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間的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姚媽媽神色匆匆地撩開簾子,也顧不得有客,扯開嗓門便喚:「太夫人!您快去看看吧!火竄得都有人一般高了!四姑娘還被困在裡頭呢!如今吹的又是東風,火苗直往正院裡竄,止都止不住!」
「沉穩點!有客人在!」
太夫人雖是心頭一驚,卻緊蹙了眉頭,低聲出言,心裡頭卻百轉千回,腦海中突然想起來那五塊松香,松香是做成火折子的必要之物,前一刻拿了五塊松香,下一刻院子就燒了起來,一時間竟然摸不透這場聲勢浩大的火是偶然還是必然了!
七八歲大點兒的小娘子,能想得出這樣將自己深陷險境的招數?
放火,放得不大便沒這個效果,放大了,止不住了,燒到的可是她自己的尾巴!
閔夫人愕然在座,忍著不說話,看看這頭再看看那頭,心裡頭暗怨來的時候不對。
「正院沒了主人家出個紕漏是個很常有的事兒。」太夫人從猶豫裡回過神來,眼神落在閔夫人身上,回過神來,這是在同閔夫人解釋,見閔夫人似是很理解的點點頭,太夫人這才轉首一句連著一句地問那媽媽:「叫滿院的婆子去救火沒有啊?四姑娘怎麼在裡頭,叫人去救了沒啊?正院裡的人和物都分散出來了嗎?」
姚媽媽慌裡慌張地搖頭,也不曉得該先回答哪一句,心裡想著先頭懷善苑裡僕從們的呼天搶地,帶了哭腔:「您好歹去看看吧!侯爺如今在外頭,二夫人也在往懷善苑裡趕,奴婢將才過來的時候,在別山上頭都能看到燃起來的煙了!」
太夫人抿抿嘴。先將閔夫人安頓好了:「...先坐一會兒,春日裡才下過雨,木頭裡都潮著呢,估摸著不一會兒這火自己就能滅。」
「我也去!」閔夫人手裡頭揪著帕子,心裡曉得不敢摻和進去,可想起已逝的大夫人,大殮禮上極力克制著痛苦的小娘子,還有如今遠在西北,生死不明的信中侯。頓時心有慼慼焉,焉知這些人的今日不是她的明日!
心裡頭這樣想。便跟著起了身,語氣堅定了很多:「大夫人同我交好,我去瞧瞧四姑娘能安安穩穩的。心裡也安。」
太夫人嘴角抿得緊緊的,越發蹙緊的眉頭顯露出她耐心的幾近殆盡,思來想去後,只好點點頭,便轉過身。出了榮壽堂。
太夫人的步子急急的,面容板得死死的,閔夫人覷著神情不敢開口,提著裙裾跟在後頭。
加快腳程穿過九里長亭,能隱隱約約看見不遠處火彤彤的一片,三進的小苑全都被籠在黑煙裡。進進出出的人全將濕帕子捂在口鼻上,火勢熊熊烈烈,院子台階上長著的苔蘚、庭院裡兩個人合抱才抱得住的柏樹、還有種在石斑紋柵欄裡的一叢一叢黃燦燦的迎春花。都已經蔫得不像樣子。
閔夫人感到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原以為是哪個小丫鬟不小心燒起的火,頂多是耳房燒得滿目全非,哪曉得連懷善苑門口的橫欄都已經燒得黑漆漆了。
二夫人提著裙裾在院子裡東奔西跑地主持,見太夫人過來了。高高懸起的心放了一半,形容焦慮沒看見跟在後頭的閔夫人。急急開腔:「火真是一點兒止不住!火苗都往別山上頭飄了!」
說著話兒,心裡頭急得很,又指了指院子那頭,那一群前赴後繼提著水桶救火的婆子,眼圈紅紅的:「都說起火的時候,人不是燒死的,是在裡頭悶死的...阿嫵還在裡頭,她在午睡,身邊貼身的丫鬟也在裡頭!我們家怎麼這些日子禍事不斷啊,娘...」
「死什麼死,慌什麼慌!」太夫人沉聲打斷其話,心裡再琢磨怎麼防備著疏遠著,終究也是擱在手裡頭疼到大養到大,寵了這麼多年的姑娘!
強壓下心頭的驚慌,高高揚了語調:「叫個人通身澆上水,衝進去救人,將四姑娘救出來的,一家子都脫了奴籍,再賞黃金一千兩!」
幾個婆子面面相覷,腳卻都微不可見地往後退了退。
連外頭的葉子都被燒蔫了,房梁都垮裡頭的人還能活嗎!
錢重要,還是命重要!
重賞之下有猛夫,可也要有這個福氣去花啊!
