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後事(下)

行昭身形一頓,輕輕偏了偏頭,眼眸往後望了望,湘妃竹簾上的淚痕被六司熏成了斑斑駁駁的黃褐色,在天家富貴面前,連娥皇女英的眼淚都要變個顏色才能叫好看。

隔了一小會兒,才聽見方皇后的回音。

「讓我親手打理應邑的喪事,我也心裡不舒坦,到底是嫡親的姑嫂,誰願意看到她這樣不體面的撒手人寰?這幾天日日去慈和宮請安,也就是被請到正殿裡行了禮便算完事兒,估摸著母后心裡也不快活,總不願意見人。說起來,臨安侯當真無辜,被拉攪進這一樁事裡頭,親眼看著應邑亡故,任誰心裡不好受,聽說臨安侯太夫人稱病,臨安侯這幾日在床前侍疾,連早朝也沒上?」

「他無辜...」

從內間傳來一聲壓抑了的蔑笑,是皇帝的聲音。

「他和應邑也扯不清楚關係!原先暗衛下去打聽,曉得了應邑時常和一個男人在城東的青巷裡頭,朕便以為是馮安東,立時沒了那個心思將胞妹的情事聽個一清二楚,也就草草地過了。應邑死前要見賀琰,朕便心裡暗道不對,又讓人下去打聽,街坊四鄰,一個一個挨著問,這才問到。除了馮安東,竟然還有一個頭戴黑幕籬的身長八尺的男兒漢時常出入青巷!再細查下去,應邑怕是和你妹...」

皇帝突兀地停住了話頭,生硬地轉向了別處:「朕答應應邑許她葬入皇陵,也要著手為她選過繼之人,便一定會做到。她既然已經嫁到馮家去了,就是馮家婦,等馮安東過了一年居妻喪,你再著心給他選一個家世不高的妻室。等生下孩子就過繼一個到應邑膝下吧...」

馮安東身形不高,可賀琰卻有八尺之長!

皇帝止住的話裡是想說,這件事與方皇后的妹妹也有關聯嗎?

可話到半途卻止住了,想一想也是,皇帝以為方皇后不知道方福死的真相,如今卻被他挖出來了,身為一個丈夫,自然不願意將自己胞妹逼死自家小姨子的事實說給妻室聽...

蔣明英輕輕捏了捏行昭的掌心,示意不該立在遊廊裡聽壁角了。

行昭仰臉一笑,將拐過壁角。便看見蓮蓉垂眉斂眸過來,壓低聲音通稟:「歡宜公主過來了,現今候在瑰意閣裡。」

行昭喜出望外。自應邑被送去了大覺寺,闔宮上下都安靜了下來,有門路的找門路問東問西,沒有門路的更是避之不及,陸淑妃原就是個靜得下來的。如今更像宮裡頭沒這個人似的了,連帶著一雙兒女都沉寂下來。

這才是聰明的做法。

再看看惠妃,以為自己最聰明,可勁兒地作,皇帝難得踏足一回後宮,便去了她那兒。半夜卻被她氣了出來。

第二天早晨宮裡頭的謠傳便滿天飛了,有說惠妃是「以為自己沾上了個寵字兒,便得意得很了。竟然想去大覺寺瞧一瞧那一位。」,也有說是因為「給應邑長公主求情呢,全天下都是壞人,只有她一個好的」。

先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重,再看看能不能賣給別人一個人情和面子。這世間有力拔千斤的,更多的是自不量力的。

宮裡頭處處是學問。前世的自己怎麼就一點沒學到呢?

行昭一道加快腳程,一道腦子裡過得飛快,大約是因為方皇后將她護得嚴嚴實實的,被護在母親寬大羽翼下的幼鷹是不需要擔憂狂風驟雨的,才能養成了她驕縱而恣意的個性。

行昭將跨過門檻,便看見了小娘子穿著件兒月白蹙銀絲的褙子,頭上佩著一對玉花簪子,儀態端莊地坐在炕上行昭福了個禮,便邊笑邊順勢坐在其旁。

「頭一次看歡宜姐姐穿月白色倒也好看,怎麼不戴一對翡翠簪子?顯得既抬色也貴氣。」

歡宜沒急著答話,先歪頭往窗欞外瞅了瞅,揪了揪衣角,輕歎一聲:「宮裡頭如今是什麼樣的氣氛?我哪兒還敢佩亮色的東西?母妃恨不得讓我穿上一身白,再在頭上簪朵小白花兒,整天到晚別笑別叫別說話...」

行昭瞭然。

又聽歡宜後話,素來嫻靜穩重的小娘子想來是憋話兒憋得久了,一見到個能說話兒的便一股腦往外拽。

「母妃連韶腦,松香都不許點,重華宮本來就悶得慌,原先還能上一上常先生的課,如今太后娘娘身子骨不好,雖說不要孫輩侍疾,可總也不好做兒孫的還能平心靜氣地日日去上學吧?昨兒個,老六又跟著黎大人去江南了,重華宮裡連個能說話兒的人都沒有。宮外頭的人不知道三姑母的官司,宮裡頭的人誰不知道?大覺寺是個什麼地方,循規蹈矩的女兒家能去哪兒嗎?陳娘娘宮裡照舊穿紅著綠,只有母妃最守規矩。」

