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清早間,草長鶯飛,青芳淒淒。
瑰意閣靠在廊橋水榭旁,這個兩進的小苑處處透著清淨,青瓦紅牆琉璃磚,處處遍種迎春花和芍葯花,如今卻只有黃澄澄的迎春花開在石斑紋的柵欄裡頭,透著一團喜氣。
中庭裡栽著一棵庭庭如蓋的枇杷樹還有幾棵幾個人聯手抱才能圍住的柏樹,每到晴天,總有暖陽透過四仰八叉的枝椏,在地上投出斑斑駁駁的影子。
坐在靠著邊兒的炕上,能透過糊了桃花紙的窗欞直透透地看到隱在枝椏樹葉中的麻繩鞦韆。
行昭還記得三日前的那個晚上進宮,見到與前世一模一樣的瑰意閣時,湧上心頭的那股澎湃和淚盈於睫的感動。
是柳暗花明,更是絕處逢春。
夫聖人瑰意琦行,超然獨處,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
這是宋玉對楚王說的,何嘗又不是方皇后想對自己說的。
「姑娘,皇后娘娘喚您過去一趟,說是太后過來了想瞧瞧您...」
蓮蓉小心翼翼地走進來,心裡頭默默念著「走不過三寸,笑不露牙齒」的規矩,嘴上雖扯開了笑卻沒像往常,一笑笑到眼睛裡去。
蓮玉腿瘸了在靜養著,貼身服侍的就多是蓮蓉在打理,黃媽媽也被方皇后留在瑰意閣裡頭就當做管事媽媽。
行昭知道蓮蓉素日在臨安侯府裡隨性慣了,入了宮就像被拘在籠子裡的鳥似的,一舉一動都帶著些拘束。
話從耳邊過,其中的意思卻並不太在意。
「...太后娘娘的偏頭疼好些了?」行昭手裡邊合過書頁趿鞋起身,邊溫聲緩語地問。
行昭入宮當日,按例要去慈和宮問安,顧太后卻以偏頭痛的由頭回絕了。到今日已經是三日了。顧太后從身世地位卑微的宮人,再到脫穎而出,再到最後登得最高,看得最遠,沉浮一輩子,卻將最初的耐性磨得一乾二淨了。
蓮蓉一愣,隨即面帶赧色地搖搖頭:「我...我沒想那麼多,就急急慌慌地進來回稟您了...」
行昭嘴角彎了個弧度,卻扯痛了左臉上的傷,低呼一聲。
蓮蓉趕忙大跨步上前來扶。口裡似怨似嗔:「太醫怎麼說的?您不能笑不能大哭!怕您痛,更怕傷口裂開!」
行昭揉揉左臉,眼裡含著笑意。邊往外頭走邊說:「還是習慣你這個樣子,宮裡頭雖是規矩嚴,在我面前,你還是原來那個蓮蓉。」
庭院不算大,幾步路就轉出到了青磚紅牆的宮道上。行昭抬頭瞧了瞧比賀家大了些卻仍舊四四方方的天,心裡歎口氣,壓低了聲音:「拚死拚活只能將你們三個帶了出來,求行明把荷葉收了,荷心家裡好,我自然也不擔心。怕就怕為難你們家裡人...」
蓮蓉眼裡一紅。跟在行昭後面走,也不管行昭能不能看見,頭搖得像撥浪鼓。
「爹爹是得用的管事。頂多也就被免個職,被罵兩句,能有什麼大礙?」
行昭不置可否。
抬了步子往左拐,金簷翹角,貔貅瑞獸。博古橫欄便出現在了眼前,鳳儀殿正堂端莊華麗。來來往往的宮人們見行昭過去,立馬停了步子,或將頭垂得更低,或語氣克制地喚一聲「奴婢給溫陽縣主問安」。
方皇后遠遠地就看見了行昭過來,立起身來笑著招手:「快進來快進來!」又轉頭同旁邊的顧太后笑說:「那晚,臣妾帶著行昭風風火火地去和您請安,卻聽到您偏頭痛又犯了,心頭一悸,便縮頭縮腦地又帶著行昭回來,只敢吩咐人給您送去天麻和黨參,便再不敢來煩您了。今兒個倒叫您親自過來,是臣妾的罪過!」
顧太后面沉如水,扭過頭去,沒開腔答話。
方皇后心頭大暢,又想起那日去討皇帝的旨意時說,「臨安侯夫人才去,她的幼女就遭火燒了?我看不是府裡頭的奴才不經心,是有的人太放心了!」,她和皇帝周衡夫妻這麼多年,他臉上的神情瞞不過她——明晃晃地帶著不可置信和震怒。
所以行昭入宮才會沒那麼多波折,所以昨日賀琰就在儀元殿上遭了訓斥。
行昭佝著頭踏過門檻,屈膝如儀,聲音嘶嘶的弱弱的,給殿上道了個福:「臣女賀氏問太后娘娘安,願太后娘娘福壽安康,問皇后娘娘安,願皇后娘娘長樂未央。」
鼻子裡嗅著安靜清甜的氣味,心也跟著靜了下來——鳳儀殿裡常年燃著沉水香,如今還沒點香,但骨子裡都透了幾分味道。
顧太后久久沒發話叫起,方皇后也不可能僭越,行昭便穩穩地屈膝立在下頭。
死裡逃生的滋味都嘗過了,這點小打小鬧,行昭還不放在心上。
「你送過去的天麻吃著還好,可是國舅爺年前時候送來的?」顧太后明擺著折騰行昭,自矜笑著回方皇后將才的話,話音一落,便接著又道:「那哀家還得省著吃了,今年怕是沒有西北老林那麼好的天麻貢上來了。」
方皇后心頭一滯,脊樑挺得筆直,眼神落在殿下還曲著膝的行昭身上,再轉頭回顧太后,抿嘴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方將軍在外征戰,難不成梁提督和顧守備就不會給母后在西北老林尋好天麻了?」口裡接著說:「天麻是溫補,母后您千萬記著要日日都吃,否則停一日就跟沒吃一個模樣。偏頭痛吃天麻最管用,老人家記性不那麼好了,吃天麻也有用。」
這是在說顧太后忘叫行昭起來是因為年紀老了,記性不好...
