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寒也不是大病,可病起來當真是要命。
這一年過得這樣艱難,行昭都打足了精神,哭過痛過絕望過,可就是沒病過。
如今塵埃落定了,只管守著日子慢悠悠過了,渾身上下一鬆懈反倒還病了下來,先便是發熱,燒得混日都睡在床上,春寒還沒過,料料峭峭的,黃媽媽也不十分敢放冰帕子頂在行昭額頭上。
行昭整日都躺在床上,頭暈得不得了,睜開眼都艱難,兀地想起了前世裡臨死前的情形,也是每天兒臥躺在床上,像一個活死人一樣看著丫鬟們進進出出的,除了惠姐兒來還能笑一笑,平日裡動都不樂意動。
那時候是真想死,人生的意義了無指望,自己的缺陷造成了別人的寡情,別人的寡情又讓自己心死,一顆心都死了,身體怎麼能繼續活下去呢?
如今想起來都覺得好笑,太自私的理由和選擇,活該輪不到她過好日子。
那時候的她怎麼就這麼蠢呢?她這麼一走,她的惠姐兒又該怎麼辦呢?
行昭覺得自己是燒糊塗了,做夢儘是夢見上輩子的事兒,惠姐兒,歡哥兒,母親的臉交替出現在她眼前,咽得心裡頭堵得慌,一口氣悶在那裡,總不見能舒坦下去,可萬分努力地睜開眼睛,困擾她的夢靨便也就隨之消失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落紗樣直直垂下的一件乳白色綃紗罩子,還有安靜地燃著暖光的羊角宮燈。
一切是顯得安謐且寧靜。
是啊,前世她以頹靡的姿態面對世間的無常,今日她卻只是一門心思地想讓這場病好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前方還有更好的日子,更好的事在等著她。不對,是她還能過出更好的日子,做下更好的事兒,遇見更好的人。
良藥苦口,行昭每次都捧著藥碗「咕嚕咕嚕」地幾口喝下,就著帕子,十足豪爽地抹乾淨嘴角。
方祈聽小娘子病了,下了早晨便過來瞧她,見小娘子喝藥的這幅架勢,便直笑:「...小娘子總算能有一個拿得出手的優點了。咱嬌是嬌,喝藥卻不怕!下回跟舅舅一道喝酒,咱也一口乾!」
行昭端藥碗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仰著臉,眨巴眨巴地看著方祈,再弱聲弱氣地點了點頭。
方皇后額頭上一溜冷汗冒出來,索性將他打了出去。
一避開行昭。方祈便從懷裡頭將那個玉牌拿出來給方皇后瞧,「景哥兒出發之前給我的,請我轉交給阿嫵。你嫂嫂覺著沒必要再拿賀家的人和事去煩兩個孩子了,我想一想也覺得是這個道理。」
方皇后接過玉牌,上下打量了一番,玉是好玉。雕工也好,篆刻也好,只是上頭的那個賀字兒太刺眼了。
心裡輕輕一歎。血脈親緣,上天注定,到底只是個半大的少年郎,折磨了自己這麼久,如今才算徹底將父族的恩恩怨怨放下...
「哥哥替景哥兒收著吧。沒必要給阿嫵了,平白惹來煩思。等景哥兒往後娶妻生子了。你再把這個玉牌給他,是傳下去也好,是毀了也好,那時候都隨他...」
一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與父母,可是卻能夠選擇自己認定的對錯與漫漫前路。
方皇后深重的思慮,行昭自然無從知曉。
受了寒便要養著,幸好日光明媚,偷得浮生半日閒,每日便將四角窗欞撐開,暖陽從中而入,曬在身上暖得喲,叫人一下子能甜到心裡頭去。
行昭身子軟,腦袋暈,輕易不動彈,這回一場病好像把一年的晦氣都攢在一起齊齊發了出來,來勢洶洶又纏纏綿綿,二三月的春日都過了,行昭仍舊是全身都沒氣力。
夜裡睡得也沉,行昭習慣睡前靠在床沿上看會兒書,看著看著便睡了,索性便將書放在了床頭的黑木匣子上。
可一大清早起來,卻發現床頭上的那冊書沒了影蹤,一找卻在內廂裡的木桌上瞧見了書。
一次兩次的都還好解釋,可三次四次的,行昭卻是生了疑竇。
莫非是年歲大了,記性便差了?
