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的小女孩聲定意堅,身量骨架小小的,卻叩拜端儀,水紅裙裾規矩地散在鋪著細密白羊絨毯上,極似一朵綻開的牡丹。
行昭做了十年的晉王正妃,禮儀行止早已深入骨髓。
賀太夫人微怔,愣了愣,指了指俯首在地的心愛小孫女,側首同侍立著的張媽媽笑說:「快去扶起來。病了兩天,這一好,瞧瞧,竟改了往常的小魔星樣了!」
「孫嬤嬤早說了四姑娘聰明著呢,只是不耐煩學這起子禮儀,您總憂心著,這下您可算是踏踏實實了!」
行昭滿面通紅地叫張媽媽給扶起來,再聽張媽媽笑著打趣,耳朵也臊得紅了。
想想前一世的自個兒,半大的女孩被嬌養得不成樣子,性子高也傲,唯我獨尊,飛揚跋扈慣了。父親是大周朝一等勳貴臨安候賀琰,外祖是稱雄一方的陝西總督,姨母是彰德帝正宮方皇后,想要什麼得不到?六、七歲的時候,就連賀太夫人花心思請來的教養嬤嬤孫氏,也是敷衍地將規矩草草學過。
母親死後,應邑長公主再嫁進賀家,方皇后生怕外甥女受委屈,又內疚胞妹慘死,便將行昭接進宮裡親教養著,吃穿用度比照著公主。這樣養出來的女兒,傲氣是有了,愛憎也分明了,可惜心氣太高,不擇手段也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很難擔得起大周朝富貴人家要求女孩的端淑明惠。
終了一生,晉王周平寧大概是唯一的挫折。而,一顆心恰巧折在了這裡。恣意行事,連閨閣女兒家的名節也不要了,寧願以側室自居也要嫁給晉王,最後倒落得個千夫所指的下場。
鐘鳴鼎食之家的氣度從來不是靠飛揚跋扈來體現,因為尊貴而謙遜有禮,這才是最大的高傲。
這個道理,方氏去得早沒教過,行昭自個兒也不耐煩聽人念叨,到最後竟是纏綿病榻受盡冷暖時,才反省明白。
行昭紅透了張小臉,恍如隔世,向坐在左上首,涎笑著的賀行景福了身:「大哥安好。」
又向一身量高挑纖瘦,面白膚凝,卻留著一道劍眉的女孩行禮,頷首笑著寒暄:「聽人說三姐院子裡的綠萼梅花開得可好了,千萬記得給阿嫵留幾支!」
「…總少不了你的!過會兒,在庫裡尋了甜白釉青花的方壺好生裝著,給你送去!」約是驚詫行昭的主動親近,行明一愣神兒才反應回來,一句話說完,笑開了扭頭向案首的賀太夫人撒嬌:「祖母,您瞧瞧,才說阿嫵懂事了,這就來討上東西了,孫女兒還得賠上一尊前朝的白瓷….」
「你可忘了,你方才討祖母茉莉香時的模樣了!」行景半刻閒不住,接著話兒便笑著嚷嚷開,惹得行明輕橫了眼,卻是撐不住自個兒笑開了。
三姑娘賀行明是二房嫡長女,也是二房唯一的血脈。二老爺賀環是現任臨安候賀琰庶弟,性情怯懦,好享安逸。老侯爺去世時,庶三子賀現是兩榜進士出身,身上領著官職,帶著妻兒分家出去了。老二賀環倒留了下來,靠著長兄賀琰的面子,謀了個五品館閣學士的虛職。
前一世的行昭瞧不上賀環,打著子嗣的名號,左一個通房,右一個妾室地收,最後還是無子,氣急敗壞地把罪怪到正妻秦氏身上,太夫人攔著這才沒休妻。賀行明是獨女,父親無能又要護著母親,養成了爭強好勝,毫釐必爭的性子。
這樣的個性與身份放在前世,行昭自矜身份,不屑同她親近寒暄,相互間來往不深,甚至有時還會有言語齟齬。哪曉得到最後,行昭連遭慘淡,心氣鬱結時,姐妹間,只剩了個賀行明還願意來寬解勸慰一二。不由讓人歎一聲,世事無常。
太夫人瞧著堂下,笑得開了懷,老夫人前半生坎坷多舛,老侯爺偏疼妾室崔氏,很是讓她吃了些苦頭,索性憋著口氣生下嫡子嫡女,又抬了身邊的陪嫁丫頭晚秋為妾,和東邊那個去爭去斗…
看著撒著嬌的三姑娘,老夫人不由眼神一暗,晚秋生的老二不成器,倒是崔氏生下的老三成了才,外放回來了,還好崔氏早死了,若現在還活著怕又是樁禍事!
