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挨個兒賞賜下來了,便到了新花旦叩謝天恩的時候了,袁尋君撩袍叩地在地上結結實實叩了三個響頭,朗聲道:「賤妾叩謝天恩浩蕩!」
便再無後話了,等了一會兒,便從後台走出了個太監打扮的內侍,撩袍行了禮,躬身笑著介紹:「這是樂伎園唱新戲的旦角兒,喚作袁尋君,師從樂伎園老旦,頭一回上台唱戲,得蒙主子們恩典,唱得還算清亮,只是不太會說話兒...」
皇帝迷迷瞪瞪眨了眨眼。
向公公趕緊上前揮揮手,表示此事接過不提。
內侍又是叩恩拜謝三聲,把袁尋君一把扯了起來,躬身往後退去。
陳媛的氣兒一點兒接著一點兒地往外舒,一顆吊上嗓子眼的心漸漸回復原處,卻眼見都已經快推到黑幕之後的袁尋君陡然發力,一把掙開那內侍,小跑到下檯子正中央,「彭」地一聲跪在了戲檯子上。
女聲吊得很高,可卻不像在唱戲,尖利而淒涼的聲音聽在人耳朵裡,像是刺得心尖尖都在顫。
「奴才命苦也如晚娘一般,可奴才沒晚娘那般好命,苦苦尋人卻終究尋不了啊!」
峰迴路轉,陡然來了這麼一出。
這可比光看戲好看多了。
皇帝被吊得老高的女聲猛地一驚,腦子裡頭醒了醒,努力睜開眼去看戲檯子上,向公公趕緊一揮手,從戲台兩側飛快躥出了四五個身強體健的內侍要去拉扯袁尋君。袁尋君「哇」的一聲快哭了起來,哭聲裡尚能聽見清晰的說話聲。
「晚娘尋的是夫君,奴才尋的是兄長!兄長賣身葬父給奴才與弟弟留了幾缸米之後便再無音訊了!奴才恐哥哥險遭意外,便四處打聽。從皖州尋到泰州,再從泰州尋到京城,為了找到兄長,奴才一路討過飯也睡過橋洞子,被人打得鼻青臉腫也在狗堆兒裡搶過吃食,奴才是充人數被選到樂伎園裡來的,奴才只想找到哥哥,皇上千古明君,戲文裡的皇帝都是天皇老子,能找人能救人...」
皇帝蹙了蹙眉頭。聽到後話再慢慢舒展開來。
天皇老子好。天皇老子能長命百歲。
「小娘子一片癡心...」皇帝往側靠了靠。指了指戲檯子上,「向德全,再賞她一百兩銀子吧...」
向公公應了聲喏。搭了拂塵再朝戲台揮了揮手。
這回換成行昭一顆心慢慢攥緊了,眼神落在挨著皇帝坐的二皇子身上,定京城中年婦女之友,這就是展現你專業素質的時候了啊!你還在等什麼呢!上啊,衝啊!
行昭手攥成拳,袖在寬大的雲袖之中,戲台之上,內侍又去拖袁尋君,袁尋君身著大紅褙子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往裡挪,哭聲慢慢從尖利轉為嗚咽。哭腔低迷,綿在嗓子眼裡嘟噥,一張臉早已哭花,看上去很可憐。
一點兒一點兒地往裡挪,行昭心一下一下地跳,快得像立馬要蹦出喉嚨似的。
「等等!」
行昭一顆心飛快下落,長舒出一口氣,眼神極亮地看向二皇子。
只見二皇子伸手向前,再提高聲量道:「等等!」皇帝沒反應過來,二皇子扭頭解釋得有些急切,「...人生常常不盡如人意,可戲文裡卻通常都是圓滿結束的。晚娘既然能找到張懷,尋君為什麼不能有機會找尋到她的哥哥?父皇是聖上,是皇帝,是天子,再聽一聽尋君怎麼說,再下聖諭可好?兒臣知道這不合規矩,父皇為何不當現在自個兒就是天皇老子斷民案辦民事呢?」
行昭慢慢靠回椅背之上。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佈一個局的時候要考慮到若干人的心思以及由這種心思帶來的後果與動作,她斷定二皇子不會袖手旁觀,可她卻沒有算到二皇子竟然會以這樣善良而溫暖的理由插手。
