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在冥思苦想,方皇后神態自若地小啜了幾口溫茶,將茶盞擱在了案上,再抬眼看了看皺著眉頭陷入沉思的小娘子,不禁展顏一笑——看七八歲的白白淨淨的小娘子努力擺出大人的模樣,是好玩。
沒一會兒,掛在廊間的琉璃寶塔風鈴「叮鈴鈴」地纏纏綿綿響開。竹簾刷地一下被撩開,一個體型彪悍的大漢與一個頎長挺拔的小郎君伴著夜裡的潮氣走進了殿裡,暖澄澄的光下,兩道高矮胖瘦不一的黑影卻都帶著統一的颯沓和血性。
行昭趕忙起身,一邊抱過景哥兒的外袍,一邊仰了臉,眨巴著眼,伸手去接方祈的袍子。
小娘子烏溜溜的眼睛讓方祈心情大好,眉宇間一掃陰霾,邊笑著去看方皇后邊落座在左下首:「...不論春夏秋冬,天一落黑,平西關就冷得不行。到了這個時節,平西關要不大旱要不早晨晚間就有鋪天蓋地的風沙,叫人門都出不得...」
說著話兒卻將手裡頭的袍子遞給了景哥兒,努努嘴,指使起他來:「去,把袍子掛到門後頭,你妹子長得跟貓兒一樣小,你也好意思指使她做事。」
被方祈一打岔,行昭的心頭鬆了些,垂下眼抿嘴笑,便規規矩矩地搬了個小杌凳過來坐在最下頭,眼神卻一直放在景哥兒的身上,直到現在她才找到時間細細地打量景哥兒。
行景的面色不太好,不,也不能叫不太好。少年輪廓分明,一雙眼睛亮極了,眉梢卻帶了鋒利,以往膚容白皙,一看就是定京城裡遛鳥華服的公子哥兒。如今面色黑得發亮,彷彿行舉之間都帶著西北的風霜滄桑。
或許是才聽見母親去世的消息,少年素來揚起的嘴角抿得緊緊的,神色琢磨不透是悲慼更多,還是怨懟更甚...
景哥兒一落座,正殿裡的宮人們自覺地魚貫而出,落在尾端的小宮人垂眸斂容將門「咯吱」一聲闔上,伴著這聲輕響,方皇后輕輕歎了口長氣,開腔時語氣已經帶了無奈。
「皇上同哥哥怎麼說?方家經營西北多年。如今卻讓你直隸中央...」
方祈一笑,眼神移到乖巧坐在最下首的行昭身上,小娘子才多大。皇后竟然沒叫她避開...
又想起在喜堂上行昭那句「好歹禮成了」,話不長,卻帶了些慶幸和隱晦。心下狐疑,卻強自按捺下,心裡知道阿福的債只能由他們出面去討。來龍去脈既雜且冗,那就慢慢地來,一樁一樁地過吧。
「皇上只是將我從平西關抽離到定京來,而沒有大手一揮將我調到前軍都督或是中軍都督上,就已經是皇恩浩蕩了。」
方祈嘴角一撇,神情十分不屑。看了看透著幾點光和幾道宮人黑影的窗欞,沒有再言。
行昭卻一下子明白過來,方家的根基在西北。武將不比文官,文官講的是個名聲,武將講的不僅是實力,更有名望!在軍隊裡的名望,就是保全自身的免死金牌!舅舅在西北的名望毋庸置疑。方家軍是舅舅出生入死帶出來的,身邊的死忠親衛都是在血泊和死人堆裡刨出來的。
右軍都督府管川蜀雲貴。好歹和西北沾邊,若是一卷聖旨將舅舅發配到福建餘杭,若下頭再配個皇帝親信的副將,那舅舅是果真被完完全全架空了!
武將離開自己的老巢,背離自己的親衛,什麼都做不成了!
舅舅凱旋而歸,忌諱功高蓋主,皇帝這樣行事已經算是成全了忠臣明君的一番佳話了!
「好歹桓哥兒還掛著河中府指揮使的名頭。」
好歹方家還佔著世代經營的這塊地兒!
方皇后沉吟道,沒將後頭的話說出來,話頭一轉:「梁平恭幾次三番打下勝仗,打退韃靼,皇帝卻封你做平西侯...」一笑,帶了些嘲諷:「我真是想立馬騎上馬去西北瞧一瞧梁平恭氣急敗壞的模樣。」
提到梁平恭,方祈原本舒展的神情漸漸收斂,眸色一閃,低了聲調:「他?若不是他,韃靼這次怎麼可能攻得破平西關!」
行昭大驚,扭頭去看方皇后,腦子裡掠過一個東西,卻快得讓人抓不住。
「...他倒也算個人物,膽兒肥著呢,年前才能就任,就敢在三個守備面前跟老子較真兒,老子沒理他。他要查賬,老子就把前幾十的年賬本送過去給他,近十年的賬就給扣下來了,還讓人帶話兒給他『前頭的賬沒查完,現在的賬查著也連不上,送佛送到西,索性一塊兒查了再來看這幾年的賬,梁都督也摸得著頭腦些』。」方祈沉下聲,娓娓道來,「我是握著兵馬的將軍,他是西北都督,品級上差不離,可是他管賬是名正言順,可老子就是不服氣,老子方家經營西北幾十年,一門忠烈,在戰場上豎著倒下來的人比在床上橫著嚥氣兒的人都多,對朝廷那是忠心耿耿,憑什麼皇帝要重新派人過來攪和西北,憑什麼一個外來戶就敢拍著桌子和老子叫板!」
賀琰說景哥兒像方祈,果真沒說錯,一股子橫氣兒和氣性倒是真真的像。
行昭低著頭,一點一點地揪著那方蜀繡並蒂蓮帕子,再直愣愣地看著帕子上一道一道的褶子,禍事從何而起?就從皇帝的動搖與方家的不服氣身上,方家將西北看成囊中之物,別人捱不得碰不得。我忠心,可我只對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忠心,你梁平恭不過是來跑個腿兒打個雜的,憑什麼還想從我口袋裡分一杯羹?