賀太夫人眼神掃過堂下挨個兒坐著的女孩們,抿嘴笑得嬌憨的行昭,已漸漸顯出幾分少女般明艷的行明,再落在縮手縮腳,靜默無言坐在最邊上,穿著件做工極差,針腳粗重茶色小襖的六姑娘賀行曉身上,眉頭一皺:「六姑娘穿成這樣,乳母是怎麼伺候的?」
行昭聞言斂了幾分笑意,往邊上一瞍,果不其然看見賀行曉顫顫巍巍低著頭,還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樣連忙跪下,細聲細氣:「祖母莫怪刑媽媽…是..是….」話結結巴巴地頓住,瞧她抬頭偷偷瞥了眼行昭。
行昭心頭暗道不好,接著便聽到她接著說道:「針線房上昨兒來說…今冬的裌襖做得時間緊…孫女只好講究著這衣裳穿…姨娘房裡也是…」話到最後,竟是哽咽起來。
太夫人看景哥兒、時哥兒並行昭,行明都穿著簇新大襖,針腳細密一團喜氣,抿了唇,半晌沒說話。
這廂行昭忍著氣,母親再厭惡賀行曉,再厭惡她萬姨娘,也不會從這些針頭線腦上虧了東偏房的份例。前世母親絕望慘死,萬氏功不可沒。歡哥兒去後,賀行曉又被應邑長公主送到晉王府,要她給賀行曉一個側妃的名分,就當做為主母生下兒子的縢媵!
行昭手縮在寬袖裡,氣得直顫。前世也是這樣的場景,她沒忍下氣,當場斥責了賀行曉,嚴詞厲烈說她誣蔑作怪。祖母又何嘗不知萬姨娘與賀行曉的伎倆,卻始終覺得母親性懦,連妾室庶女都彈壓不住,叫她們作怪到了自己跟前,母親受了祖母責備,惶惶不可終日。
室內皆不敢言,賀行曉跪坐在青磚石上,行景開口欲言。卻見行昭輕斂了裙裾起了身,上前一步將賀行曉拉起,邊垂著頭幫她理了理有些皺著的裙擺,邊輕聲說著:「六妹這是做什麼…穿著新衣好過年,針線房時間也緊,是不是該先緊著將老夫人,爹,娘,二叔二嬸這些長輩的衣裳先做精細些?三叔三嬸才從外邊兒回來,八燈巷自己做新衣裳難免有些趕不及,加上二哥五妹,是不是也要穿新衣裳過年?今兒三叔這麼些年頭一回著家,初冬時候才做的衣裳總是好的吧?怎麼就不能穿了呢?」
行昭輕輕一頓,背對著賀太夫人,目光犀利地看著泫然的賀行曉,有些嘲諷再接著說:「六妹是最小的小娘子,七弟又一向身子弱,古有孔融讓梨,黃香暖席,先緊著長輩兄姐是該的,長幼有序天地孝道是不該變的….」
邊說著,行昭邊轉了身子,望著賀太夫人笑說:「不過姐姐為妹妹出頭這個道理也是不該變的,昨兒針線房才送了四件夾棉大襖來,我瞧著是比往前做工要糙些,大概時間是著實緊了些。母親牽掛著三叔回來的接風宴,總有力有不及的時候。針線房的人怠慢六姑娘,卻著實可恨。祖母,您看要不要叫針線房的管事媽媽往東偏房陪個不是,扣了月錢兒,再讓她們加緊時間重新做?」
賀太夫人聽了這麼一長席話,哪裡不曉得小孫女話裡的道理…先點出老三回府,大兒媳婦力有不及,再點六娘不識大體這時候將事兒給鬧出來,最後讓東偏房把針線房得罪了。臨安侯府裡的奴才都是家生奴,百年來盤根錯節關聯複雜,掌事的媽媽雖然是奴才,但背後的關係網又有誰數得清楚,讓針線房吃了個啞巴虧,針線房只會把賬算在六姑娘與萬姨娘身上….
老夫人心下大慰,眼中帶了笑看著堂下言笑晏晏的小孫女,正欲言,卻聽外頭一聲清亮地打喝:「侯爺,二爺,三爺並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來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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