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對峙(上)

時光翩然輕擦,晃然而過,定京城的辰光堪堪進入了九月仲秋。

時人停喪以三日,五日,七日至百日不等,均需單數,停喪期同當時的氣溫和喪者身份息息相關,應邑死在八月末,按道理是要停喪三十一日的,可皇帝以「晌午的日頭不落,要讓長公主早些安息」為由,大手一揮定在了九月上旬出殯。

是故,大周朝的應邑長公主在九月初七出殯發喪,棺木由定京城東的長公主,掛滿了白絹與麻布,一路撒著紙錢,吹吹打打地到了皇陵。

「...老二送喪回來說,棺木剛下降的時候才發現泥裡頭有條死蛇,當時便不敢動了。初七的時候,天兒又下著大雨,雨一滴連著一滴往泥裡打,棺木就這麼靠在旁邊兒,還是後來平陽王膽子大,讓人去將那條死蛇挑了出來,又請先生重新撒了五穀,定了銀十,局面才顯得不那麼僵...」

王嬪端著小盅沒顧上喝茶,蘭花兒一樣的一雙清妙目看上去有些心有餘悸,再抬頭望了望窗欞外,輕歎口氣兒:「這幾日像是天兒漏了條縫兒,整日整日地落雨,臣妾雖不信這些,可到底還是去妙經閣請了個平安符讓老二掛上,又請先生算了算這幾日的凶吉避害,說是要住在南邊,臣妾又趕緊把南邊的院子拾掇出來,這才心安。」

難得王嬪在行早禮的時候說上這麼一長番話。

今兒個九月初九登高重陽,行早禮的人來得齊,上了階位的妃嬪都在,連著行昭,歡宜還有四皇子這幾個小字輩兒也都跟在各家長輩身側。

王嬪說完這麼一長番話,行昭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頭,再一抬頭便看見歡宜也在往她這處看。便輕輕頷首,含蓄地回之一笑。

應邑出殯前幾天就一直陰雨綿綿,到了出殯的正日子,雨下得更大了,大雨磅礡裡,一行天潢貴胄吹吹打打地抬著棺木,倒像戲本子裡的一齣好戲——可惜戲本子裡身故的人都無端讓人惋惜,應邑身死卻讓很多人長長地舒了口氣兒。

打頭摔盆捧靈的是馮安東長兄的大郎君,主持局面的卻是平陽王,六皇子去了江南。四皇子腿腳不好,小一輩的天家男丁裡只有老二去撐局面了,這倒讓王嬪不能不多想。連著兩日都往鳳儀殿跑得勤。

世間很多事都是藏著掖著的時候最美妙了,情人間的曖昧是這樣,權勢的誘惑也是這樣,一旦全部露白了,人性反倒沉寂了下來。不比如今上躥下跳。

行昭手規規矩矩地擺著膝上,微微抬眸,正好透過縫兒看到王嬪如彎月般美好的側面,溫柔而婉和。

惠妃輕哼一聲,方皇后拿眼往下首一瞥,惠妃便眉目一轉。頹然地往椅背上一靠,沒了後話。

「這個說法,本宮倒是頭一回聽到。皇上也沒同本宮說過...」方皇后笑一笑,做出十足惋惜的模樣:「定穴開墳是大事,死蛇...到底是不算太吉利...不過王嬪也不要太擔心了,二皇子是龍子鳳孫,自有天家祖宗庇佑。且郎君們是做大事的。女人家上香拜佛是人之常情,可你曾見過哪家的小郎君拿了炷香在菩薩跟前拜的?二皇子也是封王的人了。日日跟在皇上身邊做事,見的都是大世面,女人家的願意燒香就燒香,願意唸經就唸經,心意到了便好了,可別拖累了小郎君。」

王嬪登時面紅耳赤。

方皇后難得這樣轉彎抹角地斥責她...

是在說她將小郎君當成小姑娘養了...

