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思慮了些什麼,行昭堪堪能摸得到點兒頭緒。
無論如何,隔了幾日後,聖意便允了行景自請外放的請求。
十五歲的正六品經歷司經歷,放在大周朝幾百年的歷史中,倒也不是沒有,只是少之又少。
下了朝,既有人去九井胡同恭賀臨安侯賀琰的,也有機靈的,打聽了點兒內情的,提了兩壺好酒直奔雨花巷,叩開了方府的大門。
木已成舟,賀琰賦閒在家,沒這個資格上書,更無法力挽狂瀾。
刑氏倒很是焦灼了一把,上上下下地就又開始忙了起來,拾掇行裝打理隨性人員,還要催著方祈寫幾封信給官場同僚,意在把路給行景盡量鋪得穩當些。
「...出去三年見見世面,再回定京城裡來,羽翼便不會被定京城裡四四方方的天給拘住了...」
鳳儀殿燒得暖暖的,方皇后說得平心靜氣,一道給認真描紅的行昭將鬢邊的散發拂到耳朵後去別住,一道往後說:「男兒家是應當出去看一看的,看看這世間既有玲瓏水鄉,又有黃沙古築,心胸便能寬廣起來...其實景哥兒外放去西北就很好,戰事已平,既無性命之憂,又有方家人在旁左右幫扶,西北民風彪悍可人的心眼卻沒有定京城裡多,少年郎過得也能舒心點兒。我是老了,小郎君的心事也猜不透了,福建外有海寇,內有掌著實權的地頭蛇,我當真是不放心...」
行昭筆尖頓了頓,抬眸一笑。
方皇后是不願意叫景哥兒再涉險境了,可景哥兒若是自請去西北,皇帝會肯嗎?沒得再叫皇帝心裡頭給方家再記上一筆——方家從西北利利落落抽了身。倒把自個兒外甥給送過去補塞,陽奉陰違,居心叵測的...
正月裡頭,行景進宮來給方皇后問安,方皇后便把幾個選擇放在檯面上讓他自個兒選。
行景毫不猶豫選了最為生疏,條件最艱苦的福建府,言之鑿鑿,「...男兒漢十幾歲的時候不拼一把,什麼時候拼?等到鬍子拉碴的時候再去拚命?西北,就算我肯去。皇帝也不能讓我去,又何必在風口浪尖上惹眼?亂世出英傑,平穩安順的地方瞧不出我的本事。在雜亂中闖出一條路來,叫別人看一看我的拳頭也不小,別人這才肯靜下心來聽我說話。」
率直單純的少年經歷了喪母之痛,安靜陰霾之後,終究長成了一個肩負擔當。目光堅毅的好兒郎。
左想右想,外放東南是對行景最好的一場磨練,也是避開賀家最好的辦法。
方皇后明明每日口裡頭念叨著「玉不琢不成器」,「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些話頭,卻仍舊惴惴不安了許久。
放手讓孩子去飛,每個母親都懂得這個道理。可到了最後關頭總是還有緊緊抓住孩子臂膀,捨不得放開的。
行昭也捨不得,哪家的妹子自家親兄才從一個死人坑裡回來又要把他推到另一個險境裡去?可行景的一番話說得極斬釘截鐵。「...母親之亡可以怪罪到我年歲小,可也是因為我不夠爭氣,無法讓別人心聲忌憚。這個世間苦的難的就該男兒漢去扛,那時候的賀行景無能做不到,我必須保證以後的賀行景能夠做到這一點。」
少年郎笑一笑。眼神落在自家妹妹身上:「姨母也莫太掛心,阿景自會好好保重的。阿景還要給妹子攢嫁妝呢。」
在西北的風吹日曬,讓行景的膚色變得離定京城裡公子哥常見的潤白極遠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沉的古銅色,眼神亮亮的又堅定,讓人感到無比心安。
「...您啊您...」
行昭看著好笑,還沒來得及說下去,卻聽見方皇后陡然沉聲的一句問詢。
「我記得景哥兒身邊那兩個丫鬟一直是跟著他的?聽你舅母說一個長得很好身世也曲折,鵝蛋臉,柳葉眉的,名字也好聽,叫...叫什麼屏來著?」
行昭眉心一擰。
筆尖上頭的墨已經微微凝成了一滴,顫在那兒搖搖晃晃地想要滴下去。
「叫玉屏,是在臨安侯府就一直跟在哥哥身邊的大丫鬟,父親早逝,母親在外頭幫人做繡活兒,一家幾口都和賀家沒關係,哥哥一去西北,玉屏便沒了差事,後來賀太夫人為了掩人耳目,把無關緊要的人都打發走了,家生子打發到了莊子裡,買來的便讓家人來贖,若是沒錢,那就一道跟著去莊子。阿嫵看她可憐便賞了十兩銀子算做贖身錢,讓她寡母接走了。哪曉得後來她母親也過世了,就來投靠哥哥這個舊主了。」
行昭答得簡明扼要,玉屏的來歷很清白,行景也是個念舊之人,在軍中沒人在身邊服侍很正常,可舅母刑氏一回京,買僕從買地買鋪子,火火熱熱的,既有知根知底又身世清白的舊僕來,軍隊出身的方夫人讓人裡裡外外地查了又查,連玉屏身邊養的那條狗都被查了個底兒朝天,終是願意接納了。
方皇后是想到了什麼?
