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身亡(下)

陡然大風呼嘯而過,高高懸在飛簷之下的大紅燈籠四下搖曳,明明暗暗的光東西南北地晃著投射在青磚地上,紅漆落地柱上。

然後黃得發白的光再一點點地爬到人的臉上。

行昭猛地抬頭,恰好看見方皇后輕輕地將眼瞇成一條縫兒,驚極反安,怒極反笑。

「山西府都能進韃子...」

廊間像一個狹長封閉的筒籠,從心頭油然而起的冷笑聲在素黑的天際之下悶得像聲驚雷,霹靂而下,卻兀然將世間照亮。

「若山西府都能進韃子,平西關怕早就不保了!」

方皇后撂下一句話,拂袖往鳳儀殿走,行昭低眸擰眉輕提著裙袂加快了步子,蔣明英連忙跟在後頭,語速極快又穩地回稟:「韃子來襲只是猜測。聽從山西府發來的消息,也並不排除是土匪的原因,那帶一向不太平。秦將軍遣了三百兵士護送梁將軍回京,人一多,七七八八的事兒就出來了,時辰也耽擱了,所以每到一個驛站都先保證馬匹的休息,將士們的體力好像並不太足。山西總督趙幟派人去接應的時候,發現隨行的珠寶珍奇已經被一掠而空,死死傷傷加起來接近八成之數,梁將軍在馬車裡又有死士抵死相互,胸口中了一刀,後背中了一刀,如今被趕忙接到總督府裡請名醫診治了。」

方皇后步子走得極快,蔣明英跟在後頭還能大氣兒不喘地說這樣一長番話。

「那緣何蔣姑姑將才回稟的時候,率先說的是韃子來襲?但珠寶珍奇被劫掠,死死傷傷過半,可這樣聽起來土匪搶掠的可能更高。」行昭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緊隨其後發問。

鳳儀殿宮門近在咫尺,朱門緊闔。兩列的羊角宮燈發出像是暈染出彩霞的光。

方皇后步子一緩,往後側眉,靜待蔣明英答話。

「是黃大人的猜測...」蔣明英的聲音低緩得像涓涓而流的山溪,「護送梁將軍那三百兵士都是精中之精,盔甲步兵,紅纓怒馬,任誰看也知道這是朝廷的事兒,落草為寇已是逼不得已,誰還敢來明晃晃地來打朝廷的臉呢?」

「所以他們以此為憑,說成是韃子來襲?」

方皇后伴著宮門緩緩而開的「嘎吱」聲輕聲出言。行昭分明從其中聽到了戲謔與譏諷的意味。

蔣明英垂手立於宮門之畔,隔了半晌輕輕頷首。

「荒唐!」

方皇后眉梢一抬,終是忍不了了。低聲怒斥。

到底是晚了一步!晌午行昭那一番話提醒了她,趕緊讓林公公去雨花巷查探,方祈回話說是已經安排人在山東府接應,再一細想,西北老林至北天池山都是方家的地界兒。出了山西就有了方家的人接應,怎麼想也出不了事兒吧?

百密一疏,百密一疏!

方皇后心頭惱火,技不如人,被人鑽了空子,她輸了這一城。心服口服!

梁平恭這步棋擺在明處,為了自保,一旦進京面聖了。他一定會將所有的罪名都往應邑與賀琰身上推,到時候就把一直處在暗處的賀琰拉扯了出來,狗咬狗這齣好戲,是怎麼看也看不厭的!

卻被人先下手為強,捷足先登了!

有人想讓梁平恭說話。有人就一定想讓梁平恭一輩子也說不出來話!

方皇后撩裙落座於鳳儀殿其上,下頜微不可見地高高揚起。幾欲委地的裙袂低低地直垂在青磚地上,這個失掉一城的皇后依舊將氣勢擺得足足的。

「皇上怎麼說?」行昭不由自主地擺直身子,將淺絳蘇繡裙裾輕輕擺好,如今的氣氛有種劍拔弩張的壓迫感,這是她頭一次看見方皇后這個樣子,就算暫時丟掉戰局,卻仍舊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叫人心生臣服。

這是女人的另一種美,稜角尚全,叫人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不同於定京城裡講究大家閨秀應有的端和德淑,也不同於母親的低姿態,卻能叫人明白,原來女人也能這樣過一生,就算洗手作羹湯,就算挽簪清素面,卻還能在某些時刻某些場合,活出自己來。

蔣明英聽是行昭發問,沒像往常一樣去瞅一瞅方皇后的神色再作答,而是抿唇一笑,躬身回之:「皇上不置可否,只讓山西總督趙大人好好照看梁將軍,『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若是實在躲不開這個劫,也只是梁平恭的命數』,這是皇上的原話。」

皇帝的態度並不強硬,甚至給人以遐想的空間!

行昭手頭一緊,她完全能夠理解皇帝的顧慮,帝王制衡在於心術,公主勾結外臣構陷忠良的事並不是什麼體面的話頭,再大為宣揚,就是將皇室的名譽,大周的顏面拿到火上在烤。

就此打住吧,這大概是皇帝的心聲。

梁平恭的遇襲詳情,皇帝一定會繼續查下去,可梁平恭回京吐出口裡的話後也只能落得個死,如今也只能落個死。他的死活,皇帝手上攥著暗衛徹查西北之後的證據後,好像也不會太關心了。死了一個對朝廷有二心的將軍,拘了一個為所欲為的公主,對皇帝來說,是大事兒嗎?這根本就不能算事兒。

「山西府,方家的勢力尚未涉足。既然能把護送的三百兵士都打垮下,來劫掠的人當然身手不凡,又不是在演水滸,哪個正正經經靠著手藝能有口飯吃的人願意去當土匪!韃子來襲...更荒唐!」,方皇后昂頭吩咐,一錘定音:「這件事沒那麼簡單,方都督知道該往那頭去查。明兒一早,梁將軍的死訊若是傳了過來,就再派幾個人手往大覺寺去服侍應邑長公主。若是沒傳回來...」微微一滯,「若是沒傳回來,方都督也知道在外面該怎麼做!」

行昭手縮在雲袖中,心服口服地聽著方皇后一句趕著一句的吩咐。

突然感到自己還要學的東西甚多!

