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意外(上)

萬姨娘一聽,直了脊背,下意識就要開腔,忽而像想到了什麼,重新輕笑一聲靠在了欄杆上:「夫人才是菩薩沒拜好吧,夫人都不著急,我有什麼好著急的。」

行昭懶怠和她打口水仗,直接吩咐黃媽媽使了個眼色:「把萬姨娘帶回東偏廂。」又笑,「她老人家總沒有那姐姐一般金貴吧。」

黃媽媽大呼一口氣,她雖得臉,到底只是個僕婦,萬姨娘在旁邊笑嘻嘻地看,偶爾煽風點火,真是叫人心裡窩火又找不到地兒發。行昭話音一落,兩個婆子就一左一右架住萬姨娘的胳膊,萬姨娘哪裡受過這樣對待,下意識就掙扎,嘴裡直念:「哪家小娘子敢這麼對待庶母的!仔細侯爺回來秋後算賬!」

兩個婆子怔住,又來看行昭的臉色。哪料得行昭自顧自地吩咐人端來兩把黑漆石榴開花太師椅,放在庭院的正東處,又讓人上茶上點心,端身坐穩後,才揮揮手道:「你們直管將她拖下去,有些人自己都把自己當灘爛泥,就別怪別人要抬腳踩上去。和她多說,倒費自己口舌。」

黃媽媽站在行昭身後,如同孫大聖吃了幾百個蟠桃一樣爽快,在大夫人身後忍氣吞聲慣了,行昭一來就擺好架勢,以雷霆之勢鎮住場面,穩住人心,不禁讓人揚眉吐氣一把。

兩個婆子得了准信,一邊一個架著萬姨娘就往東邊兒走,萬姨娘鬧鬧嚷嚷一路,行昭只當沒聽見。

待聽不到萬氏聲音後,行昭邊啜口茶,邊漫不經心問道:「你們可是莊子上的農戶?」

那鄭徐氏看得目瞪口呆,這小娘子年歲不大,做起事說起話來,卻有點無所顧忌的意思。叫拖人走就拖走了,說話更是哪疼打哪兒,這氣勢比起城東白太守家的當家夫人都要強些。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忽過行昭戴著了一對丁香花白玉耳塞,胸前的赤金嵌八珍纓絡,玫紅色的繡雲紋褶皺襦裙上,這種三江布,怕是要賣二十兩銀子一匹吧...

滿眼的榮華富貴,終是一咬牙關,又嚎起來:「我們可是清清白白的軍戶人家啊。兩婆媳守在一處過日子容易嗎!你們家大郎君污了我家門庭清白後,就不見了影蹤,我將我兒媳婦兒帶大,還沒和我小兒子成親圓房,就叫那龜孫子破了身子,懷了個兔崽子啊,今後的日子可還怎麼過啊...」

蓮玉趕忙上前來摀住行昭耳朵,終究是晚了一步。

行昭將茶盅「彭」地一聲重重擱在几案上,指著那老婆子,聲量提高:「給我打她嘴巴!」

黃媽媽出身西北方家,見慣了彪悍民風,招呼兩個婆子按住那婦人,親自上陣挽了袖子,蒲扇大的巴掌左一下右一下「啪啪」扇在鄭嬸子臉上,那鄭嬸子見是真打,仰天扯開嗓子叫喚:「賀家欺負死了人誒!哎喲喂!我老婆子造的什麼孽哦!我家裡頭小兒子也是在外頭當兵頭的體面人兒啊!」

行昭抬抬手,黃媽媽冷哼一聲才停了手。

「太祖皇帝定下的士庶之別,牢牢記著!嘴裡不乾不淨,打你都是輕的!你再滿口亂扯,立時叫人拿了棍子將你打出去!」行昭面無表情,冷冷又言:「我們賀家以詩書賢名立世幾百年,向來仁義道德,你有一說一,不會說就讓別人來說。」

軍戶之家在大周不算是良民民籍,賀家是什麼門楣,願意遣個婆子見她已經是天大恩典了,是大夫人一聽事涉景哥兒,又怕這兩人將事情嚷得滿城風雨,同樣這兩人似乎也算準了賀家不會仗勢欺人...

