小戰楓雖然臉上擺出冷酷的模樣,但亮藍閃光的眼睛卻洩露了他的快樂。
那時,他卻只能坐在輪椅裡。
如歌望著玉自寒的背,她知道,自己或許應該說不。可是,一種酸澀到令她心底抽痛的感情,使她伸出雙臂,圈住他的脖頸。
「好。」
她的聲音很輕。
輕得像一聲呢喃。
月光照耀著山間小道。
玉自寒背著如歌慢慢走著,他依然低聲哼唱著沒有樂調的小曲,她均勻的呼吸就在他的耳邊,溫熱的身子熨著他的後背。
夜風襲來點點花香。
蟲兒不再鳴唱。
這世間,彷彿只餘下他和她兩個人。
「真好……」她閉著眼睛,夢囈般說道。
「……?」
「雖然你不肯說為什麼身子會康復,可是,這樣真好。」她輕笑,在他背上,彷彿在嬰孩的搖籃裡,「我喜歡師兄的耳朵、喜歡師兄的聲音、喜歡師兄的腿……」
玉自寒深深吸口氣,沒有說話。
「永遠這樣……好不好……」如歌彷彿已要睡著。
「好。」
他答應她。
如歌滿足地笑了,接著就沉入了美麗的夢境。
玉自寒慢慢背著她走。
只是他的雙腿忽然顯得有些沉重。
不知什麼時候,天空飄下小雨。雨絲斜斜透明,雨滴打在樹葉青草上,有默默的輕響。月亮躲到雲彩後面,夜風染上了清新的寒意。
如歌依然沉沉睡著。
玉自寒將外衣抽出來,遮在她的身上。
轉過一道山彎。
突然——
玉自寒眉心緊皺,一股濃重的殺氣迎面撲來!
夜幕漆黑,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雨,越下越大。
山路邊,亂蓬蓬的荒草半人高,染滿鮮血,瀰漫腥氣,死屍和呻吟令一切如噩夢般恐怖。
風雨中,有兩人。
一人深藍布衣,渾身酒氣,幽藍的捲髮翻飛,眼中佈滿血絲,他右手握刀,刀尖滾珠般滴下鮮血。
一人灰衣,眼珠是灰色,嘴唇是灰色,連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息也是灰色的,野狼一般的灰色。
裔浪知道不可以輕視戰楓。
所以他帶出了莊裡身手最好的十二個殺手,等待戰楓最脆弱的那一刻。
戰楓跟著烈如歌來到武夷山。
他們也尾隨而至。
戰楓在山腳的小酒館喝了十七罈酒,已經醉得不會走路。當他跌跌撞撞走到杏花林,看到玉自寒和烈如歌溫柔相對的畫面時,裔浪明白自己的機會來了。
戰楓踉蹌離開,但極度的痛苦讓他無法走得太遠,終於他跌倒路邊嘔吐起來。
裔浪生平第一次看到了戰楓的淚水。
那一刻,天空開始下雨,同時,裔浪打出了「殺」的暗號。
這,應該是戰楓最脆弱的時刻。
可是,裔浪依然低估了戰楓。
當十二個殺手逐一倒下死去,戰楓的眼睛卻越來越亮,幽藍的天命刀發出清亮的龍吟,他右耳的寶石好似夜空中幽藍的閃電。
戰楓用刀尖指住裔浪:
「來吧。」
裔浪冷冷打量他:「你的武功,不是烈明鏡所傳。」
戰楓道:「那又如何。」
裔浪道:「暗夜羅是武林之魔,你習得他的武功心法,難怪性格刀法越來越殘忍無情。」
戰楓面無表情。
裔浪仰首,雨打濕他的臉龐:「我不是你的對手,我只是一個『人』。」他,已是一個「魔」。
戰楓道:「那你就滾。」
裔浪道:「你懶得殺我對不對?」
戰楓現在只想再去喝幾罈酒。
裔浪又道:「你也不在乎烈火山莊。」
戰楓起步要走,忽然湧上的酒勁令他身子一顫。
裔浪的眼睛是死灰色:「如今你已是個廢人,可是我仍舊要殺了你。因為是你殺死了烈明鏡!」
戰楓醉眼惺忪:「多麼正義的理由……」他斜睨裔浪,低沉道,「裔浪,那夜你應該就在窗外吧,我一刀揮出的瞬間,聽到你抽氣的聲音。你可以去救烈明鏡,你可以將烈明鏡的死因公佈天下,但是你都沒有做。」
裔浪瞳孔緊縮。
戰楓冷笑道:「因為權力和地位,你用我擋住如歌。當你以為如歌已死,那麼,最後一塊絆腳石就是我了。想殺我就過來,用的著什麼狗屁藉口!」
想必喝了太多的酒,戰楓的話比清醒時多了許多。
雨,冰冷刺骨。
遠處。
如歌已經醒來。她渾身僵冷,嘴唇蒼白,手指腳趾象冰塊一樣僵硬。她靜靜趴在玉自寒背上,他的體溫是她此刻唯一的溫暖。
玉自寒拍拍她的胳膊。
無論她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他都會陪伴在她的身邊。
