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夜裡的雙福大街華燈已上,雙橋圓洞裡有英姿挺俊的小郎君,也有戴著青幃幕籬,衣袂翩飛的小娘子,有樂呵呵地四處應承的擺攤小販,也有掛著一連排花燈也不急著賣,只拉著遊人說故事的老叟。酒家樓肆的門前早已高高掛起了幾盞紅彤彤的燈籠,有膽子大的老闆娘,還會身上披著華繡半臂,笑眼如絲地杵在大門口,笑盈盈地扯開了喉嚨招攬生意。
鬧鬧嚷嚷中,有一架青幃軟綢的華蓋馬車從九井胡同裡出來,車轍□轆在光潔的青磚地上,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瞬間就湮沒在了紛紛擾擾的熱鬧中。
「姑娘...」蓮玉欲言又止,將手莊重地放在膝上,身子卻隨著馬車的顛簸一抖一抖。
小娘子從正院出來時面上是笑著的,可一出臨安侯府朱門,便蹲在地上雙手捂臉哀哀地哭起來,景大郎君怎麼哄都哄不好,方舅爺差點拔刀又衝進府裡去。
她至今都還記得大夫人死的那天晚上,姑娘抱著大夫人的身子哭得驚天動地,可今晚的哭聲卻是纏綿不斷,像一首沒寫完的哀傷辭句。
「今天是什麼日子啊?」行昭單手挑開幕簾,靜靜地望著馬車外,輕聲緩語:「外頭好熱鬧...」
聲音不高,卻將蓮玉一下子從回憶拉了回來。
「或許是七夕快到了的緣故吧,嗯...也可能是中元節要到了。」蓮玉趕緊湊過頭去,看見賣花燈的旁邊,有掛著面具在買賣的商販,連忙回道。
七夕啊...
賀琰說,他與母親最初的相逢就是在七夕的。一個才進京城迷了路,手裡拿著個面具,哭得一抽一搭地花了臉的小娘子。一個長衫翩翩的貴胄公子。後者走在雙福大街上,走著走著卻被人拉住了衣角,他回過頭去看,才發現是個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娘子,邊哭邊滿臉是淚地問他,「阿福找不到路了,爹爹也不見了,姐姐也不見了,將才還有人笑阿福的臉是花的...」
大概再不堪的婚姻裡,也有那麼幾個讓人永生難忘的場景。莫名其妙地鐫刻於心。
當時賀琰說這番話的神色是怎樣的呢?是帶著笑的沉默,還是悔不當初的扼腕歎息。
行昭將頭輕輕靠在馬車內壁上,她發現明明將才才見過賀琰。腦子裡的他,面容卻變得模糊極了,像是被人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輕紗,她使勁地想使勁地想,也能想起來他說的那一長串話兒。
「...這些時日來。我每每路過正院,便能想起你母親的形容,她笑著盤腿在炕上給我做衣裳,她抱著你在柏樹下念詩,還有她才嫁進來的時候,太夫人怕她不能立馬上手管家。便讓張媽媽在冊子上將各家管事媽媽的名字、籍貫、還有喜好都抄下來,送過來給她。她便臥在被窩裡頭背,不僅背。還讓我給她聽寫,錯一個她便連飯也不想吃...」
「想起來那個時候,我為了求娶你母親,整整等了五年,我往西北一年跑三趟。對老將軍比對太夫人還要恭敬。方老將軍猶猶豫豫地卻說我面相不算太好,『前庭不夠寬廣的男人。做事情容易進死胡同裡』。我當時不以為然,如今回過去看,老將軍知人識人的本事一輩子都沒變過,我如今做下的錯事,是一步錯步步錯...」
「我自己經歷過的苦難,我卻又重新強加在了別人身上...阿嫵,有時候我都在想,如果那個時候我沒娶阿福,不在乎什麼名利位子,堅持和應邑一起,你母親也嫁給一個真正疼她護她的人,是不是如今的結局都會不一樣呢?如果我與你母親好好地過下去,不去算計那樣多,是不是現在的結果會變得不一樣呢?景哥兒不認我了,冷面冷腸地緊緊貼著方祈。你也不認我了,怕是如今都不願意見到我吧。眾叛親離,皆是我咎由自取...」
聲音漸漸地低到了地上,面對太夫人不能說出來的後悔,卻意料之外地對著幼女吐露心扉。
話到最後,「咎由自取」四個字是撲哧一笑,說出來的。
一步錯步步錯,卻歸納得好極了,是因為賀琰先動的歪念頭,應邑才會如同被風燎起的那團火,只會越燒越妄,最後燒到自己身上,只好退到角落裡,禍水東引。
「蓮玉,你說臨安侯今天...」
今天,今天到底有幾分真心?