方皇后怎麼不想一想,她統共就這麼一個兒子能指望,方皇后是沒兒子,可闔宮上下那三個小郎君誰敢不叫她一聲母親啊!那三個都是她的兒子!誰登大寶方氏都是名正言順的太后!

可她呢?

她在宮裡沉沉浮浮這麼幾十年,生下了兒子,細水長流地得了這麼久的寵,到了最後她還是個嬪位,她不將兒子看重一點,往後還能有什麼出路?若是兒子有個三長兩短...她...她便也不要活!

王嬪紅著臉,低著頭將蜀繡絲帕揪得一道一道兒的。

方皇后將眼神靜靜地落在殿下這個江南水鄉出來的嬌俏清麗人兒身上,人的心一旦大了,有了一便想有二,有了二隻怕十也不能滿足了。

皇帝身體康健,奪嫡立儲這檔子事兒現下提上日程還早了些,她不介意老二上位,可她容不得王嬪現在就開始自命不凡了。

殿裡清清斂斂的,惠妃「噗嗤」的一聲笑像是湖面上被打破的那一朵漣漪,王嬪的心「咯登」一聲落下,話兒隨著心一併出口。

「是臣妾想得不周到...可細想一想,應邑長公主本就是暴斃而亡,未至元壽就已是大大的不吉利了,再加上那條死蛇,又想一想這些天兒的天氣,臣妾素來膽小....」

「王嬪,你說誰不吉利?」

打斷王嬪吳儂軟語的是一聲沉到骨子裡的老嫗之音。

偌大的鳳儀殿正殿頓時靜得悄無聲息,不過一瞬,便又響起了衣料摩挲時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音,隨即便響起了甚是整齊的唱福聲兒。

「臣妾給太后娘娘問安,萬望太后娘娘福壽安康。」

行昭立於方皇后身側,低眉順目,手縮在袖中,心裡頭輕輕告訴切記不要自亂陣腳,顧氏才是有苦說不出的那個,她能來幹什麼?讓方皇后接著去侍疾?如今的方皇后今時不同往日,是掌了六宮事宜二十年的鳳儀殿女主人!

連應邑身死,顧氏也只是就著帕子抹了兩滴淚算是作數,如今她還能做什麼?

她難道還有這個資格來秋後算賬?

「都免禮。」顧太后言簡意賅,扶著宮人,擇了一身青藍褙子緩步入內,裙裾拖在光潔的青磚地上,一寸一寸地向前縮。

行昭抬起頭來,這才有機會看清楚顧氏如今的這張臉。到底是上了歲數的人,陡經波瀾讓原本保養得極好的一張臉,溝壑密佈,老婦人的眼神瞧起來渾濁極了,卻讓人不寒而慄。

像一條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能睜大一雙眼睛死死地盯住你。

行昭手頭一抖,連忙將頭垂下,規規矩矩地跟在方皇后身側。

方皇后輕捻裙裾,笑著讓蔣明英去扶顧太后。一道讓出上首左側,一道吩咐人上熱茶,一道寒暄著話兒:「是在說一條死蛇霸了人的位置。這個不吉利。」又轉了話頭,神色關切極了,「您身子骨好些了嗎?臣妾前些日子去瞧您,丹蔻說您病得連偏廂的簾子也不讓臣妾撩開,臣妾只好日日在慈和宮正殿裡磕完頭問完安才心有惴惴地回來。如今瞧起來您氣色還有些不好。您還拖著身子過來鳳儀殿,叫皇上知道了,只有心疼的。」

顧氏喜歡作踐方皇后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愛女離世心情不暢,嚷著病重把人叫過去磕個頭,能有什麼用?上回方皇后話裡給皇帝透了些意思,皇帝晚上去了慈和宮。方皇后晨間早起往慈和宮去磕頭作揖的戲碼這才罷了。

陳德妃扭身望了陸淑妃一眼,抿抿嘴,卻顯得十足不屑。

「皇帝是應當心疼。先帝去得早。留了哀家與幾個孩兒孤兒寡母地活得艱辛,好容易過出了好日子,三娘卻沒這個福分享,倒叫條死蛇佔了位子!是很不吉利,王嬪說得好得很吶!」

顧太后揪著前頭話兒。後頭只當沒聽著。

王嬪膝上一軟,手扶在把手上。一張素麗的小臉垂得低低的。

王嬪以為顧太后在責難她,行昭卻知道顧氏話中的意思,被一條死蛇佔了位置,是指的母親佔了應邑的位子吧!

