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將進了十一月,天兒又到了凍得人僵手僵腳的時候。
深秋近冬的月份,天兒開始亮得晚,黑得早了,天際邊上將濛濛亮,掖庭裡的小宮人們便搓手跺腳地裹著小襖,提著個比自個兒一半還要高的木桶挨個兒排著隊打水。
小丫頭們拎不動沉沉甸甸的桶,水便晃晃蕩蕩地灑了一路,等到了天色微熹,路上的水便被凍得結成了霜。
歡宜捻著裌襖裙,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意在避開路上的霜氣,還扭過身時不時攙一把行昭,聲兒放得特別小。
「...入了冬,常先生的課還開得這樣早,咱們小娘子也不需要考狀元,更不要當驚采絕艷的女詞人...」
說實話,皇家的公主皇子們過得是錦衣玉食,可也著實辛苦。
宮外頭的勳貴侯府,哪家小娘子小郎君會卯時一刻就起床來,喝幾口乳酪,吃幾口點心墊肚子,背著行囊就去崇文館溫書?
相對之下公主們算是過得松活的,想一想幾個皇子還沒領差事的時候,說是卯正就要起來扎馬步,扎完馬步就去崇文館。二皇子說起這茬時,便以一種小狗望食的眼光望著四皇子,眼睛閃閃的,好像很羨慕。
行昭想著便笑起來,二皇子是不著調,會因為四皇子腿腳不好不能扎馬步,晨間便可以睡得久點兒,便艷羨得跟個什麼似的。
行昭笑著笑著,笑容便漸消了下去,長廊上的霜氣冰冰凌凌瑩然得就像那日夜裡,暖光下的那顆雨花石。
她明白這是誰送的,一回鳳儀殿就將一五一十地將這石頭坦白給了方皇后聽,方皇后既沒深究下去。也沒讓她還回去,看著石頭只說,「...你現在年歲小,這石頭做成項圈太小了,做成簪子又太大,先收著,左右現在用不到。」
方皇后轉手便將雨花石給了蔣明英,吩咐她收在匣子裡。
行昭心裡卻很清楚,這顆石頭應當是再也見不到了。
重來一世,行昭想自己應當能夠分得清楚愛與恨了。愛需要聰明與良善,若是她再不管不顧地,直衝沖地一頭扎進去。她就是愚不可及,人蠢了,還談什麼愛呢?
所有自以為是的一廂情願,傷人傷己。
小娘子沉了沉首,隔了片刻。再一抬頭,面上恢復了神采熠熠,笑著去牽歡宜的手,真心相邀:「...午晌的時候,賀二夫人要入宮來,我三姐也跟著來。她是個爽直的,你要不要一道過來瞧一瞧?」
「原你這兩日開心得上臉是因為你三姐要入宮來啊?」
歡宜眸光一亮,隨即黯下來。搖頭:「你若只邀我去,卻撇下那個,倒落人話頭。」
那個,指的便是慈和宮的小顧氏。
進宮不過兩旬,上上下下還沒聽見有人說過她不好。蓮蓉那樣的嘴說起她來也只有這麼一句話,「顧娘子性子蠻好。為人也和氣,天兒涼了都不叫她屋子的人拿涼水洗衣裳,將水燒得溫溫的,讓下頭人使。還准屋裡人晚上拿熱水泡一泡,驅寒氣。」
瞧瞧,一兩桶水,一兩把柴禾的功夫,就讓宮人們交口稱讚起來。
可再仔細想一想,天兒涼起來,各宮的井裡都結上霜了,不好用了。
宮裡要分水兩個時候,一個晚上拿水車挨個宮的運送,一個就是晨間讓人去皇城東邊提水用。
晚上的水各宮都是有定例的,若想多用就只有早晨讓人多提幾桶水過去,誰來提?還不是宮娥們從皇城東提到皇城西。她們累不累?想一想,也不比拿涼水洗衣裳輕鬆多少。
只是提水的是粗使宮人,用水的卻是有頭有臉的近身侍候的,前者說不上話,後者獲益良多。
顧家娘子,善是善。
可惜是偽善。
行昭眨眨眼睛,十足不在意:「不怕。顧娘子是入宮伴讀伴侍的,她的差事出了崇文館就要被拘在慈和宮裡,你去給皇后娘娘問安,難不成別人也要說嘴?」
「那過會子你同我一道去重華宮用午膳吧,小廚房的師傅學了兩道素齋,一道素三鮮,拿筍尖,蓮子還有木耳燴在一起墊在糯米鍋巴上,再拿熱油往上一淋,脆脆香香的,好吃極了...」
若要說歡宜哪點不像個正正經經的端莊名姝,那就只這一點——喜歡吃。
行昭笑出聲來,算了算時辰,應當是碰不著旁人,便點頭稱好。
常先生講書講得好,知天命年歲的老頭兒,書也沒看,盤腿坐在上首,昂著頭,一道捻鬍鬚,一道抑揚頓挫地在講著《中庸》。
大約是在長身體,一上午還沒過到一半,行昭便餓了,扭頭眼巴巴地瞅著歡宜,歡宜便從小書囊裡偷摸拿了幾塊綠豆糕出來,再從書案下頭躡手躡腳地偷摸塞給行昭,還輕言細語提醒一句:「...放心,是花生油做的...」
兩個小娘子私下的這一場官司,被顧青辰看得清清楚楚的。
手指蜷了蜷,再慢慢舒展開來。
入宮兩月,她的生活天翻地覆,宮裡人看她的神色恭敬中卻有蔑然,宮妃待她的態度,生疏且平淡,就連兩個小同窗待她也只是擔了個面上情。從顧家獨一份的小娘子到如今要看人臉色的原因,她心裡明白得很!大周看重祖宗家法,做官憑的是誰家祠堂的牌位多,顧家是什麼出身?宮裡頭這些主子又是個什麼出身?兩廂一比較,她心頭跟個明鏡兒似的。
說是給歡宜公主當伴讀,可憑什麼賀家的小娘子沒擔個伴讀的名頭才好名正言順地住在宮裡?
