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音堂在宅子的東北邊,定京官宦人家的房屋格局多是主宅居西北面,中庭是當家夫人或是太夫人的住處,因定京人好聽京戲,富貴人家都樂意在宅子裡辟個地方當做親眷宴請聽戲的廂房,癡迷的人家甚至還會在家裡養個專門的戲班子。
一行人穿過西廂房和花園子,青磚朱漆,蒼柏盡染,又有碧湖微漾,綠波逐流。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聽音堂。聽音堂是夫人奶奶們來聽戲安置的廂房,幾台黑漆楠木卷邊八仙桌,每台上供著幾支梅花,壁角放著的銅盆裡燒著紅螺炭,出廊欄杆上垂了厚厚的夾棉竹簾,以作避寒。丫頭捲上簾子,便有暖香撲鼻,一派富貴天成。
隔著碧湖,那頭搭著個戲檯子。
按尊卑輩分落座,應邑長公主理應坐在上首,她卻硬拉著賀太夫人並排落座,笑說:「您是和母后一輩兒的人,輩分重著呢,應邑可不敢不尊重!」
太夫人也不甚推脫,笑著握了握應邑的手,便由大夫人與二夫人扶著落了座。
家夫人、奶奶們才依次坐下了,未出嫁的姑娘們圍著自家長輩坐,丫鬟們上茶來。
行昭坐在太夫人身邊兒,一抬頭便正正好看到大夫人的側面,大夫人正在同黎夫人說著話兒,見母親微微低了頭,眸動含笑,露出一截兒玉白的頸脖,如同一彎明月樣美好,行昭便嘴角自然地往上勾了幾分,心頭有難言的安寧與平靜。
戲班子班主垂頭恭謹地捧著戲單入內堂,行了個禮,喜氣洋洋地十分熟絡:「夫人們安好!請夫人們點戲。」
三夫人接過戲單邊遞給了應邑長公主,邊笑著解釋:「就勞煩您點第一折戲罷。娘親自點的鴻雲社來唱戲,說是鴻運社新捧了個名角,叫什麼柳什麼來著...」
「柳文憐!擅唱青衣,身段眼神,水袖一拋,嘖嘖嘖,那才叫個惹人憐咧。」二夫人是戲迷,這就接上了話兒。
三夫人就著明錦絲帕笑,忙點著頭,又和堂裡的夫人奶奶們笑著說:「對對對!還是二嫂曉得行情!我在湖廣這麼三年啊,聽的是川劇,看的是變臉,京戲是個什麼味兒,也就只能在夢裡品上一品了。昨兒個我饞冰糖肘子不行,托人去老秦記買,誰曉得老秦記早關門大吉了!」
「你且饞吧你,下回聚會,專門訂一席的冰糖肘子叫你吃,不吃完可不許走!」湊趣的是賀三爺同科黃家夫人,話音未落,夫人們便笑了起來。
三言兩語,就完成了女眷間的拉近關係與裙帶之交。
行昭端坐在錦杌上,目不斜視,餘光裡卻有應邑低頭耐心看著戲單的樣子,同樣是側臉,應邑卻像一朵開得極盛的牡丹,鼻樑高挺,嘴唇抿得薄薄的,便顯得下巴極尖,眉頭已微不可見地蹙了起來。應邑有些不耐煩了,是了,當今太后的嫡出女,真正的天潢貴胄,如果今兒賀琰不來,憑三夫人何氏父親做她長公主長史官的顏面,還請不來她。
果然,應邑抬頭輕咳一聲,內堂裡瞬間靜了下來,將戲單放在了桌上,說:「柳文憐唱功長於細膩,情真意切,點一折《紅豆傳》吧。」
《紅豆傳》講的是官家娘子陳紅豆,豆蔻年華時戀上府中西席尹先生,兩情相悅間,卻遭紅豆父親拆散,尹先生獨身往北,苦讀功名,陳紅豆卻在父親安排下成親生子。尹先生高中歸來之時,陳紅豆已撒手人寰,化作一縷芳魂,獨留尹先生含恨人間。
內堂裡帶了小娘子來的夫人們,不禁面面相覷,又不敢直言,只好將眼神落在了賀太夫人身上。在有未出閣娘子的場合,約定俗成,這些折子都是不樂意點的,就怕帶壞了涉世未深的女兒家。
「歡歡喜喜好過年,這齣戲哭哭啼啼的,有些寓意太不好了。要不換出武戲來?敲敲打打的,鑼鼓喧天,我這老太婆就喜歡熱鬧些。」賀太夫人啜了口清茶,放下了天青碧甜釉瓷茶盅,笑盈盈地和應邑打著商量。
應邑面容一紅,仿若被戳穿了心事,掩飾般又翻了翻戲單,嘴裡邊念著:「《巾幗英雄傳》、《梨花演義》、《訓子》,都是柳文憐的好戲,太夫人您看點哪出好?」
太夫人瞧了眼正襟危坐在下首的三夫人何氏,笑著說:「點出《梨花演義》、再點出《訓子》,《梨花演義》叫女兒家們學學英氣和正派。《訓子》嘛,孝悌和尊重大家都得好好學。長公主,您看可好?」
應邑哪有說不好的,將戲單遞給婢子,婢子才走了幾步遞還給了班主。
三夫人一聽,面色頓時有些不好,甚至覺得耳邊都有些嘲諷的輕笑聲。
《訓子》裡有庶子忤逆,有嫡母寬厚,嫡母辛辛苦苦供庶子考科舉得高中,庶子心懷不軌,最後嫡支落得個家破人亡的境地,連天庭都看不下去了,派了金星下凡來訓子。
三夫人強顏歡笑同那班主吩咐:「拿了單子下去吧,好好唱,唱得好,有賞。」
班主高聲唱了個喏,便回了戲台後的廂房,不一會兒,便有幾個伶人拿著銅鑼,嗩吶,古琴,花鼓出了來,戲台後的背景也撤換了個淺棕色榆木雕五子登科花樣的屏風來。
一聲清脆的鑼響,好戲正式開始。
第一出唱的是《梨花演義》,柳文憐演的主角兒芳娘,穿著一身桃杏色戲服,眉眼勾得彎彎的,眼波百轉千回,就似那碧湖青波,一唱一打之間,帶出無盡風流,引人入勝。
如同二夫人那樣的戲癡看得都呆了,眼神跟著戲台上的角兒動。
行昭本也樂意看戲,戲中人生,唱念做打,倒比現實來得更真。
只是今日行昭心裡揣著大事兒,時刻注意著應邑的一舉一動,便覺耳邊韻意綿長的京腔顯得有些吵嚷。
應邑點出《紅豆傳》,其中寓意昭然若揭,有情之人分離天涯,飽受相思之苦,可她如何知道她不是神女有意,襄王無情!