行昭艱難地向上伸了伸頸脖,應邑最後了悟到了窮盡一生追逐的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曾經,選擇了不愛然後不恨地放手而去,就算有弒母之仇,行昭同樣作為女人,也由衷地對這個敵人表達了最後一絲的同情與憐憫。

可對顧氏,她從這個前朝六宮爭鬥的勝利者身上看不到一絲光芒。

以前看不到,現在更看不到。

在應邑荒唐放肆的時候,顧氏選擇了推波助瀾,在還能為應邑扳回一城的時候,顧氏選擇了緘言自保,在應邑身故之後,顧氏又擺出一副為幼女伸張正義,報仇雪恨的臉面來...

直至今日,行昭這才當真信了宮裡頭事關先帝的傳言——元後辭世,先帝選擇女人時便更看重容貌了,在前朝的後宮碾壓爭鬥中,美色即是那柄最致命的武器。

所以以顧氏的心力才智,才能矬子裡頭拔高子,脫穎而出。

「王嬪是當真為三娘的陡然辭世傷心擔心,母后既也覺著王嬪說得好,臣妾便賞王嬪一樽白玉如意吧。」方皇后笑一笑,未待顧太后出聲,便轉頭吩咐蔣明英,「過會子行早禮散了,記得從庫上找一樽出來,本宮記得是往前臨安侯府送上來的,你仔細且翻一翻...」

偏著頭想,一邊想一邊又同王嬪說道:「好像上頭是鴛鴦戲水的紋路,是和田玉,瞧起來通通透透的,正好給老二的婚房多個擺件兒...王嬪還不給太后娘娘行個禮道個福,謝過太后娘娘的賞嗎?」

王嬪雖不曉得自個兒被方皇后當成了槍使,卻知道這也是在給她個台階下,連忙輕捻裙裾,屈膝福身,算是了斷今日的這段恩怨了。

顧太后胸口一梗,如今的方禮待她當真是半分顏面也不要了!

原本在口舌之爭上,方禮還會退讓...

顧太后手蜷得緊緊的,方禮是個沉得住氣的女人,為了拿到六司的管事權,她整整籌謀了三年。

梁平恭身亡,三娘身亡,下一個倒霉的會是誰?是她還是賀琰?

她不敢去賭這個時間!

顧太后眼神從儀態萬方的當今皇后,緩緩移到了坐在杌凳上團著一張小臉的小娘子身上,神色未動,語氣卻放柔和了很多,邊拿手指了指行昭,邊言帶思懷:「...哀家記得應邑這麼大的時候,十分喜歡張朝宗的芙蓉工筆畫,懸著腕日日描也描不厭...如今想起來恍如隔世,總還以為一把撩開罩子,便能看見梳著雙丫髻,絞了齊劉海,穿著一身桃紅高腰襦裙的小娘子坐在炕上描著畫兒,認真極了的模樣...」

方皇后心頭陡然升起一股涼意,顧太后的目光像紮在肉上的刺,陰冷得讓人疼到了骨子裡。

方皇后沒開腔,坐了滿殿的妃嬪哪個敢搭話,陸淑妃是曉得點內情的,心頭惶惶然,顧太后這是要做什麼?自己失去了幼女,便也要叫別人嘗嘗失去至親的苦痛嗎!不由自主地身子向歡宜那處靠了靠,若是有人想對她的兒女做什麼,她便能竄出去一把撓花那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