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父子(下)

一件靛藍粗麻長袍拖得長長的,頭髮拿玉冠束在一起,身形頎長挺拔,面容細膩白皙,一點也不像一個年逾不惑的男人。

果然是定京城裡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賀琰一抬頭,小娘子瓷娃娃一樣的木訥訥的模樣便直直撞入眼簾,一雙杏眼大大的,小鼻子挺挺翹翹的,秀美且溫柔,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方福...

「阿嫵...」

賀琰清了清嗓子,邊站直起身,邊笑著朗聲一喚,他並不知道,這兩個字裡其實是帶了些微不可見的試探與討好。

恰逢其時,九井胡同裡傳過來一聲拉得悠悠長長的打更聲,木槌在銅鑼上敲了三下,打更人的聲音嘹亮清揚,長長的一句「小心火燭」便堪堪壓過了賀琰的那一聲輕喚。

可行昭將那句「阿嫵」,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呵,原本像咬青杏那樣的酸又直直地湧上了心頭,喉嚨,舌尖,眼眶裡。好澀呢,澀得讓人眼眶又熱又癢,包著的那泡淚在裡頭直打旋兒,橫衝直撞地想衝出來。

至少賀琰並沒有不想見到她,行昭突然想到這...

人啊人...

行昭當真怕極了這樣的情緒,怕極了和賀琰單獨相處的光景。

他是她的父親,寬縱她,喜愛她,會笑著問她如今是在學柳公權還是在臨顏真卿,會拿大手輕輕摩挲著她的腦袋,再輕聲一笑,可他也是那個當著她的面,逼她的母親將毒藥一飲而盡的那個人,也是罔顧她的眼淚與撕心裂肺的吶喊,一意孤行的那個人。也是斥責她的哥哥,背棄她的母親,毀掉一個家族的那個人!

父親與弒母宿敵,又怎麼能劃上等號呢!

寬縱與血腥,嬌寵與殺戮,親緣與敵人,父親與小人,這些...這些本不應該相提並論的啊...

親眼看著賀琰無力的神情,行昭猛然發現,任何一種單純的恨。都沒有摻雜著猶豫與遲疑的怨恨來得更讓人心聲絞痛。

索性心一橫,壓下眼瞼,死命地闔上。頷首低頭又深屈了膝,抿嘴笑著同賀琰溫聲行禮:「阿嫵給侯爺問安,久不見侯爺,您可還好?將才從二門到正院裡,那片竹林又長得蔥蔥鬱郁的了。等到了盛夏,又能成一片茵來。風一吹過來,正院裡頭還能嗅到竹香味兒,也能聽見窄長竹葉打在風裡的聲音,您說這種撲簌簌的聲音比雨打芭蕉的聲音還要好聽...」

一股腦地急急地說話,到最後。行昭都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些什麼了,話在嘴裡嚥不下去吐不出來,聽那頭沒聲音。艱難地抬起頭直視賀琰,賀琰的瞳孔是深褐色,看起來專注極了,渾身陡然放鬆下來,輕笑道:「您同舅舅的話兒說完了吧?正院阿嫵也瞧過了。今兒個來得不妥當,二嬸也沒拜訪。太夫人也沒拜訪。只是天色也晚了,阿嫵也該回宮了...」

既然面對面時還會掙扎,那乾脆就逃開吧,就當一回懦夫,就這一次,屈從於內心的矛盾與妥協。

話音一落,蔣明英便行在了前頭——她要去馬車上備好物什,行昭垂眉斂容跟在後頭。

「阿嫵,你等等,父..我有話同你講。」

賀琰的聲音飄飄渺渺的,見行昭的步子頓了下來,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向白總管使了眼色,白總管便帶著僕從魚貫而出,壓低聲音向著蓮玉與蔣明英吩咐:「你們也先出去,在府外的馬車上等也好,在偏廂等也好,若是不放心,候在遊廊也可以...」

蔣明英神情淡漠,卻是話中帶笑:「今兒個溫陽縣主出來,皇后娘娘本來是不許的,這個時節最容易染暑氣,奴婢怕奴婢一脫了身,溫陽縣主就不舒...」

賀琰沖蔣明英一擺手,止住了她的話頭,眼神卻直直盯著行昭,輕聲地在留她:「只用一會兒,不到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你就回去吧...」

蔣明英蹙了眉頭,想起來皇后的吩咐,正準備張嘴,卻聽見小娘子稚氣卻低沉的聲音。

「蔣姑姑,蓮玉你們先出去。」

行昭手蜷在袖裡攥成一個拳,卻神色平靜,語氣堅定。

蔣明英眉間蹙得愈緊,蓮玉輕歎一聲,眼神在賀琰與行昭身上來回打量,想了想,終究屈膝福身拉著蔣明英往外走,順道湊其低語,「...咱們就守在外頭,您想想,方都督還在這兒呢...」

蔣明英神情一鬆,被蓮玉拉著走出房門,往回探了幾眼,這個沉穩牢靠的女官到底忍不了了,靠在廊柱上,輕呢一語:「小小年紀,我看著都心酸得很...」

蓮玉緊緊抿住嘴唇,看著透出暖光的蓮青色窗欞,心裡沒著沒落的。

門「咯吱」地關上了,行昭眼瞧著頂天的那扇門在地上劃過一道圓潤的弧度,最後一絲縫兒也不留,關得死死的,心提起來又放下,賀琰要同她說什麼?威嚇?拉攏?還是...