行昭腿在打顫了,聽方皇后的話,忍了笑。
顧太后輕笑一聲,沒接話了,拿手指了指殿下的行昭:「溫陽縣主起了吧,賜坐兒。」又笑著和身側的姑姑說話:「前一回見溫陽縣主是在正月初五那天,今兒個一見覺著又長高了些。等先臨安侯夫人的除服禮成。再領進宮瞧一瞧的時候,估摸著就長成了個大姑娘了!」
方皇后神色如常,顧氏這個人從下頭一步一步爬上來,向來話裡有話,綿裡藏針,說好聽點是含蓄,說難聽了就是陰毒。
責備個小娘子不好好在家守孝,倒住到宮裡來,至於這樣麻煩嗎?
行昭正襟危坐著,眼神定在那尊雙耳玉色白釉花斛上。兩耳不聞窗外事,神情低落又顯得沒了生機。
「臣妾心裡頭也憂心得很啊。若是都到了除服禮,行昭臉上的那道疤還沒消下去。可該怎麼辦才好啊!」方皇后接過話頭,將門出身,向來一招定勝負,不耐煩這樣推諉著打話裡官司。
眉角稍稍往上挑了挑,口裡說:「初一、十五的時候。總也不見應邑和中寧進來問安了,連您前兩天不舒坦,她們兩個也像銷聲匿跡了似的,可是家裡出了事兒?」
行昭進宮當晚,就將滿兒招出的話兒一五一十都給方皇后說了,大家都不是蠢人。前後一聯繫,哪裡還不曉得這是使了什麼樣的招數!
沒待顧太后後言,方皇后輕輕往前探了身。輕笑著似是再同顧太后商量:「衛國公世子去了怕是有一年了吧?應邑一個人住在公主府裡頭孤孤單單的,歷朝來可都沒有公主守寡的!守一年,再細細選一年,到第三年,就該將親事提上檯面了。臣妾是做嫂嫂的都記掛著。想來母后心裡也有了桿秤吧?」
顧太后神色一凜,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了方皇后幾眼。想從她臉上看出什麼來。
「不急...」顧太后緩緩把眼神從方皇后臉上移開,口裡幽幽說著,「溫陽縣主還在下頭聽著呢,方家沒教過皇后言禮行止?」
一個沒落人家出來的破落戶談言禮行止?
方皇后心頭又鄙夷又想笑,胞妹的枉死和這母女兩脫不了關係,手上沾的血還沒洗乾淨,還有臉和她談什麼眼裡行止!
「方家出身草莽,又以軍功起家,教出的女兒都是直來直去,不懂那些彎彎繞,臣女的母親是這樣,皇后娘娘自然也是這樣...」方皇后還沒來得及說話,行昭卻輕輕出聲,神色激動,眼神裡卻帶著些惶恐與害怕,邊說邊怯怯抬起頭來,左臉上的疤已經結痂了,不大不小的一片在臉上,讓顧太后心頭一虛。
「行昭——」方皇后出聲打斷,眼裡有不贊同,外甥女還小,衝鋒在前的有她就夠了,不需要再加上一個。又轉首向顧太后笑道:「小娘子年紀小,又剛喪母,記得以前臣妾養著小九的時候,她也是衝在前頭回護著臣妾...」
顧太后不想看行昭臉上的那道疤,今兒個過來不就是想來瞧瞧這溫陽縣主有多大的能耐,如今看下來她姨母的半點心機和手腕是沒學到——既沉不住氣又還說話細聲細氣,畏畏縮縮。
俗話說得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這活脫脫的,又是一個方福。
顧太后放了心來,終於如同長輩一樣輕輕搖搖頭,帶著寬縱和慈愛,邊起身往外走,邊笑著說:「溫陽縣主還小嘛。皇后你是姨母,你好好帶著,缺什麼要什麼,直管開口,宮裡沒有的,咱們就去外頭找。」
方皇后親身將顧太后送到了鳳儀殿外的宮道上,回來的時候卻發現行昭在凳子上坐得筆直,面上的恐懼與畏縮盡數褪去,明顯是在思索著什麼。
行昭見方皇后回來,輕聲說道:「應邑長公主為什麼逼死母親?還不是因為臨安侯夫人的那個位子。父為妻服齊衰禮是常理,可大周的公卿哪裡還老老實實地守著春秋的禮制過?再加上太夫人健在,臨安侯至多服百日喪,之後要幹什麼呢?自然是迎娶繼室進門,時間緊著呢...」行昭微微一頓,眼神從那尊花斛上移開,帶著揭開謎團一樣的神色,喃喃道來:「可顧太后卻說不急...」
方皇后心頭一驚,喚過林公公,冷聲吩咐道:「...派人盯緊應邑長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