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疆域領地遼闊,凡商稅,三十而取一,又定下其買價至四十兩以上,每兩止稅銀一分五厘之規。
江南地肥土沃,商賈買賣暢通,四通八達,既有陸行之官道,又有水流之運河,漁樵耕讀皆通,兼之互通有無盛行,鄉紳豪俊眾多,江南之繁榮是銀錢與土壤堆出來的盛世,定京之榮華是皇城與君權累下來的沉積。
這樣一個富庶之地,每載上報的稅銀與奏文。竟都是「入不敷出」,今日借水澇災害,明日借荒年饑年,請求朝廷撥下銀錢以充賑災物資。
「你知道每年朝廷要撥給江南多少賑災物資嗎?」
六皇子問行昭。
行昭搖頭。
六皇子手上比了一個數,行昭皺著眉頭問。「三萬兩白銀?」六皇子搖頭。行昭眉心蹙得越來越深,再問:「三十萬兩?」
六皇子再搖頭。
行昭想起來六皇子曾經同她提起過,大周每年稅銀收入一年近三千萬兩白銀。前幾年同韃靼打了那場仗,打得國庫都快空了,黎令清當時掌戶部諸事,只要有人問戶部要錢,黎令清永遠都是鯁直脖子搖頭,「沒錢!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錢錢錢,百姓的命根,帝王的心眼。就像老虎的屁股,壓根就是摸不得的。
江南官場除非腦子被驢踢了,也不敢獅子大開口在皇帝腰包裡剜走更多的錢了。
行昭皺著眉頭看著六皇子,六皇子輕笑一聲,才回答道:「三千兩白銀。」
行昭瞬間就明白過來了,三千兩白銀能幹什麼?臨安侯府一年進進出出的銀錢就快兩千了。江南官場就拿著一個半臨安侯府的銀錢去治水、去安置災民、去疏通河道、去在江南偌大塊兒的土地上做出一番成績來?
怎麼可能啊。
「找中央求點兒銀子,只是江南在向皇帝擺明態度罷了——我們這兒可沒多的銀兩了,您看沒見著咱們還求著朝廷撥款項下來嗎...」行昭抬起頭來問六皇子,「江南每年向朝廷上繳的稅銀有多少呢?」
「兩百萬兩銀子,這麼十年的賬冊裡。幾乎沒超過兩百三十萬。我翻賬冊的時候發現,若當年江南沒有向朝廷求撥款項,上繳的稅銀便在兩百萬輛左右,若求撥了款項,上繳的稅銀便能多上個十餘萬兩。」
六皇子言簡意賅說道。
行昭聽得有點兒發懵,這算什麼事兒?江南是富庶之地,一年才上繳兩百多萬兩稅銀?那剩下的錢呢?
心裡想著,行昭嘴上便問了出來。
「剩下的錢?總督說是貼補賑災和維護河道運通了,都能拿出賬本來,我這些日子將十年來的賬目明細一筆一筆地對,做的賬大都做得很好,全落到了實處——買石頭、拓寬河道的人工、買泥沙、辦學堂、再與江南府外接洽...我卻知道江南官場什麼也沒做,剩下的白花花的銀子一層一層地過,再一層一層地剝,偌大一個官場活像一把篩子,這裡漏點兒那裡漏點兒就什麼也不剩了。」
六皇子舉起茶盞,小抿了一口,說得很風輕雲淡,可行昭眼神卻落在了男人骨節分明,將茶盞握得緊緊的手上,再聽六皇子後言。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黎令清與我去插手江南之事時,江南官場都有人敢背後耍黑手暗害,哪曉得做得過了,引起了朝廷的關注,京裡派過去的官兒頹了一撥兒,原本同氣連枝的江南本地官兒也連累了一批,江南官場老實了一兩年,如今故態復萌,甚至較之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河堤修繕不利,則每至夏秋交替之際,岸畔民眾們的財務、房屋,甚至自身的性命都會受到威脅。我抱著浮木,泡在河水裡泡了三兩天,眼前蕭索蒼涼之景帶來的震撼,遠遠比身上浸在河水裡的冰涼來得更猛烈。若當時我活不成了,是不是江南官場那如同朽木雕琢的浮梁畫壁,終於可以被皇帝的怒火從根拔起了呢?」
認真的人最美好,認真的男人更是。
這是行昭頭一次聽見六皇子回首那段生死時光。
行昭腦子裡猛地閃過一絲念頭,江南官場之事已成沉痾,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陡然進入六皇子的視線,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巧合還是人為?如是人為,意欲何為?