行昭輕啜了茶,眼神落在應邑身上,見她神情專注看著戲台,一顰一笑皆隨情節而變。
茶是上好的雨前龍井,甫入口是清洌,再品是回甘,行昭輕輕瞇了眼,前世的記憶就如走馬燈似的浮現,如今再回憶,顯得有些朦朧與迷離。
再睜開眼,正好是第二場開鑼,芳娘代父從軍,已換了一身鐵甲頭盔,英氣逼人,後執紅纓槍,前策千里馬,決勝於戰場之巔,花鼓打得急促而短促。
行昭習慣性地在往東側一瞥,應邑已經不在位子上了!不禁大驚,忙推身旁的行明,壓低聲音問:「應邑長公主這就走了?」
行明眼神都沒動,直直盯著戲台上,卻佝了身子,亦輕聲回:「哪兒能啊,總要聽完一齣戲才能走,這是規矩。估摸著看累了在廂房歇著呢。」
行昭沉住口氣,沖行明點點頭,又起了身湊在太夫人耳邊輕聲說道:「祖母,阿嫵想出恭…」
太夫人轉頭看看孫女,招手喚過身後的素青,正要吩咐素青帶行昭出去。行昭直扯著太夫人的衣角,愈加低了聲兒,笑纏道:「素青姐姐看得正起興呢,阿嫵又不是沒來過三叔家,帶著蓮玉就好了,難不成還有妖怪把阿嫵抓去吃了?」
「好好好!不許往水邊兒去,不許往假山上去,不許離了蓮玉。」太夫人拗不過小孫女,挨個條吩咐著,行昭笑著一一應下。
將撩開簾子,踏出內堂,便覺那沸反盈天的熱鬧與自己無關了,雪下了這麼多天,今兒個竟出人意料地停了,行昭望著天際邊,層巒聳翠間隱約可見的澄澈黃光,微微垂了眸,帶著蓮玉快步向前行。
再往左拐,有五間緊閉的廂房,每隔十步就有穿著丁香色素紋小襖的侍女站立在側,行昭問了身旁的一個侍女:「廂房裡可還有歇息的夫人?」
那侍女搖搖頭,又想了想說:「方纔應邑長公主來歇了會兒,沒多久,就往外走了。」
行昭笑著點點頭,讓蓮玉打賞了一貫錢,便裹裹大氅,將手袖在貂毛暖袖中,順著走廊往西邊走。
再往西走,就是外院了…
行昭心頭大惑,難不成應邑果真往外院去找賀琰了?也太過大膽了,若是真心想來湊面,會往哪裡去?內院通外院有門子,出入需要人開鎖放行,外院肯定不可能。內院女眷們在聽音堂聽戲,大半的僕從也在宅子的東北邊侍候。女眷往外院去沒有道理,那若是老爺們多喝了,要進內院來歇息呢!?
行昭緩緩踱步,蓮玉性格沉穩緊隨其後,穿過垂拱花門,眼前豁然出現一個緊鎖的院落,許是久無人居,青石地上存著一灘厚厚的冰水,蜿蜒淌下,柵欄裡的雜草葉上有層薄薄的白霜,廂房的窗戶緊掩,被風吹得一動一顫。
行昭心頭一動,斂起裙袂,便欲向前,卻被蓮玉拉住:「姑娘,如今可不是淘氣的時候,濕了鞋襪事小,磕著碰著可怎麼辦?」
行昭轉了身,握著蓮玉的手,鄭重出言:「我必須去,不是淘氣,不是任性,不去…我心難安。」
話到最後,含了些哽咽,蓮玉驚詫於行昭的鄭重和堅定,索性心一橫扶著行昭往裡走。
將穿過圓門,地上極滑,主僕二人扶著圓柱慢慢走,忽然聽見有一帶著明顯壓抑,卻仍舊尖利的女聲:「阿琰,那病癆鬼拖了我十年,我念了你十年,你卻連一個承諾也不肯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