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衣被皖州官士買下…
段小衣被買下之後,他的幼妹幼弟隨後就被送到了家境殷實的人家…
段小衣被送進京來奔前程…
段小衣入宮進樂伎園…
段小衣被老四注意到,在盛宴上攛掇老四扣下重臣之女…
皖州、陳家、段小衣、四皇子、方家!
陳德妃一向不笨,前後聯繫一想,顧不得拿帕子擦乾灑在裙上的水漬,手一撐而起,前垮兩步當場跪在皇帝與方皇后身側,嘴一張,兩行眼淚就從面頰之上滑下來砸在了地上。
「臣妾求皇上、皇后娘娘做主!朝中有居心叵測之人陷害老四!」
德妃情急之下,哭聲陡起,四皇子玩的伎人像他親哥,又被那挨千刀的下九流玩意兒哄得失了一輩子的生氣和活頭,她原以為是老四自己個兒不爭氣,哪曉得是旁人做了個局就等著讓老四往裡鑽!
其心之險,使招之毒!
她壓根就不敢想若老四沒那點兒軟心腸,當時聽了那戲子的話兒將方家姑娘摁到太液池裡了斷性命了,她現在,她兒子現在還能不能活著坐在這兒!
德妃一跪一哭一喊,後頭的宗室女眷們默了片刻,隨即「哄」地一聲議論了起來。
方皇后,一把將陳德妃扶住,順勢站起身,身形站得筆直,朗聲穩住局面:「好戲成雙!豫王宅心仁厚,體貼良善,堪當賢王典範!袁姑娘尋君一路曲折,尋君至今,一片孝心癡心忠義之心,堪為楷模!古有晚娘尋夫,今有尋君追兄,今兒個是真正的好戲成雙!本宮再賞袁姑娘一百兩銀子!」
真正的大氣,大紅蹙金絲大袍裡的鳳凰銜著東珠,在光下好像熠熠生輝。
方皇后指甲透過衣裳,掐在陳德妃胳膊肉裡,德妃一疼便醒了。
蔣明英尋機,佝頭從僻靜地方往外走。
方皇后言罷,女眷們心中縱有千般疑慮也慢慢靜了下來,袁尋君被人帶了下去,再上場,便又是一出新戲。
好一出鬧劇。
皇帝靠在椅背上,瞇著眼睛看,蹙緊眉心——這位年已垂暮的君王還未反應過來,方皇后身形往旁一探,附耳同皇帝輕聲解釋,「您還記得當年誤了老四的那個戲子嗎?」
皇帝眉心擰得越來越緊,隔了半晌才點了點頭。
「那個戲子是被人精心設計送到老四跟前兒的,您的骨肉,當朝天潢貴胄,竟然著了別人的道兒!德妃氣的怨的怒的便是這個緣由。」
皇帝勃然大怒。
方皇后趕緊摁下皇帝,「大庭廣眾,休要再提此事!您想想可憐的老四和德妃!想想皇家的顏面和德妃的體面啊!」
皇帝身形一鬆,手在椅靠上扣緊,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字兒,「等家宴結束,從長計議。」
老四再瘸,再跛,再無能,都是他的兒子,都是帝王的兒子!
眾人的關注點與猜忌都在德妃與四皇子身上,嗯,只有一個人的關注點很奇怪。
新出爐的昌貴妃王氏陡然發現,方皇后還是打賞得比她多了整整一百兩!