裔浪的瞳孔縮成針尖般大,他陰狠地盯著戰楓,忽然扯出一個殘忍的笑容:「不錯,我全都知道。但是,我沒有揭穿你的原因,你卻說錯了。」
戰楓沒有興趣去聽。
裔浪道:「以烈明鏡的武功,就算再出奇不意,你也不可能那樣輕鬆得手。一刀致命?哼,當年暗夜羅還是用了十招以上才勝了烈明鏡。」
戰楓停下腳步。
裔浪殘笑道:「瑩衣是暗河的臥底,你私練暗河的武功,暗中勾結天下無刀城,將斷雷莊血案栽贓給曹人丘,包庇私藏軍草的刀無暇……這些,烈明鏡全都知曉。」
戰楓身子挺直。
裔浪的聲音如野獸般殘忍:「知道烈明鏡為何從不怪責你嗎?」
戰楓嘶啞道:「因為他心虛。」
裔浪目中暗光連閃:「沒有人會因為心虛而包容你這麼多。」
戰楓怒道:「他殺了我的父親戰飛天,所以才會心虛!」
裔浪笑了,笑容殘忍而古怪:「烈明鏡做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愛你。而且,就算他心虛,他殺死戰飛天,對不起的也不是你。」
裔浪頓了頓。
就像一隻靜靜等待著獵物步入死亡的野狼。
「當年是烈明鏡親手調的包。烈如歌才是戰飛天的女兒。而你——是烈明鏡親生的兒子。」
這句話很輕很輕。
夜空劃過一道刺眼的閃電。
雷聲在遙遠的天際轟轟作響。
如歌所有的呼吸被奪走了。
她腦中白茫茫一片。
玉自寒也驚怔。
裔浪似有若無向他們的方向瞟了一眼。
戰楓仰天狂笑:
「真是天大的笑話!你以為我會被你騙到嗎?!」
裔浪道:
「為什麼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眼睛怎會是藍色。」
「……」
「戰飛天和暗夜冥的眼珠都是黑色的。惟獨烈明鏡曾經有個女人,是西域的舞姬,她有一雙美麗的湛藍色大眼睛,當年她懷著身孕還可以翩翩起舞,身輕如燕。」
戰楓眼底的暗藍如風暴般洶湧:
「不可能!如歌比我小整整三歲!」
裔浪道:
「為了怕暗夜羅懷疑到如歌的身份,烈明鏡找來一位仙人封印了她。將她封印了三年,封印住她三年的成長,封印住她體內的能量,封印住她的容貌。想來,如歌的封印已經解除了,因為她的模樣越來越像暗夜冥,而她自幼嗜穿紅衣的喜好更是同她的舅父暗夜羅毫無二致。」
戰楓握緊雙手:
「為什麼烈明鏡要這樣做。」
裔浪瞅著他,緩聲道:
「因為,合烈明鏡、戰飛天之力再加上烈火山莊所有的弟子都不是暗夜羅的對手,暗夜羅想要滅掉烈火山莊易如反掌。不過,暗夜羅痛恨娶走了暗夜冥的戰飛天,於是他開出條件,只要烈明鏡親手殺死戰飛天,他就可以放過烈火山莊。」
戰楓沉默。他知道這就是暗夜羅的性格,不僅要讓那人死,而且要那人死在他所信賴的人手中,這種死法才會更加痛苦。
「於是,烈明鏡就殺了戰飛天?」
「是的。」
「戰飛天是自願去死的嗎?」
「沒有人知道。」裔浪道,「當時我還小,只記得戰飛天對烈明鏡說,『照顧好孩子』,他或許早就明白只要他一死,暗夜冥也不會獨活。」
「後來?」
「那一晚,發生了很多事情。戰飛天死了,暗夜冥和舞姬鳳娘同時誕下嬰孩,烈明鏡調包後暗夜羅就趕來。暗夜冥刺傷了暗夜羅,並且逼他發誓十九年內不得顯身。待暗夜羅離開後,暗夜冥亦撒手人間。」
戰楓再也說不出話。
他忽然覺得一切都是那麼滑稽。
藍寶石迸射出瘋狂的光芒,他眼底的幽藍象海嘯般翻騰,傾盆大雨淋濕他的衣裳,濕漉漉毒蛇般黏在他的身上。雨打濕他的頭髮,一縷縷彷彿奔騰的河流,冰冷濡濕他的面龐。
戰楓開始發抖。
他的胃象被千萬把冰凍過的刀子翻絞戳刺,劇烈的痛苦使他彎下了腰,他開始嘔吐。
大雨滂沱。
荒草的山路邊,戰楓臉色慘白,他彎曲顫抖的身子象垂死的蝦子,吐出來的只有膽汁。
裔浪望著他,眼中閃出一抹奇特的神情,像是痛恨,像是快慰,還有些嫉妒:
「烈明鏡是你親生的爹。而你,親手殺了他。」
他故意說的很慢,好讓每一個字都鑽進戰楓的骨髓。
那一刀——
刺入烈明鏡的胸膛!
鮮血狂噴!
烈明鏡驟然大睜的雙眼!
眼中竟似有淚……
那一刻,戰楓扭過了頭,可是他卻永遠記得烈明鏡的那雙眼睛。
有淚水……
有痛苦……
然而,沒有對他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