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清晨,天兒漸漸亮得晚了。
東郊霧濛濛的黑□□的一片,街巷抹角尚有打更人打著呵欠敲打梆子的聲音,打五更的天兒,一快四慢,「咚——咚!咚!咚!咚!」
皇帝不上早朝,可臣子不能不出現。
五更一過,陳家府邸由外之內,油燈一盞連著一盞地點亮,門房老陳頭肩披外衫,一手提燈籠,一手將門栓拿下將大門向外推開。
朱門重而陳舊,「嘎吱嘎吱」腐舊而陳鈍的輕聲慢慢響起,靜夜被打破,緊隨而後,便是燈籠「彭」地一下砸在青磚地,油燈火一下子竄得老高,再猛然熄弱。
「啊——」
「你說什麼?」
陳顯伸手示意陳夫人接著替他整理朝服。
老陳頭手抖得厲害,說話哆哆嗦嗦不連貫,「咱們府前有四、五個…有四、五個壯漢…渾身都是血…躺在咱們大門口…」
陳夫人手一抖,陳顯朝服上的補子就被系歪了。
「到底是四個還是五個?」
陳顯語氣很沉穩。
老陳頭腳下一軟,猛地搖搖頭。
「那他們是生是死?」
老陳頭一雙腳站得站不住了,語帶哭腔,「奴才…奴才…奴才嚇得站都站不住了,哪兒還敢湊攏看啊!渾身是血…大概已經都死了吧…」
「有幾個人,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也敢往我面前報。要你何用。」
陳顯仰了仰頭,總管知機,埋首將老陳頭往外一帶,腳下不敢放鬆。從二門往府前小跑過去。
人一走,陳顯順勢眼神向下一瞥,溫下聲調來,輕聲道,「你莫慌,人一慌就什麼也做不成。」
陳夫人心頭頓生五味陳雜。
以前。這個人也這樣說過吧?
叫她莫慌,什麼都會有的,米糧、放之入學塾的束脩、錦繡綢緞,什麼都會有的。
那個時候,家還在皖州,陳家嫡系死絕了,阿顯是嫡支剩下的最後一個兒郎,旁系的叔伯把持著本家的公中田糧,每月只給嫡支一貫銅錢,二十斤米糧。五斤豬肉,多的再沒有了,更別提支撐阿顯赴京趕考的路錢和打點銀兩。阿顯要拼一把,執意進京趕考,她便連夜挑燈繡畫屏,一方做工精細的大畫屏能賣上四錢銀兩。小的兩錢。油燈貴,兩人點一盞,她在左案引線穿針,阿顯便在右案謄書用功,兩個人的影子投在小木案上,漸漸重合為一個。
說出去,怕誰也不會信,皖州陳氏的嫡系少時過的是這樣的日子。她記得在阿顯入閣以後,她不經意問過皖州老宅那些叔伯如今的日子,阿顯輕描淡寫。「過得還算不錯,每月一貫銅錢,二十斤米糧,五斤豬肉,咱們都能過出來。他們憑什麼過不了日子?」
成王敗寇,這個道理是阿顯一生都推崇的。
陳夫人猛地鼻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現在什麼都有了,雲絲錦、黃花梨木、金玉滿堂,可為什麼她卻覺得那時候比現在更快樂呢?
陳夫人深吸一口氣兒,伸手將陳顯的補子三下兩下重新繫好,這是她做了這麼幾十年,早就做慣了的事兒。
總管一來一往,不過一刻鐘,陳夫人避到花間。
「…全都是咱們派去監視端王府的人手,五個都是活人!半夜被扔到了府邸門口,只是被人挑斷了手筋腳筋,疼得暈了一夜,奴才讓人將他們拿涼水澆醒了,說沒看清楚是誰下的手,但是手段利落毒辣…這五個人怕是廢了…」
「是活的?」
陳顯緊蹙眉頭重複一遍,「賀氏竟然還讓他們活著…」
賀氏身邊全是方祈的舊部,強將手下無弱兵,其軍中諸人,警惕高手段毒,這幾個探路石被他們發覺很正常。
只是他未曾想到賀氏竟然敢破壞平衡,對他們下手…
陳顯眼睛瞇成一條縫兒,「是示威嗎?她在逼我動作?可為什麼還要留活口下來…」
這些話,總管不敢答,將頭埋得低低的,只聽陳顯後言,「昨日賀氏往哪處去了?」
「聽那幾個人的回稟,他們是在東大街被發現的,照那條路走下去,端王妃出了宮怕是往豫王府去了。」
「去見老二了!?」
這是出乎陳顯意料的答案。
賀氏既然已經察覺到了這幾個人,何必不將他們全部絞殺,好將自己的行蹤隱藏起來。
賀氏讓人廢了這五個人,又將這五個人送到了陳家門口,沒有封口,也沒有後續動作,還放他們回來告訴陳家,她到底去了哪裡…
賀氏到底想做什麼?