行昭輕輕開口,卻沒將話說完,她傻,卻不能傻成這個樣子。
錯了便是錯了,幼時的寬縱與寵溺不能將弒母之仇一筆勾銷,親緣與牽扯也不能構成消磨怨懟的佐證,無論他是有心還是無意,是積謀已久還是情勢所逼,是悔不當初還是逢場做戲,行昭都不能原諒。
她是在猶豫,在掙扎,在矛盾,可她也牢牢地記得她的母親是怎麼死的。
或許賀琰是真正後悔了,可這又能代表什麼呢?母親就能活過來了嗎?賀琰手上沾的血,應邑心頭打的那一把好算盤就能洗乾淨了嗎?兩個兒女對父輩的絕望就能消除了嗎?
通通都不能。
今日的推心置腹,只能代表賀琰終於勇敢了一次,無論後果如何,無論對錯如何,人總要正面自己的錯誤,一輩子哪怕只有那麼一次。
簾幕被疾疾的風高高揚起,行昭將頭探了出去,馬車疾馳得飛快,九井胡同口高高掛起的「奠」字兒燈籠,在一片星星點點的紅光裡顯得安靜沉謐。
臨安侯府氣勢十足的朱門被拋得越來越遠,漸漸地變成了一條線,一個點,最後湮沒在了同樣的灰牆綠瓦裡,再分不清孰是孰非。
雙福大街的熱鬧是華燈初上,人頭攢動,鳳儀殿的喜慶卻顯得更加隱秘,如同一股東奔而去的暗流。
「...方都督果真沒有一拳揮過去打斷賀琰的鼻樑?也沒打腫他的眼睛?」方皇后樂呵呵地坐在上首,身子的一半都往前探,難得地好奇與興奮:「真的沒有?你可不許騙本宮,若是打了也沒關係,皇帝那頭本宮去說,你不許瞞著。」
蔣明英立在下首,看了眼行昭,小娘子神色如常,便笑著回方皇后的話兒。
「臨安侯見著方都督便直稱舅爺,方都督也滿臉是笑。當時奴婢在正院服侍溫陽縣主,這些都是聽蔣千戶說的,好像兩個人的氣氛倒都還好,只是揚名伯神色有些不好,方都督便讓揚名伯跪下給臨安侯磕三個響頭,揚名伯跪也跪了,臨安侯倒很是感慨的樣子,還沒等臨安侯說話兒,方都督便笑說,『一條命都是父母給的,這小子拿出一條命就敢在西北不管天不管地地闖,實在是沒將父母放在眼裡。讓景哥兒跪下來給父親磕三個頭,算是全了父子情誼了』。聽蔣千戶說,臨安侯的臉登時就綠了。」
方皇后笑起來,自己的兒子一個姓方,一個姓馮,還剩個庶子撐臉面,賀琰一張臉往後要麼綠,要麼白,反正再也紅潤不起來了。
行昭乖乖地坐在杌凳上,低垂了頭,手裡頭揪著衣角,耳邊又聽蔣明英後話:「後來臨安侯問揚名伯什麼時候回去住,揚名伯沉聲半晌沒言語,方都督也不說話,就等著揚名伯說。隔了半晌,揚名伯才說『看守托合其如今是重中之重,若是出了什麼閃失,既辜負了皇上的一片苦心,又墮了名聲。」,將聖命拿出來,左說右說也沒定下個准信,臨安侯卻也不好說什麼了。」
「今兒個去臨安侯府,方都督將信箋拿到了嗎?」方皇后漸斂了笑,言歸正傳。
蔣明英蹙著眉頭想了想,終是輕輕搖頭,再恭謹道:「估摸著是沒有。方都督與揚名伯約莫在正院停了一個時辰,臨安侯到正院來了。」
光明正大地帶著人,牽著馬夜探侯府,不得不說方祈膽子大,一個時辰,幾個大老爺們翻偌大一個侯府,肯定翻不出什麼名堂出來。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偃旗息鼓,要麼是一翻就翻到了,要麼是篤定自己翻不到了...
「蔣千戶在別山裡頭找到一個盛著碳黑紙灰的銅盆...裡頭有一片兒紙沒燒著,上頭赫然就是方都督的筆跡,應當是賀琰將信箋都燒了。」
蔣明英語氣平緩地補充道。
方皇后心頭一沉,都燒了?憑一張紙片能證明個什麼來?昨兒個方祈回來,今兒個賀琰就把信燒了,腦子轉得倒也快!
陡然念頭一轉,抓到蔣明英前番話裡的兩個字兒。
「賀琰到正院裡來了?他見到行昭了?」
蔣明英沒答話,是行昭接的話兒。
「是...阿嫵見到臨安侯了。」行昭邊溫聲說著邊將茶盅放在小案上,抬頭望著方皇后笑說:「臨安侯說阿嫵說了很多,說了母親往常的事兒,說了阿嫵小時候的事兒,說了他少時的事兒,說了他的身不由己,也說了他的悔不當初。」
小娘子一抬頭,方皇后才看到行昭的眼眶紅紅的,一張小臉白白淨淨的兩頰邊兒卻又酡紅,看樣子是狠狠哭了一場。
賀琰竟然還有臉來見阿嫵!
恬不知恥!
枉為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