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應邑的聲音,語聲有怒氣有酸楚,隱隱約約從前頭的小閣裡傳出去,話到後頭,鼻音濃重。
行昭當即愣在原地,面色晦暗不明,緊咬住唇,眉眼半分未動,心卻兀地沉沉落下來,原有百種猜測,有千種準備,有萬種設想。真的到了那一天,親耳所聞後,竟還是不敢相信,更沒料想到自己竟然猜對了,賭對了…
果然不是如同,前一世定京傳言那樣——臨安候賀琰風姿綽約,人如挺竹,應邑長公主新寡後一見傾心,非君不嫁。
行昭連忙回首,卻見蓮玉摀住嘴,瞪圓了眼,向其安撫一笑,又輕拍她手,示意她不要慌。
蓮玉哪裡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頭一回親身聽到天大的隱秘,心裡像堵了塊大石頭,又如同置身在正月的冰窖裡,渾身凍得不敢動彈。
又感到手被人輕拍,帶著不可言明的安定,惶然抬頭,卻看行昭展眉一笑,更覺行昭的笑裡,有苦有怪異,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平靜。
主僕二人心懷各異,躲在紅漆寶柱後,小閣裡的二人渾然不知。
小閣裡,幾扇窗欞緊閉,內室只有透過窗欞縫隙直射而下的光,顯得陰暗濕潤。有光斑駁在應邑長公主的臉上,應邑撐在蒙塵的半桌上,身往前傾,眉角高挑,方纔那句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哀求。
「你到底要我給你什麼承諾?娶你?」前方是一著青竹滾雲紋鑲邊斕衫,背手立於窗前,面容清俊,卻眉頭緊鎖沉聲緩言的臨安候賀琰。
「你讓我等你的!我卻等到你穿吉服娶那方氏!方氏有什麼好?她到底有什麼好!」應邑本來還壓抑著的語氣,陡然揚高,怨毒得極似伺機而動的毒蛇。
賀琰轉身扶住應邑的肩膀,眼前女人情緒幾欲失控,只好溫聲安撫:「你我相識於少年,方氏木訥笨拙,到底比不過你我情分。張君意累你甚深,你曉得我一直牽掛著你的。張君意一死,你便遣人給我送花箋,讓我來,我不顧前程家室,不也來了?」
行昭靜靜地聽,面容半分未動,倒是蓮玉在旁邊顫得如同抖篩,大約怕多於氣。
當事實以其原貌出現在面前時,哪怕真相能如同刀割一樣讓人鈍痛,也要咬牙沉住氣——這是歷經苦難之後的領悟。
應邑聞言,登時紅了眼,軟了心。在年少時靜好時光裡,他是侯府颯爽英姿少年郎,別人都將自己當珊瑚珍寶一樣,敬著供著。只有他,明明是著青衫戴方巾的風流男兒,卻敢一揮馬鞭,揚塵而去,策馬贏她後,再回頭衝她挑眉一笑。這一笑,這個人,便直直撞進心裡,永生難忘。
「阿琰…」這一聲喚得極纏綿悱惻,「你的玉簫,我還收著。我給你繡的扇套,卻不見你再戴了。」
賀琰伸手攬過應邑,擁其入懷,輕輕說:「我細細藏著呢。是我的錯,方氏是母親費了心力求娶的。那個時候…」
「我知道!」應邑急急打斷,「那個時候臨安侯府風雨飄搖,老侯爺一病經年,你需要一個臂膀極硬的外家。我雖是公主,若你娶了我,就要另辟公主府出來住,臨安侯府算是真斷根了…」
行昭的手心已經被指甲摳出了血,扶著柱子,慢慢抬起頭,望著簷下百子戲嬰的雕甍,幾乎想嚎啕大哭,大約世間的男人們都一個德行,審時度勢,只取所需,心裡藏一個,身邊放一個,哪個有用娶哪個,沒用的時候便棄之如敝屣,再尋真心。
周平寧如是,賀琰亦如是。
只是母親何辜啊!她又何辜啊!世間種種遇人不淑的女人們,何辜啊!