「那幾本賬冊...你是怎麼翻到的?」
行昭輕聲問。
六皇子面上一愣,蹙著眉頭想了想,道:「是戶部的一個小郎中翻出來的,我翻了兩頁覺出了不對勁,拿著賬冊去找黎令清,黎令清歎了口氣兒沒說要管也沒說不管,只讓我把賬本放下來...」
六皇子說到後頭,話卻慢慢地淺了下來。
是不對勁,早不揭開晚不揭開。偏偏這個時候把江南陳年的賬冊送到他的眼前來...
六皇子心一沉,來人是篤定他不會袖手旁觀,而是選擇繼續查下去吧!
六皇子與江南官場純屬新仇舊恨,險些命喪黃泉之仇,再加上六皇子板正。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的個性。是想將老六與江南官場的矛盾越挑越深嗎?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自從那日從豫王府回來,行昭一直很蔫吧。連在六皇子跟前都絕口不提,悶在心裡頭,越悶就越像一塊兒陳鐵秤砣吊在心尖尖上,今兒個老六把事兒推到行昭跟前來談,心裡想著事兒,反倒沒那麼悶了。
「黎令清倒是為你好。」
黎令清讓六皇子放下,雖其處理此事的態度已顯懦弱和妥協,但是放私心裡講確實是為了六皇子好。
行昭接著問老六,「你要繼續插手嗎?」
六皇子面無表情地默了片刻。再抬頭時嘴角含了笑,「要。」
行昭也展了顏,望著他笑。
意料之中的決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手上握著賬本。眼裡看過疾苦,六皇子不可能袖手旁觀的,板正又倔氣得讓人有點兒服氣也有點為他辛苦。
「江南每年都會發大水,老鄉在河岸邊的房子下頭泡著的木材全都被泡發脹了,木頭在水下一泡。泡得軟綿又容易脆,可老鄉們還是只能住在這樣的房子裡頭,因為苛捐雜稅讓他們沒得地方換房子。城裡的府邸卻修得好極了,雕樑畫壁,石獅貔貅的,完全是兩個天地。」
六皇子被勾起了傾訴**,說得有些惆悵。
「一年不整修,老百姓就會多受一年的苦。既然有人把賬本送到了我的手上來,如若我沒動作,以那人的城府,怕是還留了後手。」六皇子算了算日子,「如今是仲春,再到仲夏,沒剩多少日子了,頂多再等一年,頂多了。」
這是直接把賬算到陳顯頭上了。
行昭卻覺得陳顯是不是一輩子文臣當慣了,想問題做事情繞來繞去,繞來繞去,反倒把自己繞進了山路十八彎裡了?
如果換成方祈要怎麼做?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老六解決掉了,老二直接就上位了。
哪裡需要費這麼多事兒?
行昭剛這樣想完沒多少日子,也不曉得陳顯是受到了感知,還是早有圖謀,行昭竟然夢想成真了。
更深露重,行昭穿著綾衣盤腿坐在床沿上看書,外頭有人輕叩窗板,行昭做事凡事不能一心二用,耳朵邊兒過了過便裝沒聽見,反倒是專心謄書的老六聽見了,先朗聲讓人進來,又拿狼毫筆頭戳了戳行昭咯吱窩,小聲道:「別人長兩耳朵是聽音兒聽話兒的,咱長兩耳朵純屬擺設。」
行昭眼風一橫,六皇子隨即坐得筆直。
六皇子剛坐直,蓮玉便從外頭進來了,福了福,容色很沉穩:「姑娘讓人盯著廚房的那個嚴姑姑,還有負責採買鮑參翅肚的買辦最近都有了動靜。昨兒個正逢宮中僕從們放假,有人來尋嚴姑姑,也有人來尋買辦。負責盯嚴姑姑的那個小丫鬟說嚴姑姑手裡頭塞了包東西進來,那買辦行事低調,愣是沒被瞧出端倪來。」
行昭眉梢一挑,轉頭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點了點頭,以作知曉,蓮玉便佝身退了出去。
老六不說話,行昭也便把書冊放在腿上靜悄悄地看著他——可千萬別打攪了自個兒男人的思考,等了半晌,等得行昭胳膊都酸了,才等來六皇子一句話兒。
「你說...把蓮玉配給你哥哥身邊兒那個毛百戶怎麼樣?」
行昭只恨自己口裡沒含茶水,否則噴他個道貌岸然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