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字好像用盡了行昭全身的氣力。
方皇后靜默了將近一刻鐘,忽而輕笑出了聲,埋著頭先是淺笑,然後朗聲大笑。
同情一個人,其實是在同情自己的弱點,羨慕一個人,其實是在羨艷著自己所缺失的。
是的,她現在很羨慕她的小娘子。
羨慕她的無所畏懼,羨慕她的堅韌個性,也羨慕她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那股勁兒——至少她還有心,她還能愛。
方皇后笑著笑著,便面容慢慢地淺了下來,佝下身輕輕拍了拍行昭的背,再沒後話,斂裙而去。
朱門「嘎吱」一聲開了又關合了,行昭頓時癱坐於椅凳之上,能隱隱約約看見門縫兒裡的幾粒飄雪,手扣在椅背之上,像是鬆了一口氣兒又像是在輕歎些什麼。
蓮玉輕手輕腳從花間出來,神色有些惶然,囁嚅了嘴唇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終是聲音沙沙地輕聲試探:「...皇后娘娘會允許您嫁給端王殿下嗎?於公,端王殿下與方家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讓您嫁過去屬於錦上添花,於私...」
於私,怕不太好辦!
皇后娘娘怎麼可能捨得!
「這已經不是姨母讓不讓嫁的問題了。」行昭抬了抬眼,神色十分冷靜:「是要看皇帝願不願意了。我再怎麼養在姨母膝下,我也是姓賀的。陳賀兩家明擺著是皇帝扶起來給二皇子鋪路的,將一個賀家的丫頭再指給六皇子算什麼道理?皇上雖一時精明,一時糊塗,可這種自拆牆頭的事情,他怎麼可能做?」
方皇后只希望她好,皇帝才是真正的阻力。
行昭就納了悶了,她兩世加在一塊兒,想清清白白嫁個人怎麼就這麼難?
要是她姓方,皇帝鐵定巴不得將她嫁給六皇子,再把六皇子和方家捆得更牢實些!
可偏偏她姓賀!
「原以為兩廂說開就是一馬平川。鬧了半天,咱們還在荊棘堆兒裡...」
蓮玉有些沮喪,她其實聽不太懂自家姑娘的意思,可也明白想嫁和嫁不嫁得成,根本就不是他們說了算。
行昭舒朗笑一笑,向後偎了偎:「身陷荊棘叢,不動即不傷。可不動,就只能一輩子在荊棘叢裡,反倒寧願傷一傷,總還能拼條血路出來...」
更何況。這又不是她一個人在拼在闖,有人同她一起闖。
這才是最讓人溫暖的。
入了冬後。日子便越發地凍起來,行明的婚事就定在臘月冬兒裡辦,方皇后到底還是賜了一丈高的紅珊瑚盆景當做頭一抬嫁妝,算是給行明添體面兒,方皇后不提讓行昭出宮去觀禮,行昭悶了悶也沒提這檔子事兒。托了林公公捎了封書信還有一個裝著兩千兩銀票的大黑木匣子當做添妝。
林公公回來時笑呵呵地捎了話兒:「賀三姑娘想同縣主寫封長信,拿著筆想來想去也沒寫出個所以然來,索性只讓奴才給您帶個話兒,請您千萬勿念,萬事皆好。」宮裡頭人機靈,想了想又笑,「奴才估摸著三姑娘適時也沒這個功夫來寫信——正在選嫁衣的布料子呢,滿屋子大紅蹙金絲蘇繡緞料,鴛鴦並蒂雙囍紋緞面。蠶絲錦的,十樣錦的。全架在木架子上險些選花眼呢...」
行明生性豁達,也該放下了,這都有心思選嫁衣料子了。
行昭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聽說不出宮觀禮,蓮蓉有些悵然,想一想便明白了:「...去送嫁就得去臨安侯府,會不會出事兒,會不會再起周折,只要天知道,不去也好,去了若太夫人拿出長輩的架勢來壓您,您連話兒都不能說。」
行昭笑一笑,沒接話兒,一手抓了把南瓜子賞給蓮蓉。
年前倒發了一樁大事兒,說是大事兒其實也不大算,九城營衛司的擢升塵埃落定了,領頭的那個姓史,沒什麼身家背景,四十來歲的模樣,祖上一直是軍戶,直到他這一輩兒才發的跡,皇帝喜歡在年前大變動,鳳儀殿靜靜地等著他的後手,果不其然又隔了三兩天,皇帝再從九城營衛司裡選三個守備去頂西北舊臣的差事。
財權架空之後,架空軍權。
皇帝步步蠶食,節奏倒是走得很穩當。
可惜三個守備位子還沒坐熱,賀現與陳放之就先咬起來,陳放之咬賀現貪墨,一紙訴狀遞上來,皇帝留中不發。六皇子卻意料之外地陡然發力,連遞三日奏折要求嚴查真相,再遞奏折請上嚴查臨安侯賀琰財務明細,最後以戶部之名要求徹查西北方家積年的財政明細。
六皇子不按常理出牌,一味偏幫陳家,打壓賀家和方家,一時間將朝堂之上的這一池水攪得更渾。
「皇帝主要想將陳家扶起來,想給老二作勢,老六反而幫陳家,壓賀方兩家...」方皇后哈哈笑起來:「估摸著現今陳家也是懵的,皇上也懵得一頭霧水。」
皇帝想將陳賀兩家推給二皇子鋪路,陳家為主賀家為輔,可六皇子偏偏擺在明面上向陳家示好,同時卻也在打壓賀方兩家。
皇帝該怎麼想?
