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明英的聲音並不高,甚至還有一種令人心安的沉穩。
縱然這樣,也讓行昭心頭一緊,血氣湧上臉,一張臉由白變紅再變得卡白。
方皇后側眸望著行昭,沒開腔,有些事情必須親身經歷過,才能曉得其實面對並沒有那麼難熬,面對令人恐懼的事情如是,面對讓人又愛又怕的東西更是這樣。
行昭喉頭發緊,太夫人為什麼而來,她琢磨不透。
但能肯定是因為應邑被賜婚馮家,這一道驚雷將原本平靜的水面炸得面目全非。
「請臨安侯太夫人進來吧...」
行昭知道方皇后的緘默不語是在等著自己做出決斷,索性將心放沉下去,話一出口才發現其間帶著輕微的不可言喻的苦澀和消沉。
蔣明英轉首看向方皇后,方皇后笑顏愈甚,沖蔣明英抬抬手,又同行昭輕聲說道:「你住進來這麼些天,她都沒想著來看過你。指婚一下去第二天就遞了帖子到回事處,可見不是安心來瞧你的。」
行昭垂下眼瞼,看著擱在膝上的那雙微抖的手,一時間不曉得如何去回答,前世對祖母的依賴、信任還有尊敬,使這一世母親死後,太夫人一連串的鐵血遮掩和對她的算計防備顯得更為齷齪,也打了她個措手不及,倉皇狼狽中只好選擇了一條避其鋒芒的路走。
「小時候阿嫵挨著祖母住,春夏秋冬,阿嫵的衣食住行都要經祖母的手。母親性格溫和。是祖母告訴阿嫵「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的道理。冬天阿嫵怕涼,祖母便時時刻刻都牽著阿嫵的手走,就怕手心受了寒,往後要吃罪...」
行昭一邊將手慢慢蜷在一起,一邊使勁眨了眨眼,半晌之後才訥訥出聲。
方皇后靜靜地聽,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神情中透露出掙扎的小娘子,輕輕勾了唇角,將阿嫵攬在懷中。她是阿福的女兒。就算受盡苦難,也會因為對方待她的好,心裡頭會留下一塊柔軟的地方。
不像阿福那樣軟懦。卻留存下了阿福一樣柔軟的心。
方皇后感到欣慰。
可現實卻只能讓人必須用堅硬而冰冷的盔甲將全身上下遮擋得嚴嚴實實,不留下一絲縫隙。
行昭的頭埋在方皇后懷裡,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眶無淚,所有的悲哀早就在母親去時流得一乾二淨了。語氣慢慢變得清朗起來。
「這樣好這樣慈悲的太夫人,最後也在兒子與宗族,媳婦與嫡孫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打壓孫女,驅逐異己,包庇罪行——讓人不寒而慄。或許百年之前的賀家是表裡如一。家訓如何宗族子嗣就當如何,可如今的賀家就像一塊枯木,外表光可鑒人。內裡腐朽惡臭,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罷了。當一個人一個家族被潑天的富貴和滔天的權勢迷了眼睛,什麼都看不清時,必定走向死亡。」
方皇后驚詫於行昭這番話,欣慰與歡喜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撲在胸口。緊緊摟了摟小外甥女,緩聲道:「仁者。情志好生愛人。賀家沒有一點做到了,你牢牢記著縱管權勢如流花蹙錦,也要無愧於心。」
行昭緩而鄭重地點點頭。
宮牆肅立,灰漆綠瓦,鳳儀殿裡遍種海棠,如今更是花期之時,重重疊疊的粉紫花色接連在一塊兒,似是淡妝又像濃抹,延綿蜿蜒鋪開。又偶有未留頭著青衫襦裙的小宮人眼角帶笑,小碎步中卻暗含雀躍地行於花間,好一幅端麗宜人的仲春美人圖。
賀太夫人卻沒有心思,耽於春好光景之間,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踏進正殿,賀太夫人便看見行昭神色乖巧地規矩坐在方皇后身側,小娘子嬌俏明艷,方皇后穩重端莊,氣氛卻是融洽和睦。
太夫人心裡頭升上了一股說不上的心酸,面上卻笑吟吟地屈膝唱了禮。
方皇后趕忙讓蔣明英去扶起來。
行昭小踱步過去,也一福福到頭,神色清明,言語親暱卻語氣客氣:「...您身子骨可還好?府裡頭可還妥帖?事物算不算冗雜?阿嫵可有些日頭未曾見著您了。」
太夫人登時淚盈於睫,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握住行昭不放,一副千言萬語梗在心裡頭,想說找不著始末的神色。
行昭只笑著垂頭,任由太夫人握著手,也不問也不再說。
「...前些日子聽說您病了,如今瞧著氣色還算好。」方皇后笑呵呵地打破僵局,又吩咐人賜坐又讓人上茶,太夫人坐在左上首,拉著行昭落座左下首,方皇后看在眼裡,又接著笑說:「老人家頭一等的要緊事兒就是好好將養自個兒,不是有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的說法嗎?母后如今也不大出慈和宮門了,嫌太陽曬得慌。本宮看啊,這是在操心應邑長公主的婚事呢。所以說,論兒女長得再大,在父母跟前,永遠還是那個要父母操心的小姑娘小郎君。」
行昭被太夫人揪著手不放,倒叫人不方便動彈了。
耳朵邊聽著方皇后的話,心裡頭笑,摸不清楚別人來意的時候,最好化被動會主動,免得悶頭挨打。
太夫人一笑,神色如常,轉頭看了看行昭,孫女臉上的那道疤已經變得淺淺的了,若不是肉長出來那道新嫩的粉色,旁人不仔細看,壓根就瞧不見。
心裡頭落下幾分,又升起意味不明的幾分其他情緒。
「是呢...」太夫人附合著方皇后的話,轉了神情,眉眼稍稍一黯,又道:「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做孩兒的遇事要多想想,自家父母待她的好,待她的恩,再大的怨懟也就去了。做子女的恪守本分,才能家宅和睦,才能一家子過得團團圓圓的。皇后娘娘,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行昭心下一凜,太夫人話裡有話,在她跟前說這樣的話,這是在勸她,更讓人不得不細心琢磨...