昌貴妃瞬間悲憤了。
兩出戲唱得快極了,晚膳是定在春喜堂用的,晚膳一用完,該告退的一刻也不敢留,就怕城門著火殃及池魚了,都是聰明人,令易縣公家的夫人最先告辭,緊接著一個兩個的都來向方皇后福禮辭行了。
方皇后笑著也不留了,只很是了句話兒:「…好戲看完了便忘了,等下回再看的時候也有點兒新鮮不是?牢牢記著再四處去告訴被人這齣戲是怎麼演的,只怕別人心裡頭也沒感激,只有埋怨。」
話兒交代了,至少表明宮裡不會秋後算賬,甚至是一氣之下遷怒。
夫人們走得倒是都很心安。
沒一會兒,春喜堂就只留了幾個人下來了。
三家王府的人都在,德妃紅著眼也在,方皇后側坐在上首,皇帝閉著眼靠在榻上,神情很疲憊,一張臉卻繃得很緊,像是極力在忍耐什麼。
「要不要讓三個媳婦兒都先去偏廂候著?」
方皇后輕聲問。
皇帝分毫未動。
殿中靜了下來,方皇后沉了口氣兒,環視一圈兒,正要開口,卻陡然聽見皇帝的聲音。
「老四留下,老六留下,老二帶著媳婦兒先回府去。老四媳婦兒和老六媳婦兒去偏廂等著,不許進正堂來。」
這番話兒說得倒很清楚。
可行昭卻很清晰地看見皇帝搭在把手上的那雙手抖得很厲害。
皇帝現在還不能死,他一死,宮裡宮外必定大亂。
陳媛先起身草草福了福往出走,行昭跟在她後頭,屈膝深福了一禮,「父皇仔細著身子骨,千重要萬重要也沒您的康健重要。您長命百歲了,小輩們才能心安舒暢呢。」
皇帝最喜歡聽人說長壽,眉梢展了展,輕抬了抬手。
行昭趕緊佝頭躬身往外走,將走到門口,輕抬了眼,與六皇子的目光碰了個正相當,心裡一暖,腳下的步子便穩健了很多。
豫王府三人得了令要出宮,行昭是弟妹,照禮數說得去送送長兄長嫂,可陳媛不提,行昭也不會提,閔寄柔卻朝行昭笑著招了招手,行昭心下一歎,只好捻了裙裾去送。
二皇子攙著石側妃走在後頭,行昭與閔寄柔走在前頭。
夜色迷濛裡,閔寄柔往後一看,神色很平靜,輕啟朱唇壓低聲音,像是在和行昭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皇家想掩下的秘密,被人又一把揭開來了。人身上的傷口成了痂,再揭開又要疼一回,只是這回不曉得是誰疼了。」
行昭轉頭看了閔寄柔一眼,笑著接道:「反正不是咱們疼。」
閔寄柔也笑,笑著點頭,長舒出一口氣兒,輕聲道:「疼多難受啊,能舒服誰想疼啊…可若是別人不疼,就得自個兒疼,我閔寄柔捫心無愧地活了這麼二十來年,只是這樣活得,太累了太疼了。」
行昭猛然扭頭看她。
話堵在心胸裡出不來,也嚥不下去。
便索性堵在那處吧。
將閔寄柔送到順真門,閔寄柔與石側妃坐一輛馬車,二皇子騎馬,女人家都上了馬車,二皇子有些擔憂問行昭:「…四弟不會有事吧?」
是了,二皇子什麼也不知道,準確地說,對於那樁事兒連淑妃與歡宜都不知道,闔宮上下帝后知道、德妃知道、六皇子兩口子知道、四皇子兩口子知道,再無他人,宮外怕是只有陳賀兩家摻和了進來。
「我上哪處曉得去?」
行昭翻了個白眼,與二皇子自小一塊兒長大,一向親厚,說話行事向來不拘著規矩,「二哥心且放下,凡事都有德妃娘娘衝在前頭護著呢。倒是你,二嫂幫你悉心照料著石妃,大不了兩邊兒一樣重,別厚此薄彼地做在了明面上,仔細寒了別人的心!」
二皇子喲呵一聲,笑起來,「你和老六當真夫妻,話兒都說得一模一樣!」
行昭只好再送了個白眼給他。
豫王府一騎絕塵出了順真門,行昭便折身慢慢往回走,將步子拖得很慢,腦子裡卻轉得飛快,段如簫唱完那兩出戲就被蔣明英帶到了鳳儀殿,只等皇帝召見,皇帝一召見,順籐摸瓜,摸出樂伎園的幾個管事來,再往深一挖,段小衣當初是誰送進宮來的?又是誰送到四皇子身邊兒去的?再往下挖,皖州人士段小衣是怎麼進的京,又是拜的哪位師父?
