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山雨(下)

定京城的正月十五,難得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點滴打在四方光潔的青磚上,不一會兒就氤氳成了一團迷濛的霧氣。

行昭一副家常打扮盤腿坐在炕上,點著的茉莉香燒到了頭,行昭便手裡頭拿了根素銀簽子去翻香爐的香灰,將才掀開了鎏金香爐蓋子,就聽見人一聲略帶嗔怪的話。

「您可快歇著吧,風一揚,仔細那香灰迷了眼睛。」

行昭一笑,扭頭看,是蓮蓉一手將青藍油紙傘放在抱廈的小案上,一手提了個秋杏色包袱進來,邊說:「春雨貴如油,鄉里頭的人該高興壞了。」把包袱交給荷葉,騰出手來抿了抿鬢邊的頭髮,又說:「娘做的糖蓮子,姑娘您一向喜歡吃。給王媽媽和蓮玉帶了兩罐雞油,小丫頭們一人一小罐炸面乾兒脆!」

懷善苑的丫鬟們輪替放年假,蓮蓉這是才從家裡回來。

「你家就住在後面偏房裡,一刻鐘不到,愣是一副遠行遊子的作態,仔細蓮玉來掐你!」行昭樂不可支地笑說,又拍了拍身側的小杌子讓蓮蓉坐。

蓮玉捂著嘴笑,王媽媽也笑,連聲道了謝:「謝謝吳嬸子了!」

蓮蓉也笑,避開王媽媽的禮,邊半坐在小杌上,邊口裡嘟囔了句:「將才回來,路過二門,見外頭吵吵嚷嚷的,晚上才鬧元宵,現在才過午,怎麼就鬧起來....」

她說得小聲,行昭探過身去聽,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就聽見外頭急急喧喧的聲音,不由蹙了眉,正想叫蓮玉去訓斥下。只見大夫人房裡的月巧一撩開夾棉竹簾子,就哭著告訴行昭:「四姑娘!你快到正院去!大夫人暈過去了!」

行昭心頭發緊,身子趕忙往下一縮,趿上繡鞋就往外頭走。

月巧邊哭邊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行昭問她詳細話,也說得支支吾吾地:「有人來鬧...鬧得凶極了....那婆子潑得都賴到咱們府門口的地上了....」

「所為何事!」行昭沉聲問。

月巧和大夫人一樣的性子,捂著帕子抽抽啼啼,半天話說不清楚:「我..不知道...話裡牽扯著景大郎君...像是....」

「那婆子是誰讓人領進來的?太夫人知道了嗎?母親將才情形如何?」行昭等不及,話跟連珠炮似的問,看了眼六神無主,哭得面色卡白的月巧,邊加快腳程拐過廊角,邊強壓住□坼,輕聲安撫:「月巧姐姐莫慌,慢慢說。」

月巧深吸口氣兒,慢慢想,復而又哭道:「是大夫人讓人領進來的,太夫人身子不好沒往榮壽堂說...大夫人...大夫人一口氣兒沒上得來,就暈了,如今黃媽媽在主持...月芳切了參片兒給大夫人含著...」

月巧的一番話,斷斷續續的,行昭在前頭走得像一陣風,話說完也就到了正堂。

行昭先進屋去瞧大夫人,正堂裡暗沉地讓人心悸,一走進去就能聽見大夫人「嚶嚶嚶」地哭聲,還有月芳的勸解,「您消消氣兒,景大郎君是什麼樣的人兒,您還不知道了?這八成是那起子遭錢迷了心眼的市井小人在攀誣呢...」

大夫人哭得沒有辦法,從胸裡頭抽氣兒:「她手裡頭拿著景哥兒貼身的竹節儺灘玉珮...」

「母親——」行昭一聽大夫人還有中氣說話,手指尖兒漸漸回暖。

大夫人一聽是行昭的聲音,如同抓住了稻草一樣,從床上起身:「阿嫵...你哥哥他...」話沒說完,就拿著帕子嗚嗚哭起來。

行昭快步上前,抓住大夫人的手,語氣十分沉穩:「母親,您別慌,您慢慢細說。」

大夫人邊哭邊搖頭,立在床沿邊兒的月芳歎了口氣兒,把行昭帶進了內室,小聲地將事情一一道來:「...外頭來了個鄭嬸子,她說,她說她兒媳婦懷上了景大郎君的孩兒,大夫人一聽就急了,趕緊讓人把那倆帶進中庭來,後來聽她來龍去脈一說,大夫人偏頭痛便犯了....」