放在前世,歡宜打死也不會同行昭說這一番話兒。

行昭也不知是該感慨還是該遺憾,前世裡行明也不可能盡心盡力地幫她打聽活動,更不可能幫她照料荷心和荷葉,歡宜在前世是個話不過半句,言前想三分的端嫻公主。

如今她卻成為她們身邊值得信賴的人了。

她沒來得及改變母親的命運,卻在一朝一夕之間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淑妃娘娘守規矩還不好?這幾天樂伎苑裡頭都沒了動靜,四皇子也曉得事有不對呢...」行昭指了指內間掛著的那套水色蓮紋掛罩,笑說:「皇后娘娘也將阿嫵原本的絳紅罩子換了下來,總歸是出了喪事,該做的都得做。」

皇帝也不願意在面上來作踐自己的胞妹吧?

可心裡一直壓抑著的怒氣又該往哪裡發呢?

歡宜是過來閒話家常的,悶在心裡頭的話兒吐了出來,便轉了話頭,語氣變得鄭重起來:「過幾日就該行大殮禮了吧?打頭摔盆捧靈的定下來了嗎?總不能要天家的兒郎去打頭吧?衛國公家,馮家多的是小兒郎...」

可都不是應邑生的啊!

女人天性好言,歡宜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娘子,既是出自好奇心問這番話兒。更是出於試問內情,畢竟應邑被送到大覺寺的理由有些站不住腳——長公主小產後神思恍惚,需要在佛前供奉,又有暴斃而亡在後。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對勁,可一個公主,一個女人又能犯下多大的罪孽?

可皇帝不敢,也不想將內情公之於眾,將實情瞞得好極了,底下人便只有猜了又猜,想了又想。抓耳撓腮得幾乎走火入魔,這不,歡宜都將主意打到了行昭身上了...

「阿嫵這可不知道。」行昭實話實說。轉了轉眼珠子,笑言:「內務府也沒來鳳儀殿請示喪禮規矩,想著也是按著定例來吧。前朝總有出了嫁沒孩子的公主吧?」

像是說了什麼,又實實在在什麼也沒說。

歡宜像淑妃,個性聰明。從行昭話裡頭撿到了這麼一句「內務府都沒來鳳儀殿請示規矩...」,定例是定例,可有立就有破,前朝哪一個得寵的嫡公主是完完全全按照禮部的定例出嫁、封爵、再行葬的?得寵的就多加點榮寵,沒寵的才一五一十地全照著定例活!

應邑是太后幼女,皇帝親妹。身份都放在那裡了,能有不得寵的?

可皇帝卻不讓方皇后插手,這就足以表明態度了。

甭管應邑長公主做了什麼。只要結果是皇帝連面上的功夫也不想給她做了,這就能讓人放下心來了。

歡宜聽到了自己想要的,便笑盈盈地同行昭扯東扯西扯開了,「八九月份的天氣,去江南。哪兒還使得上扇子啊。老六非不聽,幹天幹地把你給他繡的那個扇套讓下頭人弄好。非得帶過去。是跟著黎大人辦公務,本來就事急從簡,他倒好,行李不多一柄象牙扇就佔了一大塊包袱,母妃是又氣又笑。」

行昭不明白歡宜想說什麼,抬頭看了看小娘子的眼神,亮亮的眼眸裡頭像天上閃著的星辰,索性打著哈哈過去:「有些人更怕熱,有些人更怕涼,往前就有叫花子大夏天的穿著棉襖守在臨安侯府的門口,許是端王殿下怕熱,離不得扇子?」見歡宜面色不對,趕緊岔開話頭:「早聽樂伎苑出了個名角叫段小衣,比柳文憐還好,是四皇子手把手教出來的?」

歡宜面上浮起笑來,嗔著行昭:「那倒比柳文憐還差些,是個新人,才十一二的年歲,唱思凡唱得好,又得了老四喜歡,是個能成氣候的...」說著鳳眼一勾,笑瞇瞇地湊過身來,伏在行昭的耳邊說悄悄話兒。

行昭大愕,目瞪口呆地望著歡宜。

歡宜看著小娘子瞪大了一雙杏眼,瞳孔大大的像極了一隻軟軟糯糯的貓兒,不禁笑出了聲兒,又立了聲兒裝腔作勢地威嚇行昭:「可不許往後說!我們兩姐妹的話兒,誰也不許往外傳,誰往外說了誰就賠一方賀蘭硯!」

這話兒怎麼往外傳?捕風捉影,卻極損皇家臉面。

一個戲子...一個十一二歲的戲子怎麼能長得像二皇子,還佔盡了四皇子的喜歡呢!

