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錘定音,誰還敢再多置喙?
顧氏到最後已經沒有氣力再吵再嚷了,蔣明英和顧太后近侍丹蔻一個一邊攙著顧氏往外行——這已是後話。
就算是有皇帝的禁令,可嘴巴和耳朵是能隨隨便便就管得住的嗎?宮裡的人便指著別人的倒霉事兒開心地活了。早晨在慈寧宮發生的事兒,晌午就闔宮傳遍了,一傳十十傳百,傳得越來越邪乎。
行昭盤腿坐在炕上一道低著頭繡香囊,一道聽蓮蓉急急叨叨的回稟
「...說什麼的都有,有說太后娘娘被驚了魂兒,這才失了態,也有小聲議論說是太后娘娘自個兒失了孩兒,便也想叫皇后娘娘嘗嘗這個滋味...」
行昭靜靜地聽,時不時點點頭,在選了根銀灰的絲線對著針孔穿,蓮蓉的後話卻讓她停了停手上功夫。
「也有說皇后娘娘氣勢足,連太后娘娘都只好避其鋒芒...」
「都是從哪裡打聽到的?」行昭手指順過絲線,指腹間滑滑膩膩的,順勢停在了線尾,麻溜地打了個結。
「前頭的話兒是去小膳房拿您的午膳時聽見的,後頭的卻是將才去六司領今月的新茶聽見的。小宮婢們本是湊著頭竊竊私語,一見我去,便散的散,迎過來奉承的奉承。我領了新茶便逮著個小宮人七拐八拐地問,小宮人諂媚是諂媚,可該說的一點沒露底兒,只說了一句『鳳儀殿的差事本就是闔宮上下頂要緊的,如今變得更要緊了!』,我心裡頭便有些明白了。」
行昭一笑,什麼時候連冒冒失失的蓮蓉也看得懂人情之間的進退了呢?重來一世,不僅僅是她在學。在成長,在新生。
「這幾日來跟你們問好的鐵定比往常的都多,要找你們茬子的肯定也不會少。自個兒當差的時候都留意著些,不冒失不僭越,不去趾高氣揚,可若是遭人欺負到你們頭上了,也別聲張,忍下來,我總不會眼瞅著別人欺負我瑰意閣。」
行昭既是在囑咐蓮蓉,亦是在囑咐這一大院子。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顧氏失言戳到皇帝傷疤,皇帝縱然惱怒,可到底是血濃於水的親母子。誰曉得後頭會怎麼發展下去?顧氏經營六宮多年,既然在六司能有『方皇后氣盛,逼得太后避鋒芒』的話兒傳出來,便足可以想見,六司之中還是有顧家的人手。
無論如何。只要顧氏沉寂下來,井水不犯河水地慢慢過,且看看是方皇后活得長,還是她顧太后活得長。
蓮蓉屈膝應了個是,臉上的一本正經便變成了嬉皮笑臉,行昭也跟著笑開。瞇著眼和蓮蓉插科打諢,「...先頭姨母還在問我,對你和蓮玉有什麼打算。我還沒聽明白,想一想才明白過來。算起來蓮玉翻過年就十六歲了,你也快十五了,宮裡頭的規矩是二十五歲才能出宮,你們兩不同。是我從臨安侯府帶出來的,咱們不按那個算。你只說說你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蓮蓉頸脖往後一縮,有些愣愣的,一咧嘴便笑得傻乎乎的:「就跟著姑娘過,往後姑娘嫁人,我也跟著過去。姑娘記得給我找個好男人,要唇紅齒白,眼眸明亮,身形最好這樣高,讀過點書就更好了,可最重要的是人品要好,不許偷看別家的姑娘,也不許賭不許喝酒,要會賺錢,會疼老婆...」
一連串的要求止都止不住。
行昭手頭頓了一頓,隨即朗聲笑出來,心緒變得好極了。
這分明還是懷善苑那個會吃醋會耍小性兒,會爭寵會鬧會哭,卻懷著一顆愈漸堅韌的真心的那個蓮蓉!
縱然歷經苦難,也總有些人有些事就在那裡,永恆不變。
暮色四合,行昭哭了這麼一長出戲,晌午又抓緊時間繡香囊,眼睛乾乾澀澀的難受極了,還沒到天黑便臥在床沿半闔了眼,迷迷糊糊地瞇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外殿陡然鬧鬧嚷嚷的,行昭猛地睜眼,衣裳也來不及披,湊在半開的窗篷前往外看。
恰逢蓮玉值夜,端著溫水先服侍行昭喝下,一道輕柔緩語:「...不是前殿出事兒了,是慈和宮那頭出了事兒。皇后娘娘宣了張院判,蔣姑姑特意讓人過來請您安心...」
行昭手一緊,無端想起母親身死的那個夜裡,身子往前一傾,手腳冰涼地連忙下炕,趿上了木屐,披了外衫便往大殿去。
還沒走過遊廊便正巧碰到了蔣明英,蔣明英步履匆匆卻臉上卻不見慌亂,還記得先向行昭福了個禮兒,「...縣主儘管安心,皇后娘娘好極了,是半夜裡丹蔻哭哭啼啼地過來扣鳳儀殿的宮門,說是太后娘娘出事兒了,皇后娘娘哪裡還坐得住,連忙宣了張院判就往慈和宮去。」
「太后娘娘當真病了?知曉皇上了嗎?現在姨母回來了嗎?」行昭強自穩住心神,不由自主地向另一個方向去想,顧太后是在使詐還是做什麼?是為了將方皇后騙過去,還是裝可憐搏同情!是想將方皇后陷入一個不忠不義不孝的境地嗎!