月芳說得面有赧色,被逼到這份兒上,也不管面前站著的還是個未出閣的小娘子了。

「那個鄭嬸子是什麼身份?」行昭沉吟問。

月芳想了想說:「應該是個軍戶,她說她兒子在翼城當兵,如今家裡頭只剩婆媳二人。」看了眼行昭,心頭詫異行昭的不動聲色,更輕了聲調地說:「那鄭嬸子一來就在我們府大門口撒潑打諢,帶著她那兒媳婦,說是要找咱們家討個說法。」

行昭眼神落在矮几上那一碗枝葉橫斜的黃壽丹上,神色不明,想了想,吩咐月芳:「太夫人這幾天身子不好,不好去叨擾她老人家。」又輕哼一聲,「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盤呢。挑了正月十五來鬧!侯爺與哥哥在哪裡?」

「侯爺今兒個一早就入宮了,大郎君去城西拜訪明先生了,都不在府裡。」月芳態度越發恭敬。

「你親去東跨院將二夫人請來。」行昭顧不了那麼多了,自己不好說的話,二夫人卻好說,無論如何一定要將這件事在晚上三房來請安前摁下來。

月芳放下心來應了一聲,行昭出了內閣又坐在床沿,吩咐丫鬟去小廚房燉天麻烏雞湯,細聲細氣地安慰大夫人:「哥哥是這樣的人嗎?哥哥才多大啊,說句不好聽的,咱們府裡的丫鬟們哪一個不是眉清目秀的,犯得著去招惹一個軍戶家的媳婦嗎?」

大夫人手腳皆軟,靠在軟緞上,聽著小女兒的話,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了外頭有老婦人扯破喉嚨的鬧嚷聲。

「我們鄭家!三個兒子戰死沙場啊!在外頭保家衛國!留下來的家眷就這麼被欺負啊!俺那早死的官人喲....你好歹也上來看看別人家是怎麼欺侮我們的啊...」

又有年輕婦人的哭嚎:「景郎,你快出來啊!你不出來,阿金就要被沉塘了啊!」

黃媽媽按不住,叫婆子去架那兩人,誰知手還沒碰到那婦人的身上,就被那婦人喝退,「我懷著的可是你們賀家的骨血!是你們的小郎君!是主子!誰敢來碰我!」

行昭瞇了瞇眼,扭頭望向窗欞外,大夫人一驚,趕緊捉住她,連聲說著:「你是天上的雲,她們是地上的土,這樣的齷齪事兒,你別去摻和!」

「您放心...」

一句話安撫的話還沒說完,庭院裡就響起了另一個軟媚的聲音,「這是在做什麼呢?大過年的,哭天搶地,也不嫌晦氣得很。」

是萬姨娘,行昭緘默半晌,終是拍了拍大夫人的手背,便起了身抬腳往外走:「您放心,過會兒二嬸就來了,您偏頭痛還沒好,讓月巧過會兒服侍您將雞湯給喝了。」

大夫人攔不住,頭又疼得厲害,伸手去拉,沒拉住,便又捂著帕子哭起來。

行昭穿過院堂,繞過喜上眉梢影壁,有一個穿著深藍色麻布衣,在腦後挽了個纂兒的五十來歲老婆子,跪在地上正哭天搶地,另有一穿著一身俏桃色高襟平襦的,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俏媳婦拉扯著前頭那老婦人的衣角,哀哀地哭。見有人出來了,連忙抬頭望,一看卻是個七八歲的小娘子,不由得怔了怔。

行昭掃了一眼地下,眼神卻落在,靠在朱欄上看笑事的萬姨娘身上,開口涼涼地說:「曉姐兒的病可好了?姨娘好歹日日去菩薩面前拜拜,戒一戒這多口多舌的毛病,您可積點德吧,興許七妹妹的病便能好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