行昭腦中電光火石而過,卻暗自覺得方皇后想得太遠了。
「哥哥一向缺根筋,沒去西北之前,每天除了練武就是讀輿圖,身邊的丫鬟只是端個茶送個水,哥哥連更衣都是自個兒更,更莫說別的了。去了西北就更癲了,上回阿嫵去雨花巷,在哥哥的書齋裡愣是連個香囊都沒找著,一點女人脂粉氣也沒有...」
定京城裡公子哥兒尚文,恨不得一天到晚把自己黏在暖榻上,更衣束髮,連煙斗都是丫鬟幫著捧。
行昭說得輕輕的,方皇后怕玉屏與行景有私情,小娘子額上冒出一溜冷汗。
怕是在行景眼裡頭,美的醜的都長成一個樣,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可能他覺得梅花樁子長得比這些小美人兒還好看些...
方皇后愣了愣,隨即展顏一笑。
她怕行景走錯道,更怕行景年少旖旎時愛錯了人,便堪堪辜負一生,當不瞭解感情之處,少年人過早的情思顯得既脆弱易折又無拘無束,一頭扎進去,只會遍體鱗傷。
方皇后揮手召來蔣明英,吩咐道:「...請平西侯夫人將景哥兒身邊的人都安頓好,那個大丫鬟既是一早就侍候景哥兒聽起來又是個身世坎坷的,就先將她風風光光地在定京城裡嫁了吧,配個品性好一點的管事或是小廝都使得,一家子跟著景哥兒去福建,也能服侍得盡心些。」
到底還是不太放心。
配了人嫁了,便是杜絕了行景開竅過後的一切綺思,通常來說小郎君身邊的大丫鬟若是年齡適合,樣貌過得去,長輩們都會先將這樣的丫頭開了臉放到小郎君身邊去,等正妻進了門,再由正妻決定是給這丫頭一個名分還是不給。
玉屏活脫脫的就是個通房丫頭的備選,行景尚在孝中,可一旦出了孝,長輩是不是就該操心起來了呢?
可方皇后卻連玉屏做通房的可能都給先下手給遏制了...
方皇后不喜歡家裡有通房妾室的人家,連自己身邊的小輩這樣做她都很反感,說起來又有哪個正妻喜歡這些妖嬈的偏房呢?一笑而過的能被稱得上賢惠,會主動幫自家夫君納美進房的就能擔得起一句賢婦了。
說了這麼一場番話兒,筆尖上的那一滴墨悄無聲息地落在了紙上。
行昭愣愣地看了看那一團墨色,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情緒。
她能接受枕邊人納妾納美嗎?
想一想,好像是能的。
前世她愛周平寧愛得發了癲,不也眼睜睜地看著他抬了一房接著一房的側妃進府,心裡苦啊,苦得跟黃連似的。
若是這一世不那麼愛,是不是就沒那麼苦了?
行景出行定在三月初,春寒料峭的,方祈和桓哥兒一道將行景送到了城門外,刑氏與瀟娘站在裡頭看幾個老爺們小聲小氣地說話兒。
方祈一直攬著行景的肩頭,沉了沉音,隔了良久才將話頭給交代清楚。
「不許在福建逗貓惹狗的,撩撥幾下就不動了算什麼好漢子,打蛇不死,反遭蛇咬。看到蛇,就要狠下心腸,摁住七寸,手一捏,掐死了,你才安全。」
行景咧嘴一笑,重重點了點頭。
方祈狠狠拍了拍少年郎的肩,指了指天晴方好的城門外,朗聲笑說:「去吧,風景又豈是只有這頭獨好!闖出片天地來!」
行景眼眶一潤,利落翻身上馬,摸了摸心口行昭縫製的匕首套子,又摁到了胸口那枚冷硬的玉牌,深呼出一口氣兒,佝了脖子一把掏出來,俯身交給方祈:「...勞煩舅舅帶給阿嫵...」
方祈手一滑,輕歎一聲。
上頭分明是個賀字兒。
城門口百里送君的那幕行昭自然是沒看到,那時那日小娘子正著了寒,病得頭暈眼花地臥在床上,心裡默默怨怪自己。
拿自己身子不舒坦去敷衍旁人,是會遭報應的!
這不,才敷衍了黎太夫人一把,拿自個兒著了寒把事兒給扯遠了,這下當真就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