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踢踏,有兩匹棗紅色寶駿在前開路,後有一駕素青繪虎紋馬車「咯咯吱吱」地沿著老城牆的漢瓦青磚行得沉穩。
大雪積了些時日,放眼望去儘是蒼蒼茫茫,天地間像懸掛了千萬幅竹簾,透過撲簌簌落下的雪,便能看見大道蜿蜒無垠的白茫茫,還有幾個行色匆匆的路人。
雨花巷裡整裝待發,氣勢浩蕩,從鐵馬冰河翩然而至的將士們配上刀,穿上甲,面色肅穆地一個挨著一個站在巷口。
站在最前列的是個邁著外八字,套上裌襖,背手挺胸,很有一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氣勢的當朝右軍都督方祈,其後三步的是個身形頎長,劍眉星眸,蜜色膚色的健碩少年郎,少年微微佝彎了身子是為了遷就自家那個身量還小的小娘子。
東市集的人透過柵欄縫兒偷摸往裡瞧,嘖吧著嘴,從西北來的將士是當真殺過人,見過真東西的!
瞅瞅!
瞅瞅這氣勢!
叫人都不敢細瞧!
外人看上去很威風的方都督卻面帶赧色,一扭頭一開口,這浩蕩的氣勢立馬碎成了渣渣。
「你舅母又不是沒來過京裡,還非得讓幾個小兔崽子把盔甲洗一洗穿上來迎,整這麼大陣勢...我看老毛頭凍得直打哆嗦,哈喇子順著鬍鬚流,可是流到一半就給凍住了...」
行昭眨了眨眼,眼眸興歎,這哪裡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啊...分明就是「快看啊,在雨花巷巷口那裡,慫著好大一坨方都督」!
流著哈喇子的毛百戶四下望了望,十足不服氣,抹了把嘴角,明明就沒被凍得流口水!
便嚷嚷起來:「將軍!給俺留點顏面成不!」
行昭抿嘴笑了笑。一道踮著腳往外望,一道細聲細氣說:「舅舅您也別鬧彆扭不好意思,您且瞅著。舅母鐵定是憋著火氣兒來的,您姿態放低點兒,陣勢鼓搗大點兒,舅母一看,便什麼火氣兒也發不出來了,只覺得臉上有面兒!」
方祈哼哼一聲,驍勇的都督如今心裡頭卻慌得不行,他屋裡那娘們是個什麼性子。他還不曉得了!
貿然出擊,孤身涉險,不留一詞。杳無音訊。武將的女眷日子過得難,就怕一覺醒來便聽到了老爺們死在外頭的消息。
外人看起來他是英勇無常,忠心耿耿,只有內裡人會心疼他。
可照著她的個性...非得抓起他來剝掉一層皮!
阿嫵說得沒錯,如今認個慫。服個軟是為了讓他今後的日子好過點...
思及此,方祈又挺了挺胸,挽了挽袖子,試圖將胳膊上那道疤再露得明顯點兒。
行昭偷偷覷著方祈的行為,笑彎了眼睛。
小娘子耳朵尖,眼神也不賴。撐在行景的身上,素手一指,驚喜喚道:「舅母來了!」
白茫茫的天底下是愈加白茫茫的一片。從遠處青瓦灰牆之畔,有一抹棗紅光影由遠及近,衝破霧色,疾馳迫近,像霧靄沉沉中的一道餘暉。又像破空而出的朝霞。
行昭人矮,率先入眼的是喘著白霧氣兒的馬頭。再一點一點地往上瞅。
駿馬流暢的身線,厚重的羊皮靴子,扣在馬韁上的一雙手,最後定格在了少年郎輪廓分明的臉上。
是舅舅的桓哥兒!
行昭攥緊了行景的手,眼看著少年郎一個利落地翻身下馬落地,順勢單膝跪地,雙手成揖,極亮極朗氣的一聲。
「父親!我們回來了!」
方祈眼神閃了閃,這個鐵血男兒漢終是放開了懷,朗聲大笑,一把將兒子撈了進來,「你母親和妹妹呢!」
「爹爹!」
馬車漸進,行昭一抬頭,便瞅見了有一梳辮著胡裳的小娘子俏生生地半斜身子立於其上,撩開車簾便膽子大極了,「騰」地往下跳,隨後便是一個姿容爽利,眉梢之間儘是精神的中年婦人撐著小娘子的手下了馬車。
是瀟娘與刑氏。
刑氏長得端正,不算很美,可粗眉大眼,眼窩深邃,顯得特別精神。瀟娘肖母,卻也有方家人白白的膚色,和一張圓圓的臉,小娘子顧盼生輝起來,有一種晨頭的朝氣。
終是一家團圓了。
刑氏一下馬車,方祈便紅了紅眼,挺直脊背與之對視一刻,卻扭頭轉身一把將行景推了出去:「還愣著!快去扶著舅母!」
行昭心裡又酸又甜,方祈是怕他們見景傷情吧?或許她與行景沒有一個好父親,可他們還有著一個好舅舅...
