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公什麼也沒問,應過諾後,便轉身欲離。
「林公公!」行昭提了聲兒喚道,林公公轉身更為恭謹地垂了頭,行昭想了想,溫聲道:「勞煩您出宮的時候,順道去瞧瞧蓮玉、蓮蓉那兩個丫頭家裡怎麼樣了,可好?」
讓方皇后的人時不時地去問問,也算是能給那兩家人多一重保障吧。
林公公將身子佝得愈低,笑著應了個「是」,便疾步往外走。
方皇后沒制止,那把火是誰放的,行昭入宮第一晚就交代得清清楚楚了。她心裡頭既憐憫外甥女這個年紀便要耍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手段,又後悔自己沒趁著大殮禮的時候順勢就將行昭接進宮裡來——誰會料到賀太夫人連自己的嫡親孫女都要防範!
眼裡是白白粉粉的臉蛋上有一片涂著白玉膏的疤,顯得突兀和滲人,方皇后輕歎一聲,吩咐身側的桃齊:「去太醫院請張院判過來,溫陽縣主的臉怎麼還不好...」
「阿嫵每日都擦藥也喝,也在忌口,小廚房連茶、醬油和醋也不敢放...」行昭不在意地笑著說,帶了些不以為然:「總能好的,一步一步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慢慢好慢慢好,再隔幾年你都該說親了!」方皇后語氣帶了焦灼,又催著桃齊去請張院判,她沒懷養過孩子,卻也知道就算是身份再高,臉上出了事兒,哪裡還能說得了好親事!
何況臨安侯府又是個那樣的人家!
何況方祈和景哥兒又都還沒找到!
方皇后心裡頭再急,卻也還是在上首挺得筆直,雖說病樹前頭萬木春,可如今一層一層纏在一起,想要抽絲剝繭,就必須沉下心來。
「你終究是姓賀。應邑長公主與賀琰的恩怨糾纏,與你無關...」方皇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只是看到七八歲的小娘子臉上雖是掛著笑,眼裡卻像含著無盡仇恨與倔氣一樣,覺得心頭酸澀。
「人生還長,一雙眼裡全是黑暗,就算是陡然來了一絲光明,眼睛也會被刺傷,不由自主地閉上後,便再也看不見光明了。」方皇后語氣晦澀。她是長輩,如今更是行昭的依靠,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在經歷了一次傷痛後。便永遠失去了歡欣的能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若是我都做不了的事情,你做什麼也都是徒勞。」
兩世為人,第一次有人以遮擋的姿態擋在她的前面。
行昭心裡緊緊揪了起來。眼裡迷迷朧朧地看到擺在炕桌上碗口大的正紅山茶花,重重點了頭,嘴角彎成一輪彎月的模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也有『為儒皆可立,自是拙時機』的說法,明知道應邑長公主不對勁。自然要更加緊警惕...」話沒說完,發現方皇后端和肅穆的眉眼卻輕染了愁,行昭歎了口氣。改了口:「姨母說得是,大不了阿嫵每日且記著擦珍珠粉罷了,一粒兒一粒兒磨得也不算細,擦在臉上也不曉得是養人還是毀人...」
內務府呈上來的珍珠粉能有磨得不細的?
方皇后笑著輕輕搖頭,沉甸甸的心好歹輕快了些。
日子就在眼前一晃而過。堪堪就到了四月份,皇帝不常過來鳳儀殿坐坐。偶爾來了,一兩次問起行昭的傷,方皇后便叫行昭出來見一見,這時候素日剛強的方皇后便會軟了語調,眼神溫溫地看著皇帝,口裡慢條斯理地說著:「...張院判說不打緊,可臣妾心裡卻慌極了,行昭的傷不好,臣妾總覺得沒有辦法下去見那早逝的妹妹...臨安侯可有問起行昭過?」
皇帝只安慰:「好好的,說什麼下去見不見的?溫陽縣主跟在你身邊,是她的福氣。」再看一眼眼前這個臉圓圓的,白白的,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小娘子,又想起原先臨安侯夫人詭異的暴斃和顧太后這幾日在耳朵邊念的話「應邑喪夫也快一年了,總要再選個身家高貴、面貌俊雅,風度翩翩的駙馬吧?再嫁也別住在自家公主府了,將就些就住到男方府裡去。男方年紀大些也沒關係,重要的是門第,畢竟你妹妹也是將近三十的人了...」
身價高貴、面容俊雅、風度翩翩,年紀大些也沒關係,門第還要高。
他整個大周看下來,也就只有臨安侯賀琰符合這些條件了,可他的髮妻死得不明不白,他哪裡放心將自己胞妹嫁給那種人,便打了幾個哈哈過去了。
