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蔣明英壓低了聲音,一句話卻將蜷在黑漆彭牙羅漢床裡的行昭驚醒了,猛然睜開眼,透過像一層輕霧的雲絲素錦罩,能模模糊糊看見著深絳色對襟褙子的方皇后背對著正襟危坐,蔣明英垂頭斂容立在身側。
她剛剛說什麼了...
行昭手緊緊攥住紗罩,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盯著花間裡,支愣起耳朵卻只能聽見女人家竊竊私語的嗡嗡聲了。
她是說,應邑長公主小產了嗎?
行昭手在發抖,掌心發膩,連帶著雲絲罩子也在輕顫,繫在床沿邊的琉璃銅鈴跟著「鈴鈴」地響出了聲。
方皇后扭頭,先抬手止住了蔣明英後話,斂裙起身,邊半坐在床沿,邊輕輕摸了摸行昭的額角,溫笑著:「醒了?暖閣的床還睡得慣嗎?昨兒個魔怔了,迷迷糊糊地睜著眼睛巴著我就不放了,讓黃媽媽抱你回瑰意閣也不肯。這下可好,一大清早就被鬧醒了吧。」
行昭艱難地微微啟了唇,將眼神從方皇后身上,緩緩移到蔣明英臉上,將心頭的雀躍與狂喜吞嚥下肚,手撐在床沿上,蜷成一個拳。
「蔣姑姑將才是說,應邑小產了嗎?」
艱難開口,卻猛然發現語氣平靜得如同晨間的海面。
蔣明英看了看方皇后,親自從托盤裡奉了盞溫水服侍行昭漱口,輕聲一笑:「是,今兒一早才得到的消息,昨兒個子時沒的,張院判去的時候,應邑長公主的一身衣裳都快被血浸透了...」
方皇后眼神往那頭一瞥,倒也沒出聲阻攔。
和小娘子說這些不體面。可是別人拿著棒槌都打到自家門口了,還講究什麼顏面啊。
行昭口裡含了一口溫水,裡頭擱了薄荷吐在銅盆裡,嘴裡涼滋滋的,心裡頭卻火紅得如同這盛夏的天兒。
「張院判看見的是應邑長公主躺在暖榻上。可長公主府正院的丫頭卻說應邑長公主是從地上被抬到床上的,馮駙馬手足無措地站在床頭,眼睜睜地看著長公主滿臉冷汗,還是經人提醒才想起來去太醫院請張院判過去。」
行昭穿著裡衣挨著方皇后,坐在床緣邊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方皇后能遣了人跟在應邑身邊實屬正常,這不。如今便派上了用場。
小娘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扣在空隙裡,蔣明英加快了語調,拿輕快的語氣述說這件流血悲哀的事情,行昭只覺得心裡頭暢快。
「張院判縱是妙手仁醫。也回天乏術,孩子已經化成了一灘血水了,做什麼都無益。張院判也只能開一張給應邑長公主調理身體的方子,再不能做更多。」
「是...怎麼沒的?」
蔣明英抿嘴一笑,卻退到了方皇后身後。
方皇后笑著攬了攬行昭的肩頭,想著小娘子總算是長了二兩肉了。先支使碧玉去將香爐熏上,笑了笑:「還能是怎麼沒的?馮駙馬頭一回做爹,應邑頭一回當娘。兩個撞到一塊兒去,個性又都烈,再加上馮駙馬最近有些不對付。兩口子過日子哪兒能沒個磕磕絆絆的啊,這不,馮駙馬將應邑一推。五個月大的孩兒就沒了,誰也怪不著。」
方皇后想了想。又言。
「哦,或許能怪一怪梁夫人。昨兒個晌午馮駙馬去梁家,梁夫人是女流之輩,哪裡敢貿貿然見外男,便給推了。馮駙馬臨到日暮的時候又去了一次。這回梁夫人直接讓管事將那張欠據拿出來,馮駙馬氣得說不出話來。回到長公主府,男人家嘛,心裡頭憋著氣兒就只好找自家媳婦兒撒,又沒個輕重...這樣算起來,梁夫人倒也很無辜。」
方皇后補充道,說得雲淡風輕,又捏了捏行昭的臉蛋兒,小娘子左臉上已經是白玉無瑕,那道印子消得幾乎看不見了,放了心,便笑著攆她:「先去換衣裳,揚名伯和方都督下了早朝便過來,說起來你舅舅把景哥兒打過來給你送賀禮,自己卻捨不得掏腰包,過會兒記得讓他荷包也癟一癟。」
水滴石穿。
行昭腦海中只浮現出了這四個大字兒。
馮安東忍受不了了,梁家他不敢動,賀家不理他,方祈他更不敢惹,他只有將所有的怨氣與積怒撒在應邑身上。
行昭輕聲一笑,何其可悲,道貌岸然的外表,千瘡百孔的醜陋的內心,只可惜這個世間這樣的男人太多了。
腦子裡卻陡然想起昨夜暖光下那個目光堅定的少年,顧不得還在篦頭髮,扭了頭就問方皇后:「昨兒...那封信還在您這兒嗎?」
方皇后點頭,似是有些感慨:「...東找西找,誰也沒想到那封信跟著老六去了遼東。那孩子也算有心,方都督沒回來的時候,他沒將信拿出來,怕引起更大的動盪。如今他一回來便急急忙忙過來找你,想都沒想就把信塞給了你...」
方皇后一聲喟歎沒來由地讓行昭本來已經平靜下來的心登時懸了起來,昨兒個迷迷糊糊地沒細想這封信對六皇子的意義,如今想起來越發覺得那句「大恩不言謝」太輕了。
手裡攥著這樣一封信,就等於讓賀家、馮家、應邑和顧太后同時投了誠。
將信送到她的手上來,便意味著六皇子不僅沒有拉攏到人,還與上面幾家站到了對立面,更別提那句「如若事有萬一,慎願當眾對質」,六皇子到底知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
當眾對質,就是當眾,狠狠地扇了自家人一個耳光。
皇帝的兒子這個行當,不好做。父與君,臣與子,興衰榮辱皆在皇帝的一念之間,大臣還能依靠家族與實力,若是皇子惹了皇帝的厭棄,頂好的結果就是劃到一個荒無人煙的藩地裡一輩子不許出來,還有被打發到皇陵監工的、搬木材的、對賬簿的...