行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蓮玉,蓮玉也說不曉得,只笑著說,「大抵是下頭的小丫鬟放的,亂動主子東西,我下去便教訓她們。」
從此往後,便再沒出過這等子事兒,行昭的心放下了。
太醫過來瞧,只說「小娘子瞧上去身子骨健實,可幾個月的病都積在了一起一併發出來,不得好好養幾個月啊?」。
瞅瞅,大夫都讓好好養了,行昭便安安心心地守在鳳儀殿裡,時不時讓人去拔個草,要不就搬個椅凳子再遊廊裡坐著看花兒,或是聽其婉講書。
其婉的聲音脆,跟著蓮玉學識字兒,捧著話本子磕磕絆絆地念。
行昭便笑,笑的不是話本子上的故事,而是其婉時不時地念錯個字兒,或是卡在上文,久久讀不了下文的小模樣。
淑妃聞訊也過來瞧她,神色上並不十分擔心,照舊笑得風輕雲淡地給小娘子親手溫水擦了擦臉,細聲安慰:「小孩子發熱都是在長高,等阿嫵好全了,便同你歡宜姐姐一般高了,到時候我就給阿嫵做酥皮糕吃。」
方皇后性情倔強硬氣,當然不會這樣哄她,刑氏也是個務實的,寧願多給小娘子喂兩勺藥,方祈...
算了,不說他了。
前世加在一起,行昭都沒被人這樣溫柔地哄過,當下便臉上發了燙。
突然覺得偶爾這樣小小地病上一病也沒什麼不好,至少病了就能讓人無條件地,心安理得地軟弱下來。
陸淑妃滿眼是笑地看著小娘子一張紅彤彤的臉,笑得愈發真心。
娘都來了,女兒還會遠嗎?
自從方皇后幫行昭在崇文館請了假,歡宜得了空暇便過來坐一坐,方皇后怕歡宜也跟著染上。不許小娘子久待。
歡宜便抓緊時間和行昭說話兒,宮裡頭長大的學得好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模樣,能讓歡宜三句裡有兩句都在提著的人,大多是真的戳到了歡宜的厭惡點了。
闔宮稱頌的顧青辰,便有這樣的本事。
「...常先生說要教琴,那個便來問我『能不能跟著姐姐去重華宮練琴,太后娘娘還病著,在慈和宮彈驚擾了鳳駕,臣女擔當不起』,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母妃喜歡乖乖巧巧的小娘子,我也便應了。可哪曉得她會挑時辰得很,每回都挑老六來給母妃請安的時候過來。那個安的是什麼心。我也不好猜,捕風捉影的事兒也不好做,可就是心裡不舒坦。」
「自從我允了她來練琴後,她便時不時地過來給母妃問安了,有時候帶著點心有時候帶著做好的繡活兒。話裡話外說得都挺妥帖的。我就是不歡喜,德妃娘娘那兒不去,鳳儀殿不來,王嬪那裡不去,偏偏往重華宮來得勤。昨兒個四哥都在問我了,問說我什麼時候與顧家娘子處得這樣好了?我真真是欲哭無淚。我什麼時候與她處得好了!」
「課上,常先生要默寫文章<燭之武退秦師>,那個默完這篇還跟著默<曹劌論戰>。都是<左傳>裡頭的文章,都是年少得意的,她倒會找共通點,顯得她多聰明,多伶俐多會舉一反三啊。倒顯得我又蠢鈍又懶。」
歡宜說起顧青辰,真是滿臉的厭惡。
一個聰明的。很明確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小娘子,行昭見得多了。
說實話,她倒並不是很討厭顧青辰,一個小娘子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就贏得交口稱讚,手腕一定是有的,心機也不差,敢拚能闖,這是很多人想要卻沒有的東西。
可顧青辰到底還只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娘子,顧此失彼,得了郎情失妾意。
她若是想要靠近六皇子周慎,好好地與歡宜相處便是當下頂要緊的事兒,是小姑子重要還是火急火燎地想要入老六的眼重要,用腳拇指想一想也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這司馬昭之心,淑妃又不是眼瞎,歡宜更不是耳聾,哪裡會體味不出來?
歡宜說話雖是不太客氣,可行舉言語之間卻仍舊是得體得很,行昭只躺在軟緞背墊上笑瞇瞇地看著這位金尊玉貴的公主。
其實顧青辰配六皇子當真不錯,皇帝對顧家懷著愧疚之心,難保就沒有想給顧家小一輩做媒,以保住顧家一門榮華富貴的心思,男才女貌的,又有聖意推動,不是佳偶天成,是什麼?
歡宜這樣大的反應,行昭下意識地想勸,可囁嚅了幾下嘴,始終說不出話來。
大約是著涼,病久了,一口郁氣就停在胸腔裡,難受極了。
行昭是女眷,二皇子都是要成親的人了當然不好往內廂裡闖,可少年郎到底還記得一起嘮嗑的情誼,遣了宮人送了幾匣子川貝過來,說是搜羅到的四川當地產的貢品,行昭吃了兩天,覺得嗓子是好受了些。
四皇子也適時地表達了關切。
可就差了一個人。
吃著川貝枇杷熬的膏湯,行昭嘴裡甜甜的,心裡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
日子過了又過,纏綿病榻幾個月,行昭終是身上有了氣力,夏天也跟著好心緒來了,天家小字輩的第一樁喜事也接踵而至。
行昭想了想,其實認真算起來,這並不能叫做是喜慶事。
二皇子納側室,能算什麼正經的喜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