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依稀,斜陽婉麗,遠山如黛,層巒疊嶂,浩浩蕩蕩。
應邑掩眉一笑,艱難地輕輕揚頭,眼神從那碗深褐色的湯藥上移開,揚高了聲音:「這是什麼?附子?重樓?細辛?能讓人死的藥總翻來覆去也就那麼幾樣,可你應當知道不是這些湯藥讓我心甘情願去死的...其婉走後,換過來的那個丫頭,叫什麼來著?碧玉,碧玉對吧?蔣明英慣會教人,把那個丫頭教得真好,日日在我旁邊耳提面命,說的都是什麼梁平恭被暗殺...太后稱病不出慈和宮...她一個丫頭哪裡曉得朝堂上的事情,可我卻不能不信...」
應邑邊說邊仰天笑起來,一道哈哈笑著一道眼角兩行淚直直垂下,砸在地上,將木板上的微塵驚得虛浮在了空中。
「就算皇上不賞藥下來,我也只能死!死在我的親眷手下!死在我的情郎鐵石心腸下!我傻,我真是傻,賀琰既然能夠硬起心腸來逼死為他生兒育女的髮妻,又憑什麼會把我看得比他自己還要重。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他...」
八月的初秋,黃昏之下,竟是昏黃一片,再看出去鬱鬱蔥蔥的層幛就像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光熹。
徒增悲涼。
方皇后神色不動,卻輕鎖眉頭,沉緩出聲:「誠如你所言。想讓你死的並不只我一個,其實比起賀琰的落井下石,顧氏的沉默卻更讓人可怕...你應當知足,至少皇帝是真心看重你這個幼妹的,為你過繼也好,許你葬入皇陵也好,都是為了讓你身後還能享人間香火...」
「我不要那些東西!」
應邑厲聲尖叫。渾身抖得厲害,「我不要那些東西!方禮...方禮...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們...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求求你...」
應邑仍舊在說,長長的一番話,卻只有幾個字反覆重疊,方皇后的眸色隨之變得越來越暗。
大覺寺是佛門清淨地,可閣樓上的尖利女聲的吵嚷好像沒有給靜心修行的僧侶帶來更多的困擾。主持平淡無波地數著佛珠,立於寺門之前,雙眼微闔。身後的小尼支起耳朵聽,卻沒有聽見熟悉的心經,而隱隱約約只聽見了這樣幾句話兒。「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小尼若有所思,偏頭望了望閣樓上掩得實實的那扇門,眨了眨眼睛。再不言語。
直至夜幕堪堪降下,青幃小車「□轆□轆」地又從那扇大門中出來,行於山間,穿過叢林,駛過華燈初上的集市,最後湮沒在了黑得泛著涼的皇城裡。
行昭眼神尖。一眼便瞅見了廊間行來的神情疲憊的方皇后,手腳利落地下炕趿著鞋往外走,小手拉過方皇后的手。細聲細氣地一句接著一句:「...山上可涼吧?路上可還順利?喝盅熱茶好還是先用點心墊墊肚子好?將才才用過晚膳,要不要讓廚房下碗細面來?」邊說邊攙著方皇后往裡走,語聲低緩拉長一句:「應邑長公主...她怎麼樣了?」
鳳儀殿還是那個樣子,可方皇后卻覺得這暖洋洋的光照得讓人暖到了心裡頭,笑著摸了摸行昭的頭頂。沒答話卻揚聲喚來林公公:「無論皇上在哪裡,一定請過來。」
行昭眉頭一凜。不過幾刻,皇帝便來了鳳儀殿,行昭避到裡間去,沒隔多久,便聽見了原委。
「應邑想見臨安侯。」
方皇后單刀直入,問過安後,抿了抿唇,續言:「您說過要盡力滿足三娘,臣妾亦心覺不尋常。三娘只想見過臨安侯最後一面,才肯坦然喝下湯藥。臣妾拿不定主意,便將藥留在那裡,急急慌慌趕了回來,您看...」
行昭大愕!
不過半刻,便舒展下來,方皇后這一招借花獻佛,用得甚妙!甚妙!
當真是應邑想見賀琰嗎?行昭以己度人,她大概是想的吧,執拗多年的執著,不可能會被一朝一夕打垮。
是因愛成恨,最後也想陰賀琰一把,還是想拉著賀琰一起死,還是只想見一見他?
行昭手縮在袖裡,攥成一個拳,屏住呼吸細聽皇帝後言——這是賀琰的名字頭一次捲入是非之中。
自鳴鐘響得規律極了,一聲兒死死地咬著另一聲兒,咬得越來越緊,逼得越來越近,到最後已經幾近重疊,行昭的心提得越來越高,這可以算作另闢蹊徑,也可以看成兵行險招。成,賀琰順理成章地進入到皇帝的視野裡,應邑也能有個結局。不成,便是又要再做斟酌與定奪!