行昭轉過頭去看閔寄柔,卻發現閔寄柔神色很複雜地直視著二皇子。
皇帝是糊塗了,可糊塗的人常常會牢牢記住心頭的執念和對一個人的喜惡,皇帝糊塗之前最喜歡看重的就是長子,二皇子開口,皇帝沒有道理打掉一向喜歡的長子的顏面。
皇帝神色稍顯遲疑,向公公趕緊拿手往下一摁。
戲檯子上的那幾個內侍連忙鬆手,袁尋君順勢跪在地上向前爬,邊爬邊磕頭:「奴才叩謝皇恩,奴才叩謝皇恩浩蕩!」
二皇子歎了口氣兒,抬了抬手,示意她起來說話,又問:「家在皖州?皖州哪裡?多少歲了?家裡除了哥哥還都有誰?你哥哥是怎麼失了蹤跡的?當初賣身賣到哪處去了?去他賣身的地兒尋他了嗎?當家的怎麼說的?」
一連發問了這麼多問題。
袁尋君挨個兒答,慢慢止了哭,手俯在地上不敢抬頭:「回殿下,奴才家在皖南段家村,今年將滿十七歲,哥哥是奴才十一的時候離的家,奴才不敢去找買哥哥的人,也找不到,因為買哥哥的那些人...買哥哥的人...」
袁尋君聲音漸小,默了下來,二皇子等了半晌沒等到後話,蹙緊眉心輕聲問:「買你哥哥的人都是誰?」
「買我哥哥的人是皖州官衙裡的官士!」
袁尋君一語言罷,頭便俯得更低了,險些貼到地上。
陳媛猛地大驚,下意識地往前探,腰前卻被人的手臂緊緊攔住,眼睛還來不及動,耳邊便聽見了行昭的輕言,「綏王妃別動,稍安勿躁啊,否則只會弄巧成拙,想一想你的胞妹。」
聲音壓得極低,也說得很輕緩,沒有什麼力度。
陳媛卻身形一緊再一鬆,慢慢還原。
二皇子大詫!
「什麼官士?為什麼不敢尋?」
「皖州府衙裡的人,奴才小家小戶認不識。當初哥哥去的時候,便說了別去尋他,否則奴才與弟弟都會被人打死...」
「府衙買人當長工也是常有之事,家屬去探望也是常事,你哥哥卻叮囑你尋他會被人打死...」事不尋常,二皇子陷入沉思,靈機一顯,「莫不是你家哥哥怕你與幼弟日日上門打秋風!?」
若不是處在節骨眼上,行昭真是想噴老二一口冷茶水。
袁尋君哭著猛搖頭,直否認,「絕不是!哥哥甘心賣身為奴為僕又怎麼會拋棄奴才與幼弟?...哥哥一去之後,奴才與幼弟便被買哥哥的那些人送到了離家鄉很遠的地方給家境殷實的人家當兒女,奴才不僅改了姓還改了名,新家的養父母說奴才與哥哥再也不是同一個祖宗了。後來家裡出了事兒,新爹娘便將奴才給賣了換糧食吃,後來奴才被賣到戲班子裡,奴才逃了十幾次才逃出來,然後四處尋兄,奴才找不到買哥哥的人,便四處打聽,裝成叫花子守在城門口,要不糊黑一張臉守在皖州官衙前頭,打聽了一年多總算打聽出來哥哥一早便被人送進了京去奔前程了,奴才一個人逃到京裡來,正巧樂伎園缺人手,奴才又被人捉到了樂伎園裡來了...」
編的故事當然與實情有出入,要合理要抹去行昭找到她,拘了她一兩年的那段時光和事實。
「你哥哥被人買了?可你和你弟弟卻被送到家境殷實的人家裡去?你哥哥還被人送到京裡來奔前程?他一個僕人送到京裡來奔什麼前程?」
又不是定京的小廝比皖州的掙錢些...
二皇子完全摸不著頭腦了。
行昭卻聽見屏風那側有顫顫巍巍的一個輕聲問。
「你哥哥...你哥哥叫什麼名字...」
是四皇子的聲音。
輕得像一陣風,飄無又忐忑。
「段如笙...」袁尋君輕輕抬起頭來,再一字一頓地輕緩再言。
「哥哥的乳名是小衣...段小衣...」
屏風之後靜了下來。
「彭」的一聲。
方皇后與陳德妃卻同時打翻了茶盞。
一個做戲,一個卻是真心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