方皇后不置可否,邊笑邊抬眼,語聲清朗:「自然是這個道理。臨安侯太夫人像是多有感慨的模樣,可是臨安侯有些不妥當了?是對太夫人不甚恭敬,還是對老侯爺心有怨懟?本宮記得老侯爺臨去的時候很是將鬧了一番,難不成臨安侯又將這事兒上了心?」
太夫人蹙著眉頭緩緩抬眼,前句話是在打下積澱,後幾句話才是重點,如今卻說道不出來了!方皇后這招借力打力用得讓人憋氣!
「祖母,有什麼事兒您別揣在心裡頭,父親有什麼做不對的,阿嫵是小輩不好說。您心頭有什麼事兒就就給皇后娘娘訴苦,皇后娘娘於公是上位,於私更是父親的大姨,不僅說得更有道理。」行昭反握住太夫人的手,面容焦灼地勸。
太夫人到底是沉浮顛沛一輩子的老人家,神色未變,卻將手一把抽出來,長歎了口氣兒,道:「哪裡是臨安侯的事兒。老身是為了溫陽縣主過來的。這孩子要服三年喪,身上帶著孝。皇后娘娘仁心仁德,讓阿嫵住進宮來,老身卻日日睡不好,心落不下,就阿嫵一不小心就怕衝撞了宮裡頭貴人的喜氣。這不,二皇子要成親,應邑長公主要嫁人,留一個服母喪的小娘子在宮裡頭,多有不便。」
真相大白。
行昭抬首看了看坐在上側的方皇后,心裡淒涼,臉上卻笑靨愈深,杏眼變得亮極了。
計劃被打亂,應邑懷著賀琰的孩子,錯嫁到馮家門,這一看就是鳳儀殿處心積慮的手筆,顯然也有行昭的功勞。
賀家唇亡齒寒,又怕方皇后破釜沉舟下定決心,收拾完應邑後轉過頭來打擊賀家,索性先將自己接回家去了,一舉數得,既將她控制在賀家的羽翼下,又能讓方皇后有所忌憚,還能切斷賀家與方家的聯繫。
反應如此靈敏,從後宅入手,只能是太夫人的主意了。
屋子裡陷入了難耐的沉默,上殿的方皇后坐得筆直,下頭穿著絳紅色萬字連頭不斷紋的太夫人也笑意盈盈的,行昭安安靜靜地坐在下首,將手放在膝上,腦中的思考卻不斷。
打破沉默的是方皇后的輕笑聲。
「...賀家如今連個當家主母都沒有,您身子骨也日漸不好,本宮記得臨安侯夫人大殮禮的時候,還是二夫人出來主持的局面,本宮來,您都臥床不起,身邊還要養一個七八歲的小娘子,您顧得過來嗎?」
太夫人連連搖頭:「您將才也還在說老身的氣色好了不少,就算再苦再累,阿嫵不也是賀家的兒孫,不也姓賀?老身捨出一張老臉,捨掉一條老命,也得辛辛肯肯地將阿嫵帶大,說親,看著她嫁人生子。」太夫人說著說著,話裡帶出幾分真心,愛憐地轉首看了看行昭,語氣低落:「行景志氣大去了西北,阿嫵是老身看著長大的。老身今兒個僭越說句話,皇宮裡頭規矩大,這孩子又是個素來沒心眼的,就怕說錯句話辦錯件事兒....」
「臨安侯府是個規矩小的地方,小到正經娘子的深閨都能一點就著!」
方皇后被噁心得動了真怒,提高聲量打斷太夫人的話。
有句話叫做婊子立牌坊,說的便是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