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低迷且扭曲,像被悶在鼓裡發出的哀鳴。
身側的丫鬟紅了紅眼眶,將藥服侍到應邑嘴邊,語有哽咽:「您好歹將藥喝了吧...您這也算做小月子了,哭不得也傷心不得,往後留了一身病可怎麼辦啊,您好歹為慈和宮想一想...」
應邑扭身偏過頭去,哭得無聲,眼淚一大滴一大滴地墜下來,像極了窗欞外瓦簷邊串成珍珠的水簾。
「阿九,我對不住他...」
那個名喚阿九的丫鬟待了半晌,才等來了應邑這樣氣若游絲的一句話,語氣像是漂浮在空中,和微塵撞在了一起,發出了低低的嗡鳴聲,阿九的眼淚一下子就被逼了出來。
公主對不住誰?他,是誰?
那個遇事便縮在女人後頭的繡花枕頭,那個面盤圓圓逢人便笑的賀方氏,還是那個本來就不應該有的孩子?
她陪著應邑長大,看著應邑深種情愫,再陪著應邑出嫁,守寡,然後再燃起希望,最後眼睜睜地看著應邑的一生只剩下了絕望。她不知道是應該同情、譴責還是可憐,仔細想一想,好像這三種情懷她都曾有過。
對應邑被拋棄被愚弄感到同情,對應邑不擇手段的陰狠發出譴責,對一個女人死死糾纏在男人身上,耗盡了一輩子的辰光,最後落得一個物是人非的下場...
阿九眼圈發熱,靜靜地看著躺在暖榻上的這個形容枯槁的女子,她可憐她,是的,她以卑微的宮人的身份,由衷地可憐這個已經被情愛蒙蔽了雙眼的,往日裡高高在上的。公主。
事到如今,公主仍舊覺得自己對不住那個人...
阿九抹了把眼淚,心裡頭長歎出一口濁氣,佝下腰將應邑扶住,這才發現原本的珠圓玉潤變成了骨瘦如柴,低下頭近看,阿九幾乎想驚呼出聲,應邑的鬢間赫然有了幾縷白髮!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忍著哽咽,一勺一勺地將藥喂到應邑嘴裡。
外邊有雨打芭蕉的清脆聲。雨水氤氳在青磚地鋪成的遊廊裡潮氣頓生,擺在屋子西北角的更漏裡的沙撲撲簌簌地落下來,著素絹白衣。額上戴著兔絨抹額的應邑半闔了眼,卻終究止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大約是淚水和在了藥裡,應邑竟然從苦澀中嘗到了鹹濕的味道。
有一把刀子在慢慢地,動作極緩地割著她的肉,就像昨夜那般疼。她能敏銳而清晰地感受到有東西在拉扯著她的孩子,一點一點地從她的身體裡脫離開來,揪著她的心,她的眼睛,她的腦袋,半刻也沒有停留。
將嘴裡的苦緩緩嚥下。等著它慢慢地流到心裡,應邑陡然疑惑起來——方福喝下那瓶砒霜的時候,有沒有被這麼苦澀的藥味嗆得直哭?
一碗藥喂得艱難。阿九看著空空如也的碗底如釋重負,邊起身捻了捻被角,正欲張口說話,卻聽見外廂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之而來的是馮安東低沉沙啞的嗓音。
「你好些了?」
這是在問應邑。阿九轉頭看了看渾身發顫的應邑長公主,垂下首接其話:「長公主才吃完藥。駙馬若是有事,何不等晚...」
「你給我滾出去!」馮安東低吼打斷阿九後話,「就是因為你們這些刁奴,才會釀成這一連串的禍事!讓何長史將正院的奴才全都發賣出去,賣得越遠越好!」
阿九側過身去,置若罔聞地低下腰,輕聲問:「公主,您要不要去隔間歇一歇?今兒已經遞了帖子上去,明兒個太后娘娘就能將您接進宮,可如今您也要好好將養著...」
馮安東身形一抖,他心裡是虛的,顫顫巍巍地過了一夜,通體舒暢之後額角便直冒冷汗。
逞了一時能,他不是不後悔的,可當時他真是暢快極了,看著這婆娘捂著肚子躺在血泊裡頭,他感覺自己的頭頂都輕鬆了起來,呼吸都通暢了。應邑這個婆娘壓在他頭上這一個月頭,他快被逼瘋了,梁家陡然翻臉,更讓他摸不著頭腦,被逼著寫字據是奇恥大辱,被逼著娶了應邑這娘們是奇恥大辱,若是往後還要養賀琰的兒子,他感覺自己隨時隨地都會掐上應邑和那個孩子的脖子。
現在是流產是最好的選擇。
大不了皇帝龍顏大怒之時,他便將賀琰捅出去,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一個莊戶人家的兒子,不要臉不要命了,也要把這起子人拉下馬!