刑氏紅著眼擺了擺手,沒讓行景扶,從傳來方祈回京,她心裡頭的情緒便複雜極了,歡喜有之,心酸有之,彷徨有之,可看著如今活著立在她跟前的夫婿,陡然發覺心裡頭還是歡喜與慶幸更多。
忍了忍,笑著一手牽著瀟娘,一手去牽立在行景身側的行昭
「這也不是說話兒的地兒,都還站著做什麼?大冬天兒的不嫌涼啊!」
一邊往裡走直攆眾人進府,一邊嘴上也沒閒下空來,「幾個大爺們兒在京裡也不曉得買點僕婦,我還不曉得你們這群人,吃也將就著吃,住也將就著住...」
走在最前頭,路過中庭瞅了瞅已經被雪掩成一片的庭院,直咂嘴:「打仗倒是打得來,掃個雪倒成了難事兒了!邋裡邋遢的,幸好皇后娘娘沒來過,否則一定氣得掉頭就走!」
走在遊廊,刑氏「嗖嗖」地走得快極了,壓根不像是趕了三天路的人,手指頭抹了把扶欄,瞪了眼毛百戶:「你瞅瞅,有多少灰?慣得懶出了一身臭毛病,往後還怎麼說媳婦兒?」
毛百戶快哭了,將才沒被凍得眼淚鼻涕流出來,這回被話兒傷得眼淚快出來了。
怎麼又是他啊!
他都縮到角落裡蹲著了,怎麼夫人還是忘不了他啊...
一路上刑氏的話兒就沒停過,有人通過痛哭流涕來表示歡欣,有人用哈哈大笑來表示歡喜。有人...行昭抬眸憋笑,瞅了瞅刑氏正經的一張臉,有人歡喜得翻了天,便會止不住地說話!
前頭刑氏在說,方祈跟在後頭默默地聽,時不時耷拉著腦袋應承兩句。
生死相逢的氣氛被沖淡成了一張薄薄的紙。
這樣也挺好的,沒有抱頭痛哭,也沒有相擁而泣,安好流年,恍如昨事。這樣也挺好。
方家人總有這樣的本事。
行昭笑一笑,一仰頭便正好撞見了瀟娘好奇的眼神,小娘子索性瞇著眼咧開嘴粲然笑開。歡喜得像年畫裡頭拜福的童子。
瀟娘愣了愣,隨即也咧開嘴,回之一笑。
一進內間,行昭與行景便規規矩矩地給上首的方祈與刑氏叩了三個頭,又同桓哥兒、瀟娘姐姐弟弟。哥哥妹妹地見了禮兒。
這是這一世的頭一回正式相見,行昭笑著給瀟娘送了繡成的香囊,給桓哥兒送了一方玉珮。瀟娘大大咧咧地接了,拿在手裡頭便驚呼:「...定京城裡的小娘子莫不是都要去繡坊裡學一圈!」
連聲贊完後從袖子裡掏了一個嵌八寶的赤金鐲子,行昭接在手上愣了愣神,便笑開了。西北民風彪悍,小娘子送禮連個盒子也不裝!
行景備了一幅畫兒給瀟娘,一個親手扎的蹴鞠綵球給桓哥兒。
用過午膳。行昭便告辭,「...您才到定京城,前前後後都要拾掇,也要休憩,阿嫵過些時日再過來同您正經請安...」
林公公駕著馬車候在外頭。刑氏便牽著行昭往外走:「阿嫵的心意,皇后娘娘的心意。都明白。皇后娘娘什麼時候方便,我什麼時候遞帖子進宮問安...」
一道說一道行至遊廊口,輕聲一歎,「左右事兒都過去了,景哥兒住在這兒,就是住在家裡,女眷間的事兒,老爺們兒不好出面,我卻是個能潑的,任誰也搶不走景哥兒。請皇后娘娘安心些。」
她今兒個出宮來迎,方皇后本是不許的,賴不住她軟磨硬泡。
其實方皇后也明白,刑氏帶著兒女一進京,西北戰事又定了,韃靼俯身為臣,托合其作為俘虜便也要交還了,景哥兒再住在雨花巷裡就不那麼妥當了,賀琰不喜歡景哥兒,可架不住景哥兒爭氣啊。
這是賀家如今能撈到的唯一一根稻草了。
「先去看看你舅母是個什麼樣兒的人也好,若是前緣後事都清楚,景哥兒挨著他們住我也放心。若是是個擰不清的,就要早做打算了。」方皇后也沒太見過這位嫂嫂,又習慣性地將事情往最壞處想。
如今看起來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刑氏擰得清得很。
行昭點點頭,又是深深屈了膝頭,請刑氏快進去,「...過年事兒忙,可皇后娘娘總要看看外甥外甥女吧!」
回了鳳儀殿,方皇后便問起來,行昭一五一十答了,說起刑氏擦灰怪罪毛百戶的時候,方皇后樂不可支地倒在軟緞墊子上。
晚上就讓六司選了幾房僕從,又領到庭院裡瞧了瞧,便讓人給雨花巷送下去。
蓮玉心裡頭擔著憂慮,總怕賀家又把行景連著行昭要回去。
行昭盤腿坐在炕上喝乳酪,邊喝邊說:「賀家按兵不動,咱們也裝作不明白。哥哥身上可是擔著爵位的。一家兩國公這樣的事兒不是沒有過,分了東府和西府住,反正臨安侯才年逾不惑,總要再續絃生子的,嫡長子承揚名伯,嫡幼子承臨安侯,就算是拿到皇上面前也能說得通。」
那頭的地龍燒著火兒,蓮蓉側開身子避在一旁,將盆兒的紙一張一張往裡投。
火舌咬住了堂紙,火勢弱了弱,接著便又突突地冒了起來,紙張四角起了卷兒,最後慢慢燒成了一堆灰燼。
行昭餘光裡瞥見,心頭一歎,有時候白紙黑字就像一柄利器,落在有心人手裡,傷的或許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