什麼都能挖出來。
陳顯心狠手辣,過河拆橋將關鍵處安置的人手要麼發配要麼滅口,若不是段如簫後來的養父母也心狠手辣,轉個面就將她給賣了,段如簫壓根就活不成了。
要找原來的人,是一定找不到的。
可是沒關係,什麼人手,六皇子都已經佈置好了。
段小衣進京通行的章是陳府的管事幫忙搞的,拜的師父是陳顯請的,樂伎園裡一個半大不小的管事內監收了陳顯的錢財,便將段小衣安插到了能離四皇子更近的地方。
若再想深查,也可以,皇家的手就伸到皖州去了。皇帝若真想在皖州查個底兒朝天,怎麼可能查不到線索。
陳顯草蛇灰線地算計皇帝的兒子,即使是垂垂老矣的病獅也不可能無動於衷。
行昭一路走回春喜堂偏廂,便看見陳媛癱坐在椅凳之上,對她沒興趣,眼神一轉便定在了雕花隔板之上,可什麼也看不破。
春喜堂一直在來來往往地召人,進人,出人。
更漏撲簌簌地往下落,行昭心裡在算時辰,等了很久,腳坐在凳子上快要麻了,這才聽正堂「咯吱」一聲,門將打開,六皇子第一個走出來,接著是四皇子扶著德妃出來,德妃形容很憔悴,可一見陳媛,眼睛便陡然一亮。
「啪!」
一聲清脆極了。
德妃氣得渾身哆嗦,使盡渾身的氣力,扇了陳媛一巴掌。
陳媛哭沒哭,行昭不感興趣也不想知道了,出宮的馬車一路顛簸,早就宮禁了,趕車的夥計停了停拿出牌子才放了行,行昭靠在六皇子身上,身子總算是完全放鬆了下來,話兒很軟綿,「皇上的決斷是什麼?」
「讓信中侯閔大人接手陳顯部分差事,並從明日起便著手調查此事。」
「讓信中侯去皖州?」
六皇子搖頭,「就在定京城裡查——父皇是很生氣,氣得險些厥過去,可仍舊沒有對陳顯下狠手。」
不讓信中侯去皖州徹查,皇帝在騙誰呢?騙他自己吧。
行昭笑了笑,正如前言,糊塗了的人對沒糊塗之前的人事有股子執念,覺得誰好覺得誰能信重,便牢牢記著,很難再改變了。
「憑一個戲子還扳不倒陳家。」六皇子順手攬住行昭,「甚至憑現在的父皇也很難在這一時三刻就扳得倒陳家。要想陳家倒,必須要等陳家自己先動。父皇雖然留了力氣,可到底會作勢抬信中侯壓制陳家,陳家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是逼宮也好,是篡位也罷。父皇一有異動,格局就一定會有變化,陳家就會跟著動,這一動就非同小可了。」
「是成是敗,皆在此一舉。」
做什麼都要講究個名正言順,若是陳顯叛亂在先,六皇子扶正在後,就算沒了那一紙詔書,不照樣也能功成名就?
他們還沒妄想到憑一個段如簫就能讓陳顯失了勢。
行昭緊緊揪住六皇子的衣襟,半晌無言。
天黑風大路難走,老六啊,我們要一起走。
端王兩口子將到王府門口,馬車外頭便有一串急促連貫的小跑步聲兒,六皇子撩開車簾,看見了端王府長史官杜原默的臉,杜原默大喘氣了幾個粗氣兒,說話斷斷續續。
「…豫王府…豫王府的石妃小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