「見賀琰?」皇帝的聲音如同行昭所料,掩飾不住的驚愕,「見他做什麼?不想見馮安東,不想見朕,卻想見賀琰?」
「所以臣妾也心覺不尋常,趕回來請您拿主意。」方皇后柔聲接其後話,「三娘一著不慎,做下覆國錯事,您心懷慈悲,總不願意讓胞妹含恨而終。馮駙馬是三娘心心唸唸的如意郎君,用盡手段想嫁給他,可事到如今三娘未必不怨馮駙馬不顧舊情,大義滅親。臣妾從大覺寺出來時,滿腦子官司,想了又想——若臣妾至此境地,最想見誰?自然是最難以放下的人。又憶及曾有耳聞,先帝在時,臨安侯曾在崇文館與王孫公子一道唸書,少年郎與小娘子之間的情意,旁人又怎麼猜得透?」
行昭感到背上冷汗直冒,低低沉下頭來,卻見窗欞外的天兒還沒完全沉下來,天際盡處尚還存留一方火團兒似的紅。
「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對女子而言,或許尚未涉足人世險境的年少時光,才是最難忘的...」方皇后神色悵然,語聲婉轉地既是解釋,也是迷惑,「我是三娘的嫂嫂,您是她的胞兄。您兩難。我又何嘗不是兩難。應邑鑄下大錯,不惜構陷方家,一面是娘家,一面是夫家,我向著哪一頭也不應該,可看應邑哭得肝腸寸斷,淚眼婆娑,我一顆心又軟得化成了一灘水。全了她的心願,讓應邑能瞑目,也算是咱們唯一能為她做下的了。」
幾十年的夫妻。縱然已經沒有了情愛,方皇后仍舊靠著手腕與對皇帝的瞭解,在六宮之上立於不敗之地。
行昭手扣在窗沿上。夫妻間不靠情愛也是能活的,只要一方夠聰明,能句句話都撓到對方的心坎上。
皇帝感觸頓生,半晌未言。
「向德明你悄悄去臨安侯府,請臨安侯立即往大覺寺去。你...機醒著點兒。」
向公公應聲而去。
終是一錘定音。
行昭長長呼出一口氣,扯彎嘴角笑成一輪彎月,馮安東引出應邑和梁平恭,梁平恭的死讓應邑非死不可,應邑引出賀琰,然後呢?細細一想。心頭那股像軟刀子在肉上磨磨蹭蹭地割又上來了,冤冤相報,生死不休。她眼睜睜地看著她的母親死在她的跟前,推波助瀾地讓她的父親身陷迷局。
行昭笑斂了斂,母親的死讓她從重生中真正長大,算計賀琰卻讓她一點一點地在成長中老去。
彼時的鳳儀殿陡然安靜得像陷在山嶺中的大覺寺,可深處鬧市的臨安侯府卻被壓抑在一片混沌與暴怒中。
「白總管帶著一隊車馬到山西府來給我送禮時。我便詫異,卻仍舊看在你與太夫人的顏面上留了他們幾日。既幫忙打理行館食宿,又是賞飯又是賜酒,到最後還拿了令牌開了宵禁,給放了行,讓他們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京城裡來。」
別山館院裡竹影幢幢,內有男聲清冷卻暗含憤懣,「送來兩車禮,又怎需一百來號人傾力護送?阿琰,你我至交,何必拐彎抹角。世間諸情怎麼就會這般巧?車隊告辭前一晚,梁平恭便在山西府內遇襲!阿琰,我從未想過你也會對我使陰招!」
燭光淺淡,於窗欞之前,挺身而坐,將才平朗出言的赫然就是定京碧玉,趙幟。
於其旁者,著青布直綴,素手搖扇,眉目輕斂的便是當今臨安侯,賀琰。
「阿幟,何需急於下定論?」,賀琰未有踟躕,似是成竹在胸:「你有何證據就是那一百來號人擊殺了梁平恭一行?你沒有,皇帝更沒有。皇帝查下去也只會查到我臨安侯家給遠在山西府的姻親通好之家送了兩車禮,以慰趙大人的思鄉之情。梁將軍遇襲之時,護送土儀的兵士可是住在山西總督安排的驛館裡,喝著山西總督賜下來的酒,吃著您賞下去的宴呢。阿幟,你自己想想,你有什麼理由去擊殺梁平恭?皇帝再怒,也只會怪責你沒將北池山的那一眾匪類治好罷了...」
燈下有佳人,賀琰高挺的鼻樑旁側下的光影像極了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
「阿琰,你總算變成了那個你想成為的人...」趙幟怒極反笑,「梁平恭懷裡的信我不敢拆,死前口裡的話卻讓我心驚膽戰,我沒你那個膽子,只能老老實實地回給皇上。賀家經營了多少年,養下了多少死士,你我心知肚明,我雖不明白你為何要擊殺梁平恭,卻仍舊篤定那一百來號人時精挑細選出來的,他們絕對有本事做到全身而退!如今被你下了個套,陰到了溝兒裡,我認了。你卻捫心自問,可對得住我們往日的情分!」
賀琰垂眸輕輕一笑,走投無路,說的是誰?說的就是他,應邑尚且念及舊情,顧懷著他,梁平恭卻沒有道理不將他咬出來,梁平恭不死,他遲早要完!
索性魚死網破,尚且自生難保,又何必再去顧慮他人死活!
趙幟一語言罷,靜候片刻,未聽賀琰接話,氣得拂袖起身,將行至門廊,便聽見了白總管輕叩窗欞的聲音:「侯爺,向公公過來了,在二門候著您呢...」
趙幟大驚,反首望向賀琰,卻見其人亦面容惶惶,又聽賀琰語氣極快連聲問詢:「可是宣我入宮!」
白總管佝在窗欞外的黑影越發低了,半晌沒答話,應當是顧忌著屋裡還有外人在。
趙幟輕聲一笑,鳳眼上挑,流轉著便往賀琰處掃去。賀琰與其對視片刻,沉下臉來,往前跨行一大步,壓低聲音呵斥:「快說!」
「不是宣您入宮,好像是請您去城郊東邊兒...向公公自個兒備了兩輛馬車過來,估摸著不需要咱們府裡自己備車了...」
去城東?
城東有什麼?
有大覺寺!
賀琰頓覺天旋地轉,雙手撐在木案之上,久不能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