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百丈之淵,暮靄沉離,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
小徑蜿蜒如羊腸之道,忽見兩盞青光小燈隱然於黯,明暗之間有馬蹄並重,亦有山風忽驟,俯仰百變。
賀琰手撐在膝間,神色晦明不定,向公公什麼也不肯同他細說。
去哪兒?見誰?誰的主意?因何而去?心裡頭明明有答案卻仍舊跌跌晃晃地在蹦躂,不敢說道出來。
可一進驪山山口,耳畔邊全是呼嘯而過的山風,撩開車簾一看,原本懸吊吊地掛在心頭中間的那顆心,沉甸甸地直直往下墜。
果真是去見應邑!
皇帝知道了什麼?知道了多少?應邑說了什麼!方家說了什麼!
賀琰面色越來越白,眼睛靜靜地瞇成一條縫兒,他感覺自己像一個飄在水面的幾近溺亡的人,抱著的那根沉木卻一直將他往水底下拉,把生死交到別人手裡頭握著,絲毫不由人的感受沉悶惶恐得讓人窒息!
為什麼要讓他來見應邑?梁平恭身死,死無對證,應邑板上釘釘地應當活不下來,她怎麼還沒死?既然當初選擇了回護他,半途而廢又算作是什麼狗屁道理!
梁平恭死了,應邑死了,明明形勢一片大好,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封住顧太后的嘴,方家拿不出證據來,上哪裡去扳倒他?
可如今應邑將死未死,竟然將他也牽扯了進來,只差那麼一點點,就差那麼一點點,他就能夠從這件事情裡全身而退了!功虧一簣,功敗垂成!
等等,是應邑將他拉扯出來的嗎?
兵不厭詐,這會不會是方禮的一步棋?不不。方禮雖然是皇后,可向公公那個閹人也不是她能隨意指使了!
賀琰腦中越來越亂,每一種可能都像一根長長的,滑不溜手的線,慢慢地一條連著一條纏在了一起,到最後已經不能找到頭尾了。剪不斷,理還亂,賀琰沒有底氣去和方家硬碰硬,所以在方祈親臨的時候,他選擇了虛與委蛇。他更沒有底氣和天家對抗。先下手為強給趙幟下套,擊殺梁平恭,已經是他沉下心來魚死網破思量下的結局了。
若東窗事發...
賀琰猶如困獸。手握成拳,一拳砸在馬車的綈綢內壁之上,發出了悶聲一哼。倒把旁邊跟車的內侍驚得不清,神色惶然地瞥了瞥馬車,一壁低著頭加快腳程。一壁心頭暗道倒霉。
大覺寺是個什麼地方,外頭人不清楚,宮裡頭長大的哪個不曉得?
犯了錯的妃嬪,觸了線的皇親女眷,還有那些天家不想讓你活下來的女人。
小內侍偏頭想了想,卻怎麼也琢磨不出來應邑長公主究竟是算作第二撥呢。還是在第三撥裡頭。
山風呼嘯,馬匹低低嘶鳴之後,賀琰便聽見了外頭有一把尖細的刻意柔緩的嗓音。「大覺寺到了,臨安侯,您請下車罷。」
是向公公。
賀琰單手一把挑開綈綢車簾,羊角宮燈暈暈冉冉的光下,能隱約看見這個儀元殿第一人謙卑且恭敬的神情。這並不能代表什麼。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樣的段數在宮裡頭能活下去,可不能讓人爬得高。
見鬼說鬼話,見人也說鬼話,這樣才能順風順遂——向公公連對五品文官都是這幅恭謹又卑微的神色。
賀琰驚詫於自己還能有心思哂笑別人,心裡發虛面上卻雲淡風輕,撩袍下車,踏過朱紅佛門門檻,還是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敢再問向公公一句,皇上究竟因何夜半宣我至大覺寺...」
向公公眉間斂笑,躬身低微,沒答話,腳下卻走得快極了。
賀琰見狀,只好緘默下來,緊隨其後。
步子愈沉,青石板路上還鋪著細碎的小石子兒,膈得人心口疼。白日裡的大覺寺都很難見著幾分慈悲心懷,賀琰心裡藏著鬼,走在夜幕下的大覺寺中更得不到清淨,胸口直喘,兀地一下止住了步子,疾音驚呼出聲。
向公公身形一頓,扭身順著賀琰的眼神望去,只是一個手持淨瓶,面容含笑的觀音石像罷了!