太夫人氣結,指著一個婆子便道:「你去!不去的叉出去亂棍打死!」
話音一落,懸在大堂上的門樑帶著藕斷絲連的火星,「彭」地一聲直直砸在地上。
那婆子聞聲,渾身一哆嗦,膝蓋一軟便跪在了地上,趴在地上哭道:「亂棍打死還能留個全屍,被燒死可真是面目都辨認不出來了啊...」
太夫人氣得直叫張媽媽將那婆子叉出去,又指了另一個。
被指到的另一個媽媽看前頭那位張牙舞爪地哭嚎,心頭慌亂不堪,卻終是一咬牙,將桶裡的水直直倒在頭上,作勢要往裡頭沖。
避開燃著的火星,跨過門檻,沒走兩步,皺著眉頭,定睛一看能見著煙霧迷濛中,隱隱約約有幾個身形頎長的人影似擁似攙著身形弱小的小娘子一步拖著一步地往外走。
絕處逢春的狂喜幾乎要將這媽媽擊垮,轉念一想,眼瞧著脫籍千金就要拿到手了,也不往後傳消息,索性沉了心手裡捂著濕帕子,深吸一口氣,便獨身闖到裡頭衝去接應裡面的人。
行昭捂著濕帕子,置身炙烤之中,火苗撲撲地往上竄,小心翼翼地走在猶如戰後地獄一般的屋子裡,將踏出一步,身後的那根房梁便轟然地垮了下來。
行昭一驚,直覺地想往後看,卻被蓮玉扯住了袖子。
是了,生死時刻也不過於此!
滿眼高低亂竄的火光,延綿伸展開的火舌張開血盆大口,一點一點地攀上房梁,火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明明來勢洶洶,卻在吞噬獵物的時候表現出了難得的從容與耐性。
行昭跳著幾步上前,煙霧中模模糊糊,終是能看到出了紅色以外的顏色了!
蓮玉蓮蓉一左一右攙在行昭身邊兒,彎腰佝頭避開火星,前路在望!
幾根垮下的房梁交錯在一起,行昭佝下身子,想從縫隙裡頭鑽出去,火苗將碰到繪著漆的百子戲嬰圖,「噌」地一下高高竄了起來,行昭避之不及,左臉頓時火辣辣的一片燒了起來。
「姑娘!」蓮蓉在後一驚,哭著脫口喚道。
行昭一咬牙,她能感到臉上的痛,身體越痛,心裡的痛好像就消散了些。
行昭卡在縫隙裡,蓮玉顧不得燒得正旺的火勢,一瘸一拐地往這頭跑,伸手使勁地想將行昭拖出來。
明明出口就在面前,難道又是一場水中月鏡中花?
兵行險招,以身為餌,事到如今,行昭只能拚命一搏,怕火燒得不夠旺,怕定京城外頭看不到,怕消息不夠熱傳不到宮裡去,種種害怕加在一起,行昭索性將五塊松香全都磨得碎碎的,一點一點撒在房裡,柱子上,樑上。
如今的火勢洶洶,遠遠超出了預期的謀劃。
行昭微微闔了眼,再睜開時,眼裡滿是倔氣,手努力往外夠,九十九步都走了,不能功虧一簣!
手陡然感受到了溫度,被外頭那人一拉一扯,行昭從縫隙中順勢掙開了。
蓮玉蓮蓉跟著從裡頭一瘸一拐地鑽了出來。
「出來了!出來了!」庭院裡頓時響起一陣歡呼,僕從們一窩蜂出來簇擁過行昭。
行昭的眼睛被火熏得直流淚,眼淚是鹹的,劃過有傷的地方,行昭感覺自己的皮肉一點一點地綻開,睜開眼睛,眼前仍舊是血紅一片,卻準確無誤地看到避在庭院外側的穿著真紫色太夫人和其後立著的閔夫人,拖著步子便往那處跑,如同虎口脫險一般,哭聲裡飽含八分害怕、一分慶幸和一分歡喜:「祖母...祖母...」
一把撲在太夫人的身上,痛哭流涕,揪著太夫人的衣角:「阿嫵怕...」
行昭的臉花一團黑一團,蓬頭垢面,穿著午憩的素綾暗花裡衣破爛襤褸,衣服的邊邊角角沾了火星,被燒得一個洞連著一個洞,赤著腳哭得抽抽搭搭地撲在她懷裡。
太夫人溫聲哄著:「不哭不哭,總是出來了!」邊說邊趕忙蹲下身來,拿手想將小孫女臉上的污垢都擦乾淨,哪曉得手一碰到左臉,行昭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直嚷疼。
太夫人心頭一驚,忙拿帕子出來將鋪在上頭的灰擦了乾淨,白白嫩嫩的面容上突兀地一大片血紅,上頭被燎起的那一串水泡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駭人。
「拿帖子去太醫院請張院判來!」太夫人喜怒不行於色,如今聲音卻顫抖著開腔,又高聲重複了一遍,「馬上去太醫院請張院判來,先說清楚溫陽縣主被燙傷了,讓張院判好準備!玲瓏你去取冰和拿白玉膏來!」
臉面臉面,有小娘子整日尋醫問藥只為了將臉面好看一些,有因為臉上長了東西一時想不開上吊的小娘子,再淡泊的小娘子也重視著顏面!
行昭揪著太夫人衣角,身子緊緊貼在太夫人身上,抽著鼻子,眼睛已經不那麼澀了,自然被熏出來的眼淚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