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戲,每個人都是戲台上粉墨濃妝的生旦淨末,有些就只能當畫上白臉,額中點上一個紅點的丑角,言語誇張,行為逾矩地供人指點調笑。
短短幾天裡,定京城裡就經歷了一場浩劫,不,準確地說是一場浩蕩,天翻地覆,日久彌新。
戍邊守疆的總督前腳躺在棺木裡被抬進了定京城裡,金尊玉貴的長公主後腳就在皇家寺院大覺寺暴病而亡。
暴病而亡...
行昭佝著頭做女紅,輕聲一笑,記得母親對外傳言,也是暴病而亡的吧?
多好的四個字啊,給一切非人力可及,風雲詭譎的事情都安上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由頭。
小娘子低低的淺笑是午間的鳳儀殿偏廂裡最明艷的聲音,方皇后一手輕捻了一支狹長簇擁著的月白色槐花兒,一邊兒抬起頭來笑著問她:「做針線也能做得這樣高興?將把老六的扇套繡完,這就又給自個兒攬了活兒了?也不曉得老六有沒有給你工錢。不錯不錯,咱們家也能出個端莊嫻靜,繡工卓越的小娘子了,一早叫你舅舅將你帶回西北去,叫西北那老薑家還有張副將都饞得紅眼。」
方皇后身出將門,不善女紅,一向對行昭的繡花繃子敬而遠之。
行昭小聲笑出來,方祈領了右軍都督的直隸,哪兒還能回西北呢?若叫桓哥兒襲了職,倒還能回去。
「這是給大表姐繡的香囊!」行昭笑嗔,「也不知道大表哥與大表姐什麼時候回來,就先做著,免得大表姐一來,手一攤拿出好多賀儀來,阿嫵卻什麼也送不出去!」
方皇后邊笑邊拿銀剪子將槐花兒多餘的枝條「卡嚓」一聲給剪了。邊說:「...千金難買真情意。你拿親手做的香囊去換瀟娘送你的金銀頭面,阿嫵你虧不虧?那兩個要進京,方都督整日愁眉苦臉地提著八色禮盒今日登黎家的門,明日登閔家的門,求完教書先生求教引嬤嬤,就曉得那兩個有多不讓人省心!若不是最近朝堂上不太平,他怕能一舉成了定京城裡這些時日最大的談資...」
話兒到最後落了落調兒。
應邑身故後,鳳儀殿有著十足的默契——不提此事。任外頭紛攘熙熙,鳳儀殿巍然不動。賀太夫人遞帖子進來,方皇后直接將帖子退了回去。信中侯閔夫人帶著閔寄柔過來也只是被請到了偏廂坐了坐,行昭給閔寄柔送了幅張朝宗的古畫,閔寄柔隔天便拿了張米芾的字帖送進來。兩個小娘子拿自家的庫房做人情做得不亦樂乎,方皇后也不管,只笑著點了點行昭的額頭,嗔怪她「小富婆光曉得敗家!」。
當方皇后見了閔夫人,六司每天接到的折子便多得像雪花片兒似的了。方皇后索性讓蔣明英將名字都抄了下來,又拿給行昭看,又問行昭從裡頭看出了什麼來——這是方皇后樂此不疲的訓練方式,行昭捏著澄心堂紙想了想,當天下午便交了答卷,「皇親裡只有平陽王妃與中寧長公主遞了折子來。其他的都沒有動靜,這也好理解。平陽王是應邑長公主的胞兄,中寧長公主卻一直靠著慈和宮過活...可勳貴裡卻除了黎家。中山侯家,還有信中侯家,都或多或少地遞了折子上來,黎令清大人敢梗著脖子和皇上說「國庫沒錢」,就自然有這個膽量禍事不會波及到自己身上。中山侯家不涉政事,家底豐厚。清清白白,也不在乎。其他的或多或少的都與梁家,與顧家,與應邑長公主有聯繫,長了腦子的人就算不知內情也一天惶惶不可終日。朝官家眷除了梁夫人十分認真地每天遞折子,其他的都還保持著觀望的態度...」
題不難,可在方皇后眼中,七八歲的小娘子能有這樣的觀察力與分析還是算難得的了。
做母親一向是矛盾的,方皇后既一心一意想將行昭嫁到安穩平實的人家去,可還是一手一腳地將手腕與心機慢慢教給她,又不希望孩子能用到心機與手段,卻仍舊不放心小娘子是一張潔白無瑕的堂紙。
看一看她的胞妹就明白了,人生世事無常,誰知道自己最後會落到一個怎樣居心叵測的坑裡頭?學會站起來,學會活下去,總是最重要的。
這回難得,方皇后頭一次主動提及應邑身故,行昭將針線攏在一起輕手輕腳地擱在了身側的箱籠裡頭,眉目輕斂:「算算日頭,應邑長公主暴斃是在八月二十三日,如今是二十六日,您明明該是最忙的——平衡六司,辦小殮禮,大殮禮...」輕輕一頓,唇角微微展笑:「是皇上對喪事自有安排嗎?」
方皇后將那支槐花兒拿得遠遠的,白衣勝雪,沒急著答話,先將枝條斜斜插在了青玉湖色花斛裡頭,偏了頭換個角度又瞧一瞧,終是覺得不滿意,又將槐花兒拿了出來,低下眉重新修剪一番。