「朕也派了人偷偷地去找賀家大郎,少年郎就算是魯莽了些,一顆赤子之心卻叫人喜歡。」這個年近四十的,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是既在對方皇后說,也在安撫行昭。
皇帝周衡原先是先帝的第五子,非嫡非長,卻問鼎天極,這與他有個獨寵專房的母親不無關係,也與他自身的鎮定和在先帝面前表現出來的和睦與大度,關係更大。
行昭面露感激,淚盈於睫。
小娘子癟了癟嘴,忍著不哭出聲,卻還是垂下頭來,帶著哽咽道:「阿嫵謝過皇上大恩!」
後宮安靜似水,方皇后在不經意間的解禁,似乎除了顧太后頗有微詞,連小產後的惠妃都重新變得低眉順目,日日隨著妃嬪過來問安行禮,方皇后看見她跟沒看見似的,時不時敲打幾句,倒把惠妃氣得說不出話來。
前方西北接連傳來戰報,或說梁平恭擊潰韃子主力,或說秦伯齡鎮守川西,打退韃靼的突襲,形勢一片大好。
朝堂上自然也跟著出現了兩種聲音,以內閣陳顯陳閣老為主的主戰派,另以戶部右侍郎黎令清為主的主和派。
一個態度強硬,「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衰我盈,故克之!」,這是陳閣老的話頭。
一個只哭窮,論陳閣老怎麼說,黎令清只管抄著袖子說四個字「國庫沒錢」。
再加上那個原先在朝堂落地柱上一撞再成名的馮安東將養了這麼些日子,又生龍活虎地回到了朝堂上,終日上書的上書、跪在儀元殿前頭的跪著不起來,吵得紛擾不休,本來是敵人節節敗退的好事情,卻將皇帝擾得焦頭爛額。
與此同時,青巷裡的臨安侯賀琰似乎也將火氣掛在了臉上。
「方福都已經死了!你就多等等些日子不可以嗎?十年都等不過來了,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了那一步,就沉不住氣了?」賀琰沉著臉,看著眼前這個穿著一襲石榴紅青瀾紋鑲邊的貴婦,又覺得自己的語氣硬了些,輕咳了幾聲,又道:「賀家最近可真算是後院起火,一把火燒得西郊看見了,皇后看見了,連皇上也看見了!你自個兒想,皇上幾時在朝堂上撒過我的臉面?如今卻明晃晃地拿話兒打我的臉!」
應邑輕哼一聲,扯過裙擺,往側扭身,見賀琰沒來哄她,到底忍不住,眼裡瞧著緊緊閉上的門,誰家兩口子說話還要避開人,關著門的啊!心裡更覺得悶得慌,語氣裡不由帶了怨懟:「誰讓兩件事湊得這麼巧?正頭夫人死了,她女兒的院子就燒了起來,話本子裡也沒帶這麼演的!我看啊,是那小娘子在給你們下套!」
賀琰素來對行昭寬縱,逼殺方福時雖是不留情面,可對她留下的這個女兒倒還多有牽掛。
聽應邑這麼說,心裡不免不高興起來,手端起茶盅來,啜了兩口,又想起還擱在暗格裡頭的那幾封信,也不欲與應邑再起爭端,索性拿話岔開。
「令清主和,是在拆梁平恭的檯子。我也不是沒勸過他,可惜一勸,他便氣呼呼地拿出一摞賬冊來讓我自己算。」賀琰輕笑一聲,將茶盅輕擱在案上,他並不習慣在女人面前探討國事,可更不想讓應邑言辭犀利地逼他快點嫁娶,「國庫不寬裕,年前又逢上災年,眼看著可以拿著西北的戰勝刮韃子一層油下來,等兵強馬壯的時候再一舉克之,皇上怕難保沒打這個主意,可惜放不下顏面。」
應邑哪裡不曉得賀琰的本意,嘟囔幾句,終究轉過身來,對著賀琰:「皇上打沒打這個主意,我是不知道的。可我知道若是早早求和,那就意味著西北的戰事停了,梁平恭是不是得回京了?到時候誰又能代替梁平恭守著平西關,不讓方祈進來——要知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方祈的屍體還沒找著呢!」
賀琰神色一凜,女人家看事情不從大局入手,偏從這些小細節上能摳出骨頭來,應邑這算是說到了點子上!
年前梁平恭偷賣火藥、雲梯、刀盾給韃靼,發了筆橫財,卻在無意間遭方祈發現。為了自保,就算方祈騎著千里馬,拿著紅纓槍,叩開平西關的門,梁平恭也不可能讓方祈活著進來!
如果選定了求和,梁平恭自然功成身退,朝廷就會換一個人去西北鎮守….
門緊緊掩著,四面的窗欞也關得死死的,賀琰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沉下聲來:「讓馮安東寫封信給梁平恭——馮安東是梁平恭原先的妻弟,他們之間有通信很正常。讓他叫梁平恭要麼將韃子徹底打退,要麼找到方祈堵住他的嘴,砍掉他的腳。叫他既不能走,又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