誰也不知道。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皇帝會是怎樣的反應。
少年郎卻可以斬釘截鐵地說出那句話來。
行昭由衷地佩服六皇子,不對,應當是佩服周慎。她想去猜想六皇子當時說出這番話的心境,卻發現自己無從下手。
想來想去,揣測過來揣測過去,行昭也沒個頭緒,索性不想了,滿心沉浸在這收到的最好的賀禮裡頭。
姨甥二人慢慢悠悠地用過了早膳,天便出乎意料地暗了下來。隨之而來的便是從西方席捲過來的一層黑壓壓的雲,黑雲壓城城欲摧,沒過多久。伴著如雄獅低吼的雷鳴聲,雨點淅淅瀝瀝地砸在了地上。
碧玉手袖在袖裡,縮著肩膀立在鳳儀殿偏廂的屋簷下,百無聊賴地看著幾滴雨懸在琉璃瓦上,一串接著一串地落下。落在了寬大撲稜的芭蕉葉上,又順著翡翠碧盤的葉子劃落進了黝黑的泥土裡,然後氤氳不見。
暗暗啐了一聲,笑瞇瞇地同身旁靜默不語的其婉搭著腔:「皇上給揚名伯的名號果真是極好的,少年得志,志得意滿。不是揚名四海是什麼?」
其婉側開身子,沒搭話。
碧玉也不惱,將眼神定在支起的窗欞上。大概是為了透氣兒,方皇后喜歡將窗戶留出一條縫兒來,卻不知道自個兒正好為幾個小丫鬟提供了方便,碧玉縮頭縮腦地透過那條細縫兒往裡瞧,能看見行景影影綽綽的人影。再低了低頭,正好與行景的目光撞了個滿懷。小姑娘頓時心花怒放起來,隱秘地扯著其婉的袖口,一張臉又燙又紅。
「揚名伯好相貌!」碧玉壓低聲音,湊在其婉的耳朵眉開眼笑地念叨:「鼻子挺直,眼眶深邃,我聽說方家人有外疆血脈,怪不得揚名伯長得像方都督,溫陽縣主跟皇后娘娘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其婉臉也變得紅紅的了,更加側過身子,聽碧玉還在耳朵旁邊念叨著,扯了扯她的衣角,細聲細氣打斷其話:「應邑長公主才小產...碧玉姐姐好歹也收斂些,就怕別人捉到您錯處了...」
碧玉一愣,忽聞「咯吱」一聲,原來是正殿支著的窗欞被放下來了。
再不能偷偷摸摸地打量揚名伯了...
碧玉垂頭嘟囔幾句,小聲得很,其婉支愣起耳朵聽也聽不清楚。
「...若當真是只懷了一個月的身孕,動了胎氣沒了那也正常,可明明就是懷著五個月大的孩子,胎都穩了,還能被折騰掉...也奇怪慈和宮、皇后娘娘和皇上都沒什麼反應,反常即為妖...」
碧玉粗中有細,縱是心裡明白,嘴上忍不住了,也曉得輕輕地說,不叫別人聽見。
若是行昭聽見這番話,一定賞她兩個金粿子。
方皇后一手將此事壓下,直說應邑長公主沒注意已經懷了一個月的身子,動了胎氣,一個月的身子,當然是六月初六那個洞房花燭夜得來的因果了。皇帝喜歡這個說法,聽見孩子沒了甚至還鬆了一口氣兒——當真等到瓜熟蒂落之時,早生了四個月頭,就算能將堂面上的話壓下去,女眷們的竊竊私語能壓下去嗎?到時候天家的威嚴,皇室的臉面,哪兒哪兒都找不著了。
顧太后想得更深,應邑懷的根本就不是馮安東的種,與其生下孩子姓馮,到時候陷入兩難,還不如現在斬草除根,先自保再做盤算。
但是天家從來吃不得啞巴虧,天子之怒,伏屍萬里,馮安東幹下蠢事,皇帝不可能嚥得下這口氣。
碧玉想不到的,行昭都想到了。
兩手交疊在膝上,規規矩矩地坐在內室裡的溫陽縣主,靜靜地看著壓低聲音商量著話兒的親人們,縱然窗外雨大芭蕉淅淅瀝瀝,又有雷鳴閃電,可她只覺得心裡頭,滿滿的都是陽光。
又是一道驚雷,遊廊邊簷下的碧玉被嚇得縮了縮脖子,有小宮人急急匆匆地過來,口裡小聲說著:「...屋漏偏逢連夜雨,也不曉得庫裡什麼時候漏了片瓦...」
是啊,屋漏偏逢連夜雨,也是在說城郊長公主府裡的應邑長公主吧?
青瓦連綿,長公主府沉悶得和這落著雨的天兒相得益彰,應邑紅著眼眶仰躺在暖榻上,雙手摀住小腹,身邊有丫鬟的勸慰聲,「...皇上能忍心給公主做主?您且放寬心,孩子總還會再有的...」
孩子還會再來嗎?
應邑失聲痛哭,不會了,孩子再也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