顧青辰薄薄的嫣紅的唇抿得緊緊的,顧太后靠著容貌和兩個兒子把顧家推到了這一步,憑什麼她不可以?
約莫是中途進了幾大塊兒綠豆糕,行昭午膳的時候就有些用不進去,手裡頭杵著銀箸,從眼角的餘光裡卻從重華宮裡的擺設一一掃過,用舊的了黑漆黃花木大書桌,掛落了兩排的,筆尖分了岔的筆,舊窯還剩了半盆水的筆洗,三三兩兩隨意堆落在一起的古籍,掛在牆上的幾副農耕圖...
一切都看起來簡單質樸,卻隨意坦然。
歡宜將她拉到東廂的書齋來用膳,就是為了讓她看看六皇子的書房長什麼樣嗎?
行昭心頭堵得慌,索性又拿起筷子惡狠狠地夾了塊兒筍尖,咬在口裡,脆生生的。
從重華宮再回鳳儀殿時,過了晌午,天色放晴得厲害,初冬時節的暖陽透過白濛濛的一層靄,照在灰牆青瓦上,恬淡得不像話。
歡宜找了托辭,在要到妙經閣的時候停了停,說是,「...去給太后娘娘求個平安符,過會子再過去瞧你三姐。」
宮裡頭長大的都是人精,歡宜這是明白兩姐妹有話說,她這樣做既顯親近又識趣。
一路上都有陽光相伴左右,行昭心裡頭雀躍起來,其婉候在門廊裡,細聲細氣地給她通氣兒:「...賀二夫人和三姑娘是掐著點兒來的,皇后娘娘將用完膳,就聽了傳召。欣榮長公主也來了,比她們早來,和皇后娘娘一道用的午膳,用的時候還問起了您...」
邊聽其婉說,邊拐過長廊,還沒穿過中庭,便能隱隱約約聽見二夫人的聲音。
「府裡都好...侯爺如今賦閒在家,進進出出的倒只有臣妾家裡頭那個有差事了...太夫人照舊吃著藥,靜心養著不能生氣...」
行昭愣在門外,頓生恍如隔世之感。
賀家的人與事如今離她離得太遠了,她此生也不想再靠近了。
其婉束著手偷偷拿眼小覷行昭的神情,小娘子的神色好像迷濛著在雲端一樣,就和這一段時間裡的這一長串事兒撲朔迷離得一模一樣。
南風拂面,行昭終究是回過神來,重新展了眉,笑著探出身去拿手輕輕地扣了扣門板,笑瞇瞇地先同方皇后屈膝行了禮,再挨個兒下來朝著二夫人,欣榮長公主行禮,扭到行明那處跟前的時候,一抬頭便看見行明眼眶紅紅的小模樣。
不過半年未見,小娘子的輪廓就長開了,長成了標準的鵝蛋臉,面容秀麗,好像性子也沉穩了下來。
是了,這大半年的,賀家起起落落,人心難測的,想不成長起來都難。
「瞅瞅這小兩姐妹,半年沒見便想成了這個樣子。」方皇后衝著欣榮笑行昭,「阿嫵帶三姑娘去瑰意閣轉一轉吧,轉一圈兒再把歡宜叫過來,左右天兒也涼了,三個小娘子就在一起燙鍋子吃...」
欣榮靠在椅背上,衣著寬鬆,卻眼見著已是顯了懷,面若圓盤用在這裡剛好,性子卻沒大變,直讓:「...不管不管,我也燙鍋子吃!」
「你去燙什麼鍋子!老老實實窩在這裡,外頭路滑著呢!」
方皇后吵欣榮的樣子和她吵行昭的樣子像得很,行昭一邊笑一邊拉著行明出了正殿,將出正殿,兩個小娘子便異口同聲。
「你在宮裡過得還好嗎?」
「你在賀家過得怎麼樣?」
話音一落,兩個小娘子相視笑起來,笑著笑著,便全都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