鄭嬸子聽後立馬噤聲,倒是跪在後頭的那小婦人滿臉是淚地接話:「賤婦無知,衝撞了賀四姑娘罪該萬死...」俯身磕了個頭,又哭說:「小婦人薄氏是城東鄭家的童養媳,鄭三郎如今在翼城當兵,本說定下七月就成親,如今...」話沒說完,邊嚶嚶哭邊又說:「四姑娘年紀小,在您面前說這事不體面...」

能一口叫出深閨大宅裡小娘子的排號,說話條理清晰,最後還隱晦點出自個兒年紀小,要見賀家當家能做主的人。

行昭暗忖,這薄氏不是省油的燈。更讓她確信這件事有預謀。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行景馬上要下場科考,又要預備說親事了。陡然出個這樣的事情,他還怎麼在科考場上抬起頭來,又怎麼說成一樁好親事?

行昭深知景哥兒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兒。那又是誰給了一家軍戶這樣大的膽子,敢來攀誣臨安侯府?

腦中無端浮現出應邑的面容,不對,應邑當務之急是叫方氏騰出位子來,且投鼠忌器,賀行景無論如何也姓賀,她不敢冒著開罪賀琰的風險貿然行之。

等等,翼城!中寧長公主的封邑就在翼城!

中寧與應邑,應邑與賀琰,賀琰與方氏,方氏與行景,行昭陷入了揣測與自我否決的深淵裡,事情如同纏成一團的毛線,揪不出首尾來。

那薄氏見行昭沒說話了,便垂頭規規矩矩地跪在地上,鄭嬸子兩頰漸腫起,一雙眼還在四處亂瞧,看著庭院裡斜插在琉璃窗裡的蘭草,蒼勁挺拔的松樹,連鋪在路上的小石子都大小均一、色澤光亮,鄭嬸子眼睛瞇成一條縫藏在肉裡,露出羨艷的光。

二夫人一聽月芳來請,提著裙子急急匆匆過來,身後跟了個提著藥箱的老大夫,轉過遊廊,就見到行昭小小的一個人坐在正東的太師椅上,前面跪著兩個粗麻布衣的婦人,整個庭院安靜得只能聽見衣料窸窸窣窣的聲音。

行昭見二夫人來了,忙起身去迎,蹲身行過禮後便沉聲道:「叨擾二嬸了,母親偏頭痛犯了,太夫人近來也不舒坦。阿嫵想來想去,只有請二嬸來主持局面最為妥帖。」

二夫人笑著拍拍行昭的手,整個院子裡沒有哭鬧,沒有喧嘩,鬧事的兩個婦人都安分地跪著,二夫人不由對行昭另眼相看,但轉念一想,小娘子強悍凌厲的名聲傳了出去,一屋子的姑娘都要受牽連。

「阿嫵,你先進去陪你娘。左右不過是向來訛錢的潑婦無賴,二嬸打發出去便是了。」二夫人邊落座兒,邊不在意地說道。

鄭嬸子一聽,伸直脖子又嚷嚷起來:「我們是來求個道理的!」

行昭瞥了她一眼,鄭嬸子縮縮脖子話聲漸小下去,行昭這才轉過頭來,低聲同二夫人說:「二嬸可見過哪裡的市井無賴吃了豹子膽,敢來訛詐我們賀家?她手裡頭拿著哥哥的貼身飾物,開頭竟然敢在九井胡同裡頭打滾撒潑,敗壞賀家名聲,阿嫵瞧起來這件事不是那麼簡單。」

二夫人想了想,沒作聲了算是默許行昭在一旁,只吩咐人守著各個院口,不叫多嘴多舌的亂傳話。

行昭輕咳一聲,重新坐上椅子,揚了揚下頜,對那薄氏說:「能當家做主的夫人來了,你從頭到尾完完整整地說罷。」

只聽那薄氏,帶了哭腔,卻柔聲緩語,慢慢道來。

「妾身薄氏,從小在鄭家長大,是鄭家三郎的童養媳,但尚未成親。前月,妾身出門去定河打水,偶遇喝醉了酒的景郎…」薄氏邊說邊拿袖子拭了拭眼角,似是悲啼細聽卻帶了歡喜,「妾身便扶著景郎回城東休憩,過後景郎,景郎就,」抬眼看了看行昭,面色飛了兩片酡紅,細聲說:「如今,妾身已有兩月身孕了,有景郎的竹節腰佩為證,妾身不敢胡言亂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