小娘子神色慌張,一張小臉一瞬間便變得青白。
是關心則亂,才會草木皆兵吧?
蔣明英笑了笑,彎腰牽著小娘子的手轉身往大殿走,輕聲:「皇后娘娘已經回來了。太后娘娘當真病了,臥在床上半個身子都動不了,話都說不成,這樣嚴重,皇上又怎麼會不去,不僅去了還守在了那裡,讓皇后娘娘先回來...」
前世行昭在莊戶便見過這個情形,有的老人家氣極了便會發症,臉歪鼻斜,動彈不了,話兒也說不清楚,時不時清醒一下,可大多都再難恢復原狀了。
顧太后養尊處優這麼幾十年,從落魄的良家子爬到這個位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卻在一時間失了幼女,娘家的把柄被攥在別人手裡,口不擇言時又讓兒子心生忌憚,偷雞不成蝕把米。
先甜後苦,一輩子的好運氣用光了,便淒慘了下來。
登過山頂的人,落到了山坳裡,誰也是受不了吧?
行昭長長鬆了口氣兒,一直在發顫的手被蔣明英握在手裡終究平靜了下來,她當真是怕極了!
心頭舒了氣,腳下踩著木屐便走得快了些,一快便險些被絆倒在地,蔣明英連忙起身扶住,笑著溫柔了眉眼幫行昭拍了拍裙上的灰,邊輕聲說著話兒:「...您與皇后娘娘當真是有母女緣分,奴婢在皇后娘娘身側幾十年,從來沒見過皇后失態,今兒個一早皇后娘娘一急之下挺著身子和太后對吼,奴婢暗自捏了把汗。哪知縣主小小年紀還曉得讓其婉去儀元殿通稟,膽子又大又心細...」
說話間,行昭跨過內殿的門廊,一眼瞅見了對著菱花鏡卸妝的方皇后,小步跑過去一把抱住,直嚷著今兒個要挨著姨母睡。方皇后哪有不依的,神色既有悵然也有欣慰,也有後怕地擁著小娘子,像擁抱住了一整個世間。
第二日一大早,皇帝難得地早早下了朝,出現在鳳儀殿的行早禮上,說了些話兒聽得人心驚膽戰的,「...太后娘娘身子不暢,除卻幾個皇子公主要去侍疾,淑妃、德妃、惠妃還有王嬪也輪著去侍候,這個皇后排定便好。」又說,「女人家好說好傳的秉性,朕也知道,可宮裡頭是什麼地方,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時切記三思而行,若再叫朕聽到什麼閒話,就不僅僅是讓皇后著力徹查六宮那樣簡單了。」
這個看似被好運砸中頭的帝王面對與他同枕共眠的女人們,說的話兒仍舊像在朝堂上的那樣硬邦邦的。
一晚上折騰,慈和宮燈火通明,鳳儀殿鬧鬧嚷嚷,宮妃們哪有不知道的,連德妃向來愛說話的都沒敢多留,隨著大流告了退。
帝后無話,守著空落落的蘊著濕意的大殿。
方皇后心裡酸津津的,像是夏天貪涼喝下一盞酸梅湯,卻讓腸肚都又涼又酸起來,輕歎口氣,給皇帝斟了盞茶,雙手遞過去:「昨兒夜裡丹蔻來扣門,說是母后在小道裡跌了一跤,扶著起來後,便說不出話了...張院判也開了方子讓先用著,慢慢地養,咱們家什麼藥石沒有,皇上也別慌...」話到一半,半真半假地長歎出聲,「錯在臣妾,有因才有果,若無昨兒個晨間臣妾與母后爭執的因,又哪裡會出來這樣的果,總是臣妾的錯...」
皇帝接過茶盞,小啜一口,沒答話。
方皇后也不說話了,她和皇帝相伴幾十年,昨天皇帝是動了真怒,可如今的愧疚和自責也是真的。
顧氏病的時機討巧,一下子便叫皇帝忘了顧氏都說了什麼,應邑都做了什麼!當真病了也好,在後宮裡再掀不起波瀾,起不了壞心了,皇帝是頭順毛驢,心軟耳根子軟,就算如今心裡頭有怨,順了順便也能捋順。
可別忘了,是誰最後下的令!
方皇后垂了垂眸,心頭默數十下,果然聽見皇帝後話:「阿禮...你從來沒在朕跟前自稱過臣妾二字。有因便有果,因卻不是由你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