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夜談(下)

「不僅僅是賀家人,今日成親的應邑長公主手上沾的血也不比臨安侯少...」

出人意料之外,是一直乖巧坐在角落裡的行昭率先出言,如同在光滑的鏡面上投下一個尖錐,鏡子立刻四分五裂地清脆叮鈴地落在了青磚地上。

方祈和景哥兒同時猛然抬頭,方祈滿臉鬍髯看不清神色,景哥兒的面容上卻難掩震驚。

行昭眸色微動,向上望了望神色穩沉的方皇后,方皇后朝她輕輕頷首,行昭便沉下語聲,緩緩道來:「應邑長公主與臨安侯有私情,舅舅深陷迷局之時,定京城裡有關西北的謠言層出不窮,皇上原先不為所動,可終究三人成虎,又有馮安東『大義凜然』之舉。迫於壓力,皇帝終於禁足姨母,圍方家老宅,母親心頭惶惶,應邑長公主便以手頭有舅舅通敵書信為名將母親約出府外詳談,母親個性軟懦此事又事關重大,故而母親獨身而去。回來三日後,哥哥策馬往西,臨安侯讓幾個婆子箍住我,逼迫母親喝下了毒藥。」

話到這裡微微一頓,似乎是在想後面的話該怎麼說。

「母親死後,太夫人便將阿嫵拘在府裡,不許見人,要將阿嫵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都打發得遠遠的,妄圖將這件事死死壓下來。阿嫵心道不好,便設計燒了庭院,這才將消息傳到宮裡來,姨母便將阿嫵接進宮來教養了。後來發現應邑有孕,而她當時又和馮安東交集甚密,順水推舟,索性設計讓應邑懷著臨安侯的孩子嫁給了馮安東。」

驚心動魄,痛徹心扉的一件事,在行昭平緩如水的陳述中,平板得就像一幅拙劣的山水畫。

畫骨不成。畫皮難尋。

母親的死對於行昭而言,好像身上已經結成痂的傷口,一把揭開就會鮮血淋漓,就像臉上的這道疤,雖然已經在漸漸淡去,可當時火燎在臉上時那股火辣辣的,鑽心的疼卻如鯁在喉,永遠都不會消散。

方祈渾身都在抖,鬍髯亂顫,眼睛定在面前的那三方青磚地上。眼神活像一把飲盡人血的劍。

景哥兒兀地一下站起身,微不可見地摸了摸袖口裡藏著的那柄匕首,沉著臉轉身欲離。

行昭見勢不好。隨之起身,蹬蹬地快步跑過去,從後頭一把將景哥兒抱住,急忙道:「難道在戰場生死攸關的時候,你也會這樣沉不住氣嗎!入侵者在遠處的山坳裡頭蹲著。你若是急急慌慌地站起身來,不就正好給了別人一個鮮明的靶子嗎!」

「他們殺了我的母親,讓我的妹妹被火燒火燎!我當時在哪裡?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有愧於天地!」景哥兒低吼,他氣力大,幾下便掙開了行昭。少年哭花了臉,壓抑了許久的情緒陡然迸發出來,誰也擋不住。

姑娘低低地纏綿著嚶嚶的哭聲叫人心生愛憐。鐵血壯漢哭得撕心裂肺卻讓聞者流淚。

「我算什麼兒子啊...我算什麼兒子!一命抵一命...一命抵一命...」

景哥兒哭得淚眼迷濛,口裡重複著這番話,一個跨步上前就要展臂開門,卻被方祈中氣十足的一聲吼止住了。

「若當真是男兒漢,就給老子站住!」

方祈厲聲出言。上前一個扭身就把行景「彭」地一聲摔在地上。

「一命抵一命?沒這麼便宜的事兒!」方祈居高臨下,閉了閉眼。拿手背狠狠抹了一把,再睜開,滿臉鬍髯就只能看到一雙眼瞪得像銅鈴:「誰讓老子妹妹喝毒藥,老子讓他一家喝毒藥!兩個女人在定京裡勢單力薄,都成了事兒,沒讓那老娘們如願得逞。如今咱們男人回來了,若還拖了後腿,信不信老子一巴掌劈了你!皇帝讓你當個伯爺,讓我們守著托合其,正好給了個借口讓你不回那個狼窩虎穴,咱們連這個時機若是都抓不住,就當真是幾個蠢的傻的了!」

行景哭得喘不上來氣,母親驟然離世,竟然是因為父親與情婦勾結相商。那樣好的母親啊,月牙一樣彎彎的眉眼,單純正直,竟然被自己的枕邊人算計得丟了性命,他恨,他恨不得現在就衝到父親的跟前去質問去報復,恨不得立時去將那個長公主一刀封喉!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行景興沖沖地,身上背著功勳回來,他都想好了該怎麼同父親說了,「修身齊家平天下,有人拿半部論語治天下,就會有人拿刀騎著馬拼在最前方保家衛國。沒有誰不好,也沒有誰低賤,缺一不可...」,他以為掙了軍功,讓父親看到了他的出息和用處了,父親就能心平氣和地和他交談了吧,他不奢求父親的讚揚,只想讓父親正眼看看他,哪怕只有一刻鐘。