向公公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話裡加緊催促:「臨安侯,您且著緊著些吧。皇上這樣的安排自有皇上的道理...」向公公望了望天色,連小內侍都覺得晦氣,他只會覺得更晦氣,他淨身入宮生生死死幾十年,說這雙手沒沾過血,任誰都不信。
本就是殘缺的命薄人,他最厭惡進這起子所謂的佛門清淨地。
能清淨嗎?不可能吧。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放小裡來說或是因為一塊饃,往大了說就是榮辱與江山,有爭鬥就不能有清淨。
向公公順著佛寺中庭的那顆百年松樹向上望了望,再看看眼前這個窄小的只能由一個人通過的樓梯,偏過身去,躬身示意賀琰先行,待賀琰小步小步地手頭扶著扶梯往上行後,向公公想了想,朝後頭跟著的兩個小內侍揮揮手,便扭頭跟在後面上去了。
「左廂盡頭處的那件屋子就是您今兒個要去的地方,奴才就在廊口候著您。」
向公公將聲音壓得低極了。
賀琰卻覺得振聾發聵,他的掌心發膩,他能感到他的面上發燙,一步一步地往裡挪步,大覺寺的無論哪個地方都是灰撲撲的一片,高高懸掛在廊間懸樑上的慘白燭光投射下幾道白晃晃的影子,他幾乎想轉身落荒而逃,他的未來他的豪想就像這一條狹長的遊廊,一眼能望得到頭,可盡頭處只是一堵堅實卻腐朽的牆壁。
答案呼之欲出了。
賀琰停在那扇雕著蓮印菩提的門前,他甚至能看到細縫中鋪天蓋地而來的微塵,微不可見地輕輕擰住了眉頭,終是深吸一口氣,將門一把推開。
亮堂堂的光便從門間的縫隙中竄了出來,從一條細縫變成了開闊的敞亮。
賀琰負手於背,神色複雜地看著半坐在妝奩之前。手持菱花鏤空銅鏡描眉抿肪的那個女子,是應邑,眉青如黛,唇紅似火,高高挑起的丹鳳眼流轉百變,最後定在了他的眼裡。
「阿琰,你來了。」
清清泠泠的一句話,說得熟稔異常,好像常常纏繞在舌尖上,時時演練。
賀琰迅速朝廊口回望。快步踏入房內,門「嘎吱」一聲闔得死死的。
應邑身形微側,靜靜地看著他這一串動作。她的手已經握不住那支輕飄飄的螺子黛了,索性輕顏嬌笑,面有赧色地軟綿綿地遞給賀琰:「阿琰你幫我畫眉吧。『小吏如初日,得婦美行雲。琴聲妄曾聞,桃子婿經分。娥眉參意畫。繡被共籠熏』...」
話兒落得越來越輕,應邑見賀琰並不接,手亦垂得越來越下。
「我傻了多少年啊,原以為我們可以像尋常夫妻那樣,你在執筆作畫,我在紅袖添香。你在行書作冊,我在織就錦衣...」應邑笑了起來,一連番的折騰讓她瘦的皮包骨頭了。一笑,顴骨便高高地突了起來。
賀琰側眸垂首,不忍再看。
應邑卻哀哀地笑出了聲兒:「我多傻啊,你能為了家族與權勢棄我一次,又怎麼可能沒有第二次呢?我曾想。你將權勢與地位看得最重,那也還好。至少我還排在第三位,可我卻沒曾想過你會毫不猶豫地負我,不僅負我,還砸了一塊兒最重的石頭下來...我在大覺寺裡住下的這幾日,廟裡每敲一次鐘,我便渾身上下都發冷發抖,這都是我該得的,我不知道方福...」
「應邑!」
賀琰提高聲量打斷其後話,重而轉身將門掩得死死的,又快步朝應邑走去,摁下其肩膀,壓低聲音:「往事切莫再提!大覺寺是佛門聖地,菩薩最是慈悲為懷,任你犯下多大的罪孽,菩薩都會諒解你!」
應邑不可置信,瞪圓了雙眼,猛地抬頭,第一眼便將賀琰惶惶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
眼前頓時一片模糊,應邑狠狠眨了眨眼,一大串淚便直直砸在了賀琰的手上。
事到如今,賀琰擔心地仍舊是話兒會不會被外面的人聽見!