皇帝說的那句話今夜肯定能傳回山西府,若趙幟是個聰明人。肯定心裡是鬆了一口氣兒的,弦一鬆開,梁平恭就很難活過今晚了。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方祈一回京一封爵,定京城裡的風向就徹底轉了個兒。想梁平恭回京的人有——瞭解內情的政敵,方祈行昭,顧太后...

等等,顧太后會想梁平恭回來嗎?

梁平恭若是回來,至少能證明一件事兒。應邑並沒有因為權勢勾結朋黨,因為一個男人玩弄權術,這比把手插到皇帝的江山裡的罪名可是要小很多了。可如果梁平恭一回來。顧守備與顧太后做下的事兒會不會吐出來,這個可就說不好了。

顧氏既然願意放棄應邑,那她防患於未然,先下手為強,也沒什麼稀奇的了。

行昭在心裡默默地在賀琰的旁邊寫下了顧氏。這兩個人大概是最不想梁平恭回來的吧?賀琰如今尚在迷局之外,他不想因為梁平恭的回來而發生改變這是無可厚非的,想來想去,賀琰的動機還是最大的。

果不其然,待蔣明英躬身應諾,往後退去將大門閉緊後。行昭的耳畔邊便聽見了方皇后的一聲輕笑:「總算是出手了,管她的結局和罪名會是什麼,拚個魚死網破。動手有可能輸。不動手卻一定輸,只是不知道這是他的主意還是聽了陳氏的指點。」

前一她是應邑,後一個他是賀琰,陳氏,自然就是賀太夫人。

方皇后也覺得臨安侯府出手的可能性更大。想一想也是,賀家經營定京幾百年了。雖是勳貴文臣,可幾百年的沉澱下來手底下能沒有幾張拿得出手的好牌?暗襲梁平恭手筆這麼大,相比之下,作為外戚一躍而上的顧家就少了些根基,自然做不到這麼大的場面——就拿狙殺那三百兵士來說,顧家上哪裡湊出這麼多人手死士來?

行昭臉上扯開一絲苦笑,小手鑽進方皇后的掌心裡頭,再反手緊緊握住,也不知道賀琰破釜沉舟的這一把算不算是男人。可他如今卻是徹徹底底地將應邑棄之不顧了。

就同那日,毫不顧惜地捨棄了她的母親,一模一樣。

呵,男兒的薄情常常有個蠢女人在成全,這句話還有些差池。應當是男兒的薄情常常有無數個蠢女人在前仆後繼的成全,這才算改得周全了。

夜深暮合,一夜無話,行昭半睡半醒,暈暈沉沉地透過雲絲罩看窗欞之外的天地,輾轉反側了一夜。第二天將醒,小娘子便趿著木屐往方皇后身邊湊,陪著方皇后沉沉穩穩地喝過乳酪,用過點心後,便如願等來了林公公的通稟。

「今一早,山西府快馬加鞭趕回京,送回來的消息是梁平恭昨兒個夜裡嚥了氣。」

大概是氣餒和後悔在昨夜裡都用完了,方皇后顯得很平靜,又將昨夜的叮囑重複了一遍:「...就從正殿裡選兩三個宮人派去大覺寺服侍,碧玉算一個,她會說話兒。另外讓其婉趕緊回來——中庭裡的碗蓮蔫了幾朵,別人都不會侍候。」

行昭聽得心驚膽戰的,派碧玉換回其婉,方皇后在捨一個,保一個!

行昭隱隱有些明白方皇后想做什麼,腦子裡過得快極了,明明近在咫尺的東西偏偏又從指縫裡頭滑溜溜地抽離開來。

一石驚起千層浪,梁平恭身死的消息風風火火地傳開了,朝堂上卻一窩蜂地參奏方祈,有人拿毛百戶偷喝人酒不給錢的罪例,參方祈治下不嚴,有人拿平西侯為何與揚名伯同處一居發出疑問,甚至還有人將方祈以前在西北用四十軍棍打死軍士的舊聞,直指方祈暴戾不堪。

如同蚊子在大象身上咬包,沒多大實質性的傷害,卻讓人直癢癢。

行昭聽得忍俊不禁,笑著仰倒在方皇后身上,行景坐在下首眉飛色舞地繼續說著:「...老毛氣得鬍子吹得有八丈高,直嚷嚷『那酒連個酸味都沒有,連涼白開都比它好喝。只曉得把那兩窟窿眼放在我身上,真是吃飽了拉不出屎!』,恨得想拿著弓去射那御史祖宗家的牌位,可惜人家不成親!」

梁夫人平氏急得團團轉,往鳳儀殿遞了幾次帖子,都如同石沉大海,等梁平恭的棺木進了定京城的時候,平氏哭得手死死卡在棺材縫裡,十個指頭都磨得血肉模糊,十指連心,行昭能夠想像得到她有多麼痛苦。

可別人呢?

有人設身處地想一想,母親死後,她的親眷家人,痛成了什麼模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