「你能理解便好。那日大婚,我喝得醉醺醺地挑開方氏的喜帕,天知道,我有多希望一挑開,便能看到你的臉。」賀琰見女人溫和如初,放下了心,繼續溫聲說。
應邑極歡喜地一仰頭,便急急說道:「張君意已經死了!你娶我罷!我去向母后求,讓我做賀家的宗婦,你還是臨安候,不用搬到長公主府去!到時候我為你生兒育女,我為你肅清後宅,我們白頭到老…」
說到最後,話裡的甜意滿得幾乎要溢出來了。
行昭一顆心攥得緊緊的,屏住呼吸,提起裙擺,躬身沿著牆垣往裡走,卻聽裡面一管清朗的聲音,略帶了些遲疑說著:「方氏到底是結髮元妻,也無犯七出之罪,停妻另娶,就是方皇后那裡也說不過去呀。」
應邑一聲嬌喝:「方皇后?聖上早厭了方家了!方家遠在西北,擁兵自重,哥哥話裡話外多有責難,聽母后說,最近連鳳儀宮也不大去了。」
又聽應邑略帶了些得意繼續說:「方皇后又無子,又失了寵,如今在宮裡都要夾著尾巴做人,自身都難保了,哪裡管得了方氏。」
行昭大驚,前世她只是深閨娘子,母親正月裡自盡後,朝堂似乎是有大的動盪。母親死後,臨安侯府哪裡又會有人來同她說方家的事,白白惹她傷心呢。只是,到最後方皇后也並未被廢啊。
行昭趕忙將耳朵貼在青磚上,卻聽賀琰難得地語聲激昂:「此事可屬實?方家…方家經營西北多年,在西北根深蒂固,近年確是越發有幾個御史連續參奏方家,但聖上皆留中不發,不像是要下力整治。」
應邑一撇嘴,眉角高高挑起:「我不懂你們男人們前朝的事,但是我曉得**有時候是面鏡子,照得真真的。」復而又高興起來,從賀琰懷裡起來,歡喜地說:「等方家倒台了,方氏死了,我就嫁到賀家了,給你生個白白胖胖的嫡子。看方氏那樣子,生出的孩子能有幾個好的?」
蓮玉杵在柱子邊上,不敢大口喘氣,抖得愈發大了。又想跟上前面的行昭,顫顫巍巍舉了步子,卻沒注意腳下,踢著個破磚,低低驚呼了一聲。
裡頭反應極其靈敏,立馬安靜下來,只有男人低沉警覺一喝:「誰!」
行昭一把拉過蓮玉,反身往牆角躲。
賀琰幾步上前拉開門,虛掩一半,探身出來看,眼神極犀利,舉步就往牆角邊走來。
行昭摀住蓮玉的嘴蹲在階下,透過橫欄眼看著那雙牛皮直筒靴一步一步越靠越近,心也越跳越快,藏在喉嚨裡的尖叫幾欲破口而出。
「侯爺?您在這兒做什麼呢?」是何媽媽在小閣那頭喚,行昭一瞬間幾乎喜極而泣。
賀琰聽聲亦是一驚,卻迅速平靜下來,扶著腦袋轉過身,邊說邊急步走過去,不著痕跡地將門拉過閉上:「我還到處找人來伺候,三爺呢?」
行昭看那雙直筒靴轉了邊,反應極快,拉著蓮玉就往小徑裡跑,一路快步地跑,疾風打在臉上,也不覺得痛,卻覺有雪蒙住了眼睛,不然怎麼會霧濛濛的一片呢。
主僕二人鑽過側門,離小院愈遠了,蓮玉這才敢帶著哭腔,拖慢了步調:「姑娘——」
行昭沒有停下步子,只轉過頭,一臉平靜地喘著氣兒說:「我們要比應邑先到聽音堂,把濕了的鞋襪都換了,應邑才不會起疑。」
「姑娘,您——」怎麼哭了!蓮玉卻不敢說下去,心頭更覺心酸,親耳聽到親父與情人密謀著怎麼把親母休棄,姑娘到底該怎麼辦?
蓮玉拿手一抹臉上的水,也不曉得是淚是雪,神情帶了幾分壯士斷腕般:「蓮玉是姑娘的人,吃的是姑娘的飯,姑娘…」
行昭這才慢了步調,淚眼朦朧地看著蓮玉,想張口,卻不曉得說什麼,終是帶著淚扯開一絲笑:「我知道,我知道…我還有你們…我更要堅強起來…」
主僕二人相攜到了聽音堂,聽太夫人念叨外邊兒冷不冷後,又去內廳換了鞋襪。
一出來,戲台上正是二胡在咿呀呀地低吟,九轉纏綿,極盡悲傷。
柳文憐演的芳娘,重新對鏡貼花黃,換回女兒裝回到故鄉,家鄉的老父卻已經駕鶴西去,獨留下一個墳塚。
賀行昭眼從應邑的空位上一晃而過,眼神定在戲台上。
她知道,從此她的父親在她的心裡,也只留下了一個墳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