進宮出宮,再去豫王府,昨日賀氏這一番動作究竟有沒有問題?
如果宮中事成,皇帝大勢已去,那麼賀氏進宮便已知曉此事,王氏愚鈍,事成之後一定會暴露,賀氏膽子再大也不可能直接往豫王府去——別忘了老二是誰的兒子!她就不怕是老二和王氏母子連心,反手將她扣下!?
若東窗事發,當務之急就是將這件事瞞下來,賀氏反而大張旗鼓地將探子廢了功夫,卻留下活口送回陳家示威…
反常極為妖,此事必不尋常!
陳顯陷入了僵局,局破不開,只有死路一條!
等等!
如果反過頭來想,皇帝其實並沒有過世,王氏還沒來得及行動呢?老六下江南,賀氏一介女流之輩要故作姿態,才能得以自保,將人挑斷手筋腳筋送回陳家是示威,也是震懾,入宮出宮大張旗鼓的一番動作,只是讓那些沉不住氣的人早些跳出來,趁老皇帝還在,順理成章地一網打盡…
這就是兵行詭道,賀氏要詐他一詐了!
陳顯眼睛緩緩張開,是虛是實,往往在一念之間。
「派人去安國公府與石大人搭上話,和宮中的眼線搭上關係,是虛是實都要有一個說法!」陳顯話頭一頓,「把那五個人送回端王府,陳府不是修羅地獄,只進活人,不收沒用的死人!」
這是要先將那五個人抹了脖子,再將他們送到端王府去啊…
總管膝蓋一軟,應聲而去。
陳夫人從花間走出來,珠簾被手撒下,「叮鈴叮鈴」的聲響急促而清脆,像琵琶弦被人一下一下急切而熱忱的撩動。
「為什麼不讓人上諫要求面聖。」
陳夫人蹙眉輕問。
這是最有效的方法,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老皇帝是生是死,只需要一眼就可以塵埃落定。
陳顯雙手撐於膝上,沉吟半晌,手一抬,便拍在了身側的木案上。
陳夫人想張口再問,再看陳顯面色陰鬱,囁嚅嘴唇,終是未在往下說。
「他不敢。」
行昭手中執一把纏了銅絲的竹剪子,「卡嚓」一聲,便將一朵碗口大的花兒剪了下來,輕擱在瓷盤裡頭,告訴蓮玉,「陳顯不敢去儀元殿一驗真假,慫包一個,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子大的,他一怕,就錯過了一辨真假的機會了。」
花兒一擱下,蓮玉便灑了幾滴清水在花瓣上以當保鮮。
「宮門一閉,皇宮裡等著陳大人的是什麼,誰也不知道。」
蓮玉笑吟吟地道,別家丫頭關心的是當通房,成姨娘,以及爬上男主人的床,別家夫人奶奶關心的是子嗣、妯娌以及婆母的刁難。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哦,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其實也不太對,放在自家姑娘身上是人無近憂,必有遠慮,子嗣是整個皇家都是頭一份,妯娌一個是手帕交,一個連可爭之力都沒有,婆母就像親娘...
所以這憂的是闔府上下的生死性命。
這老天爺多公平啊,給你這樣,一定要拿走那樣。
行昭又剪下兩朵花兒,蓮玉奉了方帕子,行昭一邊擦手,一邊接著蓮玉的話往後說,「過了順真門,文官下轎,武官下馬一進皇城,生死不由你。宮中姨母經營幾十年,視為禁臠,陳顯要拿王氏打了咱們一個措手不及,姨母一腔暗火和怨懟正沒地兒發。」
如果陳顯敢不管不顧地貿貿然進宮去,行昭反而佩服他。
可惜,他不敢。
滿朝上下,這麼些年了,只有他一個人能夠上書求見皇帝,皇帝每次都允,換了別的人,甚至皇帝的胞弟平陽王遞上折子去,九次有八次都是不允覲見的。
呵,可惜陳顯不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