行昭頭痛欲裂,她想思考,她想理智地分析,卻沒有辦法將心沉下來,她在以最惡劣的態度揣測她的父親,多麼可悲啊。

「以前太夫人住在正院裡,哦,是你祖父還在的時候,我每次一過來就能嗅到濃濃的藥味,太夫人年輕的時候身體不好,藥不離口,湯不離手。麻黃發汗,利水消腫。桂枝解表,止痛溫經。白芷散寒,祛風通竅...大抵是久病成醫,在太夫人床前侍疾久了,尋常藥材的藥效我也能一口念出來,每回在太夫人床頭背誦這些的時候,太夫人就摸摸我的腦袋,然後什麼也不說。」

賀琰望著擺在高几上的那尊粉彩繪花鳥花斛,眼神動也不動,邊說邊坐靠在了左側的太師椅上。

出人意料之外的開場,讓人摸不著頭腦,行昭輕輕望向她的父親,一張笑臉卻看不清神色。

「太夫人常常生病,卻也每天拖著病體來問我學問,從《論語》考到《史記》,背結巴了一次,她就拿竹篾子打我手板...」賀琰輕笑著,拿手比了一個寬出來,給行昭看,「就這麼寬的竹篾子,打在我手上,聲音又響又脆。我且不敢哭,因為太夫人是躺在床上伸出個身子來打我,每打一下,我便抽一下,她也咳嗽一聲,咳得厲害極了,眼睛裡都是紅的,臉卻是刷白刷白的,看起來既可憐又可悲。我知道這是因為賀現,是因為住在正院東偏廂的那個晚秋姨娘,太夫人在爭一口氣兒,她不比別人弱,所以她也不許她的兒子比別人弱...」

行昭低頭,沒有出言打斷,父親和女兒講述這樣的場面,其實是不體面的。

說起來,現在的賀家哪兒還有什麼體面可言啊...

賀琰長長歎出一口氣,從輕聲地笑,慢慢地笑出了聲:「所以我拚命地讀書,拚命地想討他的歡心,太夫人告訴我,等站到高處了,別人一抬頭就能看見你時,他自然也把你放在心上了。至於怎麼爬高,太夫人沒有告訴我,我卻在想,只是因為賀現是那個女人肚子裡面出來的,他便不用拚命地爬,就有人看見他。我卻要拼出一條命,放下面子和尊嚴,放下我的夢想,放下我心尖上的女人,去求方老將軍,去求皇帝,去求各式各樣的人,才能讓他看見我...」

他是誰?

應該是老侯爺吧。

「為什麼一定要讓他看見?」

行昭壓抑住喉嚨裡將將萌芽的辛辣:「你受到的苦與痛,你便讓你的兒子,你的女兒,你的女人,一一地再嘗一遍?母親不是你中意的人,母親不是個能和你琴瑟和鳴的女人,母親沒有討你的歡喜,所以她就該去死嗎!」

「母親佔著臨安侯夫人的位子,而那個女人想要,你為了圓你少時的夢,所以母親就該去死嗎!」

「你放下的尊嚴,你丟掉的夢想,就一定要靠別人的犧牲來完成嗎!」

「你將你受到的不公平與辛酸,再照搬原樣地帶給別人,你以為你這樣就是撿起來了你曾經丟掉的尊嚴了嗎?不,你將你的尊嚴與夢想丟得越來越遠,這一次,不是別人讓你丟的,是你自己親手丟下的!」

行昭手心直冒汗,睜圓了一雙眼,直瞪瞪地看著低垂首的賀琰,聲音從一開始的低吟,到最後的扯開了喉嚨尖厲出言,眼眶裡的淚變成湧上後頭的腥甜血氣,不可置信地站起身來,渾身在發抖,在發僵,甚至她耳邊發嗡,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面對何人。

賀琰是在開脫嗎?要麼一刀兩斷,斬斷所有瓜葛,要麼做過了就忍下!

君子做不成,至少也要做一個光明磊落的小人吧!

「母親是一個多麼好的人啊...」行昭終是忍不住了,眼淚直撲撲地順著面頰唰唰流下,「她崇敬她的夫君,她愛護她的子女,她將偌大的一個侯府打理得妥妥當當的,她是你明媒正娶回來的,她什麼也沒做錯啊!你何必將自己遭受過的苦難再完完整整地強加在母親的身上...」

「是...所以我如今無時無刻不在後悔...」

賀琰緩緩抬頭,眼眶微紅,輕聲打斷行昭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