行景抱著方祈的大腿哭得驚天動地,行昭將頭埋在方皇后的懷裡,看不清神情。

「行了!」方祈將他一把扯起來,「是男人就不准哭,男人只能流血,不能流淚!你妹子敢一把火燒了自己的房子,你還敢當一個只會哭的孬種嗎!」

方皇后單手將行昭摟在懷中,眼圈發熱,便趕忙低下頭來。

行景哭聲漸弱,這個十三四歲的,剛剛失去母親,剛剛背離父族的小郎君花著一張臉抽著氣兒,逐漸鎮定了下來。

「信,那幾封信是關鍵...」行景抽泣著,極其艱難地吞嚥一下,緩緩睜開眼,輕聲說道,「應邑拿出來威脅母親的信,只能是假造的...」

「信在臨安侯處。」行昭順勢將話接過,腦子轉得飛快,直直地望著方祈:「母親認得舅舅的筆跡,母親雖是深閨婦人,可出身將門,應當知道信上要有軍中陰陽印章才能成真。若要母親相信這幾封信的真實,那麼首先信上的筆跡就要像舅舅所書,拿青泥封信,又要蓋陰陽印章...我們一定要拿到那幾封信,可如果信是應邑與臨安侯一起偽造的。臨安侯有沒有可能將這個罪證留下來呢?賀琰行事謹慎,此事又事關重大,偽造戍邊大臣叛國書信,此事一經揭穿,他的下場只會比將軍備賣給韃靼人的梁平恭更慘...」

行昭的聲音還略顯稚嫩,方祈並不習慣與小娘子相商,可行昭反過去推證信上都有些什麼的方法,言之鑿鑿得讓這個剛硬的將領既喜且憐,喜的是小外甥女的早慧,憐的是太早地面對世事艱難。讓人不得不迅速地成長起來。

方皇后摸摸行昭的頭,彎了唇角:「你舅舅的筆跡可不好學,幼承左皖。再習顏真卿,寫下來的字莊重又有風流,好字兒難學,阿福跟在你舅舅身邊十幾年,看著他的字兒長大的。一般人學個幾天寫了個皮毛,這可是蒙不過她的...」

行昭恍然大悟,手頭攥緊,又緩緩鬆開。

方皇后的話給她打開了一扇大門,思路不再局限在一個地方了。

「應邑和臨安侯哪裡會未卜先知,要抓準時機。幾天時間上哪裡在定京城裡去找一個擅寫的老手藝人來臨摹!」行昭眼神一亮,思路貫通起來:「舅舅常年在西北,就算書寫出眾。一個武將也不可能將名聲傳到定京城裡來,引得別人相仿臨摹!」

行昭與方皇后對視一眼,行昭帶了些隱秘的喜悅,壓低了聲音卻語速極快說道:「舅舅扎根西北,又素有美譽。在西北平西關內找一個常常臨摹舅舅筆觸的人來,比在定京城裡找容易多了。臨安侯是文官。賀家的勢力在定京,西北當時紛亂不堪,他不可能將手伸這麼遠,插到西北去找人。應邑是女子,雖然封邑在平西關旁邊兒,可此事重大,一個女子哪裡來的這麼大的能力和見識...」

就像剛才,有一個似曾相識的東西突然從腦海中竄出來。

梁平恭、馮安東、應邑....

行昭緊緊閉了眼睛,腦子轉得快極了,梁平恭和舅舅結下樑子,舅舅手上拿著能要他性命的東西,梁平恭肯定是不想讓舅舅重新回到宮中視野之內,巧的是應邑和賀琰也不想舅舅再次出現,既然目的一樣,利益相同,三方之間會不會有所關聯呢?

行昭在思索,方皇后同樣在思索。

「只要找到了信,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嗎?」行景出言打破靜謐,少年剛剛痛哭過,聲音沙沙的,眸色堅決地盯著前方:「既然信在...」遲疑片刻,終究決定繞過「父親」這兩個字兒,「在他那裡,那我們就去臨安侯府找,找得到就走這條路子,找不到就另尋他法!」

辦法簡單且粗暴,但是可行且實際。

景哥兒個性朗直,常常能不加掩飾地切入重點。

行昭大讚,行景是賀家名正言順的長房嫡孫,又習得一身好武藝,出入哪裡都方便理正,不去想這麼多,反正一股腦就去找那幾封信就好,若是賀琰將它們燒燬了,那就重新另覓他法,左右撐腰的人回來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用爭這朝夕。

「對!」方皇后幾乎想擊節讚歎起來,又想起什麼緩聲出言:「你們回京,多少人都會坐不住,賀琰絕對是其中一個,既然皇帝給你找了事兒做,那這幾日就好好在雨花巷裡看著那個托合其,賀家找上門來你再應承。」

行景沉聲稱是。

暮色已經如重重簾幕迷遮眼神,內侍扣著窗欞隔板,進來通稟說是落鑰的時辰到了。

方皇后便讓林公公將方祈與行景送出去,又抱了抱行昭,囑咐她若是覺得暑氣重,就讓人上冰。

卻一夜輾轉,終難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