會不會認為六皇子在竭力拉攏陳家,想與方家掙開關係,以示清白呢?
老六連娶個媳婦兒都喜歡劍走偏鋒...
方皇后笑著搖頭,六皇子為人心思細膩,想事情九轉迴腸,心裡曉得明明白白求娶多半沒用,還不如自斷後路,先破局再補局,退一步進三步,反倒成全自己。
行昭關注點卻在另外的地方:「...陳顯陳閣老一家子的聰明人,陳放之明明摸清楚了皇帝的心思,卻拆台起內訌,未免有些太蠢了。」
她才不信方家沒在裡頭推波助瀾。
「為官者哪有通身清白的?賀現太過出頭,陳放之年少志高,一時沒忍住氣兒也是常有的事兒,只是賀現的小辮子不好抓,你二舅公找了好久才抓著,實屬不易。」
二舅公威武!
陳放之抓不到能殺人的刀,方家便將這把刀遞給他,給他機會捅賀現一把。到時候方家還是清清白白的孑然一身。
可是皇帝會放任自己下的這盤棋被毀嗎?
當然不會。
六皇子一連上書幾個折子,皇帝都壓了下來,朝堂之上絕口不提陳放之彈劾賀現一事,反倒斥責六皇子「無事生非,煽風點火」。
陳放之貿然險行,倒把他爹嚇得夠嗆,陳夫人當即拜訪了賀太夫人。以示結盟猶存。
縱是前朝事忙,年總還是要過的,四皇子禁足一年有餘,終是被放了出來。一張臉無悲無喜無嗔無癡,安安靜靜地縮在德妃身後。像一隻無足輕重的影兒,行昭心頭歎口氣兒,別過眼去不忍再看。
陳家送段小衣進宮,一樁事做得天衣無縫,方家力有未逮,手插不進皖州去。查來查去段小衣的身份也是清清白白的——就是一個貪圖榮華富貴的伶人,沒有人指使,也沒有人撐腰。
四皇子被陳家悉心擺了一道兒,因為她與六皇子的插手,陳家並未如願得著好,到最後還得將長女嫁進來。
所以說世事難料。
年將過完,初五照舊是外命婦進宮問安,行昭日漸大了,避在花間盤腿坐在炕上。將繡花繃子擱在膝上,一手抿線一手拿針。耳朵支愣起來聽外面的響動,照例請完安,挨個兒寒暄過後,便有人想留下來,「兩載未同皇后娘娘正經請安,老身實在是心中有愧。」
聲音滄桑,字字清晰,是賀太夫人的聲音。
行昭手頭一滯,針恰好刺過帕子,徒留一長條線卷在素淨的緞面上。
瞅著門廊看了半天,也沒見蔣明英過來喚她,心裡頭鬆了一鬆,也好,不叫她去直面太夫人,也好。
方皇后正襟危坐於殿上,笑著讓碧玉重新燙了壺茶來:「...給臨安侯太夫人沏壺溫茶來,將才坐久了,太夫人腰背可還好?」
方賀兩家的官司沒被抬到明面上,可定京城裡有頭有臉的外命婦們哪個不曉得?三三兩兩地告了惱,便佝身往外退。
沒隔多久,正殿裡便只剩了寥寥幾個人,賀太夫人斂袖斂容坐於堂上右首,眼角褶子一道兒挨著一道兒,到底是人老了,又強撐起精神來應對這些年的這些事兒,一雙眼渾濁得不像個樣子,說話反倒還是像往常一樣清楚。
「勞皇后娘娘記掛,老身能吃能睡,除卻眼神有些不大好使,別旁的都還將就。」
哪兒是眼神不大好使啊,分明是心眼歪了。
方皇后展眉笑一笑:「眼神不好使?那可得著緊些,太夫人掌著臨安侯家這麼大份兒家業,若是眼神不好使,旁人昧下心眼算計你,你卻都不曉得,賀家白白便宜誰去?」
行昭將銀灰絲線捲了卷,又伸展開,鋪在軟緞上,五彩繽紛的,一晃便找不見了。
「自然不能便宜別人。」賀太夫人也笑,照舊地慈眉善目,微不可見地側身往糊了層紙的花間瞅了瞅,「怎不見阿嫵?可是那場風寒還未好?」
方皇后拿行昭身子不舒坦的由頭,推了去賀家給行明送嫁的帖子。
「小娘子年歲長了,性子也斂下來了,便總有些羞見外人,太夫人莫怪。」方皇后說得順理成章。
「外人?老身是阿嫵和景哥兒的嫡親祖母,皇后娘娘卻將老身歸做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