話輕聲出口,卻答非所問。
「在西北,貴家女兒們可不興插花,繡針,抄佛經,我們常常換上胡服,換上褲籠,駕上爹爹的駿馬,一揮馬鞭便在西北的黃沙荒漠裡揚長而去。」
行昭手放在膝上靜靜地聽,晌午時節正好,自應邑去後,她的心便悶悶的,蔣明英也不願細說應邑的死狀,她所知道的只有賀琰去了大覺寺,應邑死在了賀琰的面前,僅此而已。
可仍覺除了暢快與復仇之後的釋然,還有淺得幾乎嘗不見味道的心酸。
方皇后平心靜氣地娓娓道來:「娘親去得早,爹爹不願續娶...」說到這裡唇角微微上勾,是對舊事的緬懷更是對今朝的排斥,「說來也奇怪,西北的男兒漢放在荒漠裡頭個頂個都是能斬狼撲虎的好手,可一回家便能在自家婆娘的面前輕言軟語,半句重話也不多說...」帶著笑輕輕搖搖頭:「扯遠去了,回歸正題吧。爹爹不願續娶,一個家裡就剩個老姨娘在操持家務,喪婦長女不好嫁,可在西北並沒有這樣的規矩,爹爹卻一個接著一個將求親的人打了出去。直到前朝元後之子突亡,先帝為二皇子求娶方家長女。」
這是行昭頭一回聽見方皇后自己的故事。
方皇后是慈母,是摯友,是嚴師,是一個完全能讓人依賴的人,可她的苦卻從來不比任何人少。
行昭屏息靜氣,鳳儀殿此刻的時光好像靜止不動了一樣,沉甸甸地就一直停留在了這一刻,蔣明英早已帶著宮人退到了外間,行昭躬身坐於炕上,方皇后仰臉靜默地隱約在槐花兒之間,好像桃李芬芳,再不能眠。
「皇家上門求娶,爹爹總算不把人打出家門了,然後對八字,然後備嫁,然後出嫁——出嫁那天平西關裡浩浩蕩蕩一片,滿眼都是大紅喜慶,吹的嗩吶打的鼓,鬧得好像要把人的耳朵都震聾一樣。這是我頭一次進京,嫁的是皇子,可那個時候先帝分明已經將二皇子當成儲君在待了,別人看皇子妃是一個要求,可看太子妃又是一個要求。我不能穿胡服,不能穿褲籠,不能走路大步,不能跑,不能跳,我的人生好像就這樣被拘在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天下面...」
方皇后仰著頭比劃了個手勢,笑著看向行昭,目光溫溫的,又將手勢放大:「...等當了皇后,進了宮,原本這麼大的四四方方的天就變成了這麼大,大了可規矩卻更重了,原來的那個以美艷與聲色侍君的顧皇后一夕之間就變成了日日都要見面的慈和宮裡的顧太后,我心裡怕不怕?自然是怕的,可我不能怕啊,因為我的阿福也嫁進了定京,嫁到了人人讚頌的規矩極好的臨安侯府賀家,嫁給了定京城裡的碧玉明珠。娘親去得早,我也嫁得早,我出嫁的時候阿福才五歲,扯著我的袖子哭著叫『姐姐,姐姐』,爹爹不會教女兒,只會一味地寵,也幸好阿福個性溫和,否則又是個養得跋扈任性的小娘子。阿福嫁進來了,我得護著她,再多的怕也只能變成更多的勇氣...」
行昭輕輕揚了揚頭,方皇后這樣平平淡淡的一番長話幾乎讓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這個世間誰活得不難?
應邑是活得艱難,母親身世低微所以見識淺薄,遇見的男兒都是偽君子真小人,身為金枝玉葉卻活得壓抑偏執。
因為她活得艱難,因為她有痛苦與悲傷,因為她需要,她就可以罔顧人倫道德,為所欲為了嗎?
活得再難,也要堅守,堅守一種信念與底線。
午後的光輝如同清水一般直直地傾灑下來,方皇后的話鋒一轉,回歸正題:「我便是在那個時候才真正地與我這位嫡親的小姑子相處的...」
是了,太子尚未登基,沒入宮住,方皇后對顧氏與應邑也只能遠觀。
「長得極好,個性也強,想要的東西一定要拿到手,東宮的黑漆羅漢象牙床她想要,顧太后便找皇帝討,皇帝心軟,揮揮手給了便也給了。應邑拿到手了卻嫌棄,『嫂嫂在西北長大,半分家教也沒有,一張這樣好的床也能用得連象牙也不那麼白潤瑩然了。』,皇帝當做笑事和我說,我卻不能笑,只能第二天又開了庫房選了一張嶄嶄新新的黑漆象牙屏風給她送去...」
「向公公回來稟告,應邑死前喝下的那杯茶裡正好摻了我留下的湯藥,盛茶的茶壺裡也有。有趣的是,應邑斟了兩杯茶,可只有一杯被她自己喝了,另一杯卻被孤零零地遺棄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