心裡頭落定了一些,馮安東的語氣便和軟了許多。
「皇后娘娘也說了,兩口子過日子就像嘴唇和牙齒,還能沒個打架的時候?孩子沒了,往後再要不就得了?瞧起來臨安侯也不可能娶你了,左右都已經被一道聖旨拴在了一起,咱們便好好地過,就當是緣分...」
皇后,臨安侯,聖旨。
應邑感覺自己的一顆心都快燒起來了,她蠢她不幸運,是她中了方禮的計,皇帝下了一道聖旨,她投鼠忌器沒有辦法說清楚,可這並不代表她就認命了!
就算到了這個時候,她仍舊不認命!
孩子沒了,怪誰!
應邑下腹疼得像鈍刀子在割,仍舊顫顫巍巍地扶著阿九站起身來,素指纖纖搖搖晃晃地指著馮安東的鼻子,用盡全身氣力。
「你做夢!你算是什麼東西?孩子沒了...我跟你說,馮安東,我的孩子沒了,我要你給他陪葬!」應邑氣喘吁吁,眼睛卻睜得亮極了,有兩團火在熊熊燃了起來,「若是皇上不管,我就去求母后,母后不管,我就自己想辦法。是啊,你我夫妻,吃穿住行皆在一起,若是你的茶裡,酒裡多了些東西,就休怪我無情!」
阿九沉下頭去。她感到自己手心直冒涼汗。
應邑長公主在硬撐,她能通過應邑打著抖的腿判斷,這個時候還要逞強斗恨,阿九簡直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麼了。
馮安東怔了怔,隨即大怒:「若要撕破臉皮,那好!大家都撕破臉皮過日子!我是個男人!我委曲求全娶了你,是因為皇帝以為你肚子裡面的孩子是我的!若是皇帝曉得了孩子根本就姓賀,你以為賀琰的仕途還會有嗎?薄情寡義之徒,行跡敗壞之人,還可能在廟堂之上立足嗎!」
應邑放聲大笑。像聽見了最好聽的笑話,笑聲漸弱下來,眼睛瞇成一條縫。粘答答地浮在了馮安東身上。
「你拿什麼證據證明孩子是阿琰的?你當初既然接了聖旨娶了我,就表明這件事兒與阿琰分毫關係都沒有了...」應邑嘴唇發白,卻顯得愉悅極了,「甭說皇上不會信,說出去誰也不會信!否則別人該怎麼瞧您呢?我的馮大人。忠貞之士卻娶了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我為了阿琰什麼也不在乎,可你卻不行啊,馮家還指望著你光宗耀祖,你還指望著入閣拜相呢!」
應邑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戳破了馮安東每一個盤算。
馮安東一顆心沉到了谷底,眼前這個女人就像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蜿蜒得游在枕邊,時時警惕著她會隨時隨地地撲過來將他咬死...
推搡公主,導致公主小產。這能算作是家事兒,可當真放在大周幾百年裡還真的是無跡可循,皇帝會怎麼處置他,他心裡一點底也沒有。
應邑看著馮安東由青變白的臉色,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兒。手緊緊捂在腹間,正好。正好!
駙馬犯下了這樣天大的過錯,是不是,是不是就有了理由和離了呢!
馮安東自然不曉得應邑在想些什麼,可他如今就像陷入了泥沼裡,他發現自己什麼都抓不住了,梁家不知為何反目了,得罪了天家,賀家也攀不上,方家視他如眼中釘肉中刺...
手在絳褐色的泥漿裡頭亂舞,身子像被誰直直往下拽,一直挨不到底兒,更落不了地。
被架在了火上烤,又像陷入了冰窟裡,馮安東手縮在袖裡,攥成一個拳,他想向眼前這個女人一拳揮過去,打癟她的眼睛,打斷她的鼻樑,讓她的嘴再也不能說話,讓她的耳朵再也不能聽見,讓她再也不能,呼吸。
應邑是累得喘粗氣,馮安東是氣得胸腔起伏。
既有氣,更有怕。
屋子裡面的空氣靜止凝固在這一瞬間,應邑與馮安東就像兩個伺機而動的敵人,尋找著對方的疏漏,再猛地撲過去,一口咬斷對方的脖子,所有恩怨便就此休矣。
可世間人的心願常常不能盡如人意,有小廝在外面畏畏縮縮地扣了扣窗板,小聲卻清晰地一把將屋子裡的對峙打破。
「馮大人,有人在門房候著您...」
馮安東眉間一皺,正要怒斥,又聽那小廝道,「說是急事,生死性命攸關,賴了許久了,您要不就過去瞧一瞧?」
應邑靠在阿九身上,挺直了腰板,眉角一挑,冷聲嘲諷:「馮大人真是處處都性命攸關啊,我若是你,活得這樣窩囊,便一頭撞死在柱子上...」說到這裡,輕聲一笑,「您也不是沒撞過,可惜腦子卻撞出一個包來,撞得輕重是非都不曉得!」
馮安東長呼出口氣兒,到底忍了下來,拂袖而去。
馮安東的身形一出院子,應邑便癱軟在了阿九身上。
門房靜謐無言,只有個帶著幕幃的男子候在邊上,馮安東風風火火過來,避到內間裡去,那人一把揭開幕幃,馮安東頓時感到心都快跳出了胸腔裡,衝口而出一句話。
「方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