女人家沒有不喜歡傳話的,無關老小。

可行昭卻知道這番話是絕對不能傳出去,皇帝正為胞妹荒唐身故而火冒三丈,決不能因此再觸其逆鱗!

「阿嫵曉得!」行昭擰緊眉頭點頭,她本能地對這件事慎重起來,想了想柔下聲兒來,細聲細氣地同歡宜說:「歡宜姐姐也要千萬記得...世間百態,浮生萬人,或許我的眼睛與你的鼻子像,又或許我的嘴巴與別的人像,再或許我左邊兒看起來和你一樣,可右邊看起來猶豫別人一樣...」

歡宜長在宮中,哪裡不曉得嚴重,聽小娘子糯聲糯氣的,委婉的勸誡,心裡頭卻明亮極了。

直點頭,笑了笑又將話兒扯遠了,從太液池的芙蕖一半謝一半開更好看,一直說到江南,「...說是去查水患的,母妃備了仁丹,艾藥膏還有一大包袱的清涼油,更囑咐不許老六靠近堤防,不過老六多半都不能聽。從遼東回來,騎馬磨得手上腿上全是繭子,在重華宮整整睡了三天,整個人才緩過神來,不過少年郎拚一拚也挺好的...」

是因為一聽到方祈回京,加快腳程趕回來送信的吧?

前世這個時候也有水患,可只有黎令清一個人去江南督查啊...

行昭抿了抿唇,眼神微微抬了抬,又輕輕黯下去,面上輕笑著聽歡宜說話兒,時不時附和兩句,臨到晚膳,留了歡宜一道用了素齋,讓蓮玉去前殿打聽了下,說是皇帝用完晚膳便往慈和宮去了,便領著歡宜去給方皇后問安。

方皇后看上去心情極好的樣子,溫聲叮囑歡宜:「...過猶不及,讓你母妃做好該做的便也可以了,等過了應邑長公主的大殮禮,常先生的課業也要提上檯面了,不僅要學女四書,更要學老六老二他們學的東西,學得不比他們多,粗略學學就好。女兒家還是該懂些政史大局,否則往後出了岔子,悔之晚矣啊...」

行昭手交疊在膝上,規規矩矩地將頭乖乖埋下。

歡宜卻猛地一抬頭,所以這是在暗示,應邑長公主是不顧大局與國體,才得到了暴斃而亡的教訓嗎?方皇后的神色如常,眸光柔和卻氣勢十足,歡宜趕緊低下頭,她不太敢看這個嫡母了。

一國之母,六宮之主,穩穩地當了幾十年,從來沒捲入過什麼是非,說話也不會像別的妃嬪女人一樣藏得猶抱琵琶半遮面,可卻就是讓人不得不深思其中意味,歡宜餘光裡瞥見了面容恬靜的行昭,陡然發覺如今小娘子行事言談的套路好像與方皇后如出一轍。

大約是跟好人學好人?

第二日一大清晨,應邑的謚號就下來了。

大周以前的公主除非是有卓絕功勳或是盛寵加身才能有謚號,比如大唐的平陽昭公主,安定思公主,前者是因為巾幗不讓鬚眉,後者則是因為武後與高宗的憐愛與懷念,可到了大周朝,願意給女眷更多的榮寵了,可也只是表面的榮耀,並沒有一絲半分實質性的獎賞,想一想也對,多賞幾個字又不是多賞幾座城池當封邑,誰又會吝惜呢?

比如行昭這個擔著縣主名頭的空架子,再比如鋪天蓋地的公主,皇后的謚號。

「應邑安公主」

這是昨兒夜裡皇帝與太后達成的共識吧?

安,安分,安定,亦是安撫。

行昭低著頭認真地繡著手上還沒完成的那個芙蓉碧水紋香囊,耳畔邊聽見方皇后那頭衣料窸窸窣窣的聲音,輕輕一抬頭,便與之對視著笑瞇了眼。

顧太后不可能將自己牽扯進去,賀琰已經進入了皇帝視線,顧太后只需要哭著鬧著,含糊其辭地順水推舟一把,皇帝心裡的疑慮只會更深。安撫完這頭,那滿腔的怒氣往哪處發?皇帝心裡頭想必已經有了答案了。

馮安東是應邑出面聯繫的,梁平恭是應邑寫的信箋,連方福都是應邑相邀在酒樓裡的。

只可惜皇帝無論怎麼查,也只能查到賀琰與應邑的關係,止步於此再難向前,手上不能拿到實實在在的證據,可皇帝要厭惡一個人,還需要證據嗎?

這樣就夠了,有沒有證據不重要,賀琰最期望的是什麼?是權勢與地位。誰又能給他這些東西呢?皇帝。當皇帝已經不再信任他,甚至懷疑與厭惡他時,賀琰的人生便已經徹徹底底地失敗了。

至少在他自己看來,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