應邑扯著嘴角想露出一點笑,眼淚卻卡在眼眶裡再也流不出半滴,她還在期待著什麼?她還在憧憬著什麼?這就是她想踩著別人屍骨得到的愛情和良人?笑聲震耳欲聾,卻滿是淒厲,懷著的期望就像一柄利刃狠狠地朝著自己捅了過來,頓時便鮮血直流!賀琰啊,你又何必當初給我希望與寄懷,如今棄之如敝屣,當時卻珍之如異寶...
不,他從來沒有珍重過她,毒殺方福是她的主意,偽造信件是她的主意,連最後承擔罪責也是她!賀琰多無辜啊,他什麼也沒做,只是在必要與關鍵的時候推波助瀾了,只是在她的耳邊吹了吹暖風罷了!
賀琰緊緊地扣在應邑的臂間,緊張地看著她,看著她到底會說出什麼來。
哪知半晌之後,應邑漸漸地止住了笑,喘著粗氣地癱在賀琰懷裡,又掙扎著起來,身子撲倒在桌前,滿臉是淚地,幾近瘋癲地口裡輕聲呢喃:「上好的龍井,阿琰最喜愛喝龍井茶了,阿琰最喜歡喝我泡的龍井茶了...」
一道說,手上一道顫顫巍巍地執起桌上的茶壺,又顫顫巍巍地分出兩個杯盞來,一杯接著一杯地斟茶,亮褐色的茶湯灑在鋪著絳紅色麻漿布的罩子上,不過一會兒便氤氳成了一團深重的霧。
應邑咧著一張嘴,搖搖晃晃地將茶盞遞給賀琰,帶著祈求與乞討:「阿琰,我親手泡的...大覺寺的主持鐵石心腸,我求了她三次,她才肯給我這點茶葉...你嘗嘗...」
賀琰艱難地將頭往後縮了縮,手往前伸出幾分,指尖剛剛挨上輕薄的茶杯壁,卻聽應邑尖叫一聲。
「阿琰!」
賀琰指尖一頓。
「阿琰,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
應邑的聲音尖利而聒噪,可這一句話卻讓賀琰無端地想起了那個在死前也這樣問過他的女人,她長著一張圓圓的白白的臉,會溫溫柔柔地笑,她祝他「□赫永遠」,多好笑啊,是他親手逼死了她,如今捨不得的卻是他...
難耐的沉默與遲疑,讓應邑歪著頭靜靜地看著賀琰,嘴角彎得像明月。
「你不愛我...你根本就沒愛過我...」應邑終究朗聲仰面大笑起來,執起茶盞一飲而盡,冰涼的茶水在口裡好苦啊,苦得讓人能將心全都嘔出來。
應邑神色茫然地看著泛著清亮與明色的甜白釉茶盅杯底,然後輕輕地,委頓地癱在了桌沿邊上,眼淚最後還是跨過眼眶,難耐心酸與悲慟地順著面頰輕輕劃落。
她嘴角囁嚅,賀琰皺著眉頭輕輕佝下腰去聽,卻聽見了這樣一句話。
「臨安侯,你根本就不配和我一起死...」
天色愈晚,自鳴鐘響過十下,林公公敲響了鳳儀殿內廂的門:「...應邑長公主暴病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