方皇后聽得認真極了,皇帝遣人去西北換下原先的都督和守備,造成了西北一段時期的內訌與隔膜,這是出於皇帝的私心與多疑,可也有梁家和顧家在皇帝耳朵旁邊吹風的緣故。
否則怎麼就派了梁平恭去當都督,顧太后一個子侄去當守備呢?
帝王心術在於制衡,這一點無可厚非,可方家在西北安安分分幾十年。若心裡朕存了二心,老早就揭竿而起了,還需要將兩個女兒都嫁到定京來表忠心嗎?
方皇后眼裡的一絲痛苦稍縱即逝,輕輕點了點頭,應和道:「哥哥就算是瞧不上梁平恭,也不可能置大局不顧,由著內訌影響戰事局面,這一點我是曉得的。」
方祈心下大慰,又道:「韃靼夜襲突然,那日本來駐守城牆的應當有近千兵士。可當夜只有百餘人在城牆上頭,來犯者約萬人,鷹眼、雲梯、火藥一應俱全。我帶著三千騎兵殺出城門,鏖戰一場,到底是守住了。過後我細查下去,是梁平恭排的那日的班,也是他在商口和韃子互通有無。將火藥、鷹眼和雲梯的製作方法折成千金給賣給了韃靼商人。」
方皇后震怒,啞然無聲,隔了半晌才道:「梁平恭被錢串子迷了眼了嗎!」
方祈輕笑,將背舒舒坦坦地靠在了椅背上,又補充道:「不僅如此,他還扣下皇帝命他一同帶來的錢糧。戰事突起。還是老子拿著刀逼著他的脖子,他才戰戰兢兢地把東西拿出來。」
「您出了關外,梁平恭奮勇抗擊韃靼。這說明他並沒有叛國投敵的打算...」行昭目瞪口呆地插言,「他這一番活動,完全只是為了錢財而已...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梁平恭的賭注下的也太大了一點吧!」
方皇后冷笑:「他以為就算賣出去了,韃靼也只是個蠻力蠢鈍的民族。做不了大事,更動搖不了大周根本。至於扣下錢糧。只是為了給哥哥一個回擊和下馬威!」
這就是皇帝派出去的心腹大臣,他疑慮忠良,卻倚重無賴!
事已至此,所以皇帝才會下令秦伯齡老將出馬,帶著兵馬去西北分權,仔細想一想,這似乎是最為妥當的作法,怕立時召回梁平恭會引起他的逆反,手握重兵時反水倒將大周打得個措手不及。讓方祈再去西北,又怕方祈陷入個人恩怨之中,對大周不利。只有由置身事外的秦伯齡帶兵制衡,既能將梁平恭壓得死死的,又不會在西北引起大的震盪...
景哥兒坐得直直的,面無表情地接其後話。
「我和蔣千戶與舅舅回合後,舅舅三千人馬當時只剩下了一千來人,我們在西北老林裡喝山泉,吃生肉,不敢生火,怕引起韃靼人的注意,也不能從平西關和川蜀邊境回去...」
「帶著兵馬出來了,就要砍下韃靼人的腦袋,不能無功而返...這是當時我的想法,有和皇帝賭氣的緣故,更多的是覺得這樣回去折了方家人的臉面...」方祈話到後來,越落越低,臨到最後錚錚鐵漢眼神放空,直直看著軟玉一樣的行昭,語氣裡多了未曾察覺的後悔:「當時手裡拿著梁平恭的賬冊,還能帶著一千人闖回來將他撂下馬來,可就是為了爭那麼一口氣兒,連妹妹的命都牽累著沒了...如果我早些回來,定京城裡頭就不會風傳我叛國投遞的謠言,皇帝不會派兵去圍方家老宅,賀家人也會顧忌著方家...如果我早些回來,如果我不爭那口氣...」
行景脊樑越挺越直,少年一張臉肅穆著沒有神情,眼眶卻在微微發紅。
陰差陽錯,天定人為,冥冥之中的差池,她的疏忽與大意,母親的個性,造成了這個逃不掉的厄運...
滿屋陷入了窒息的沉悶與靜寂,行昭仰著頭去看懸在她頭上的那頂羊角宮燈,明晃晃的,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斯人已去,徒惹心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