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話一出口,閔寄柔反應頂快,立刻起身掩緊窗欞,細碎小步過去伸手牽行昭,再抬眸看了眼手中端執紫砂壺,尚在狀況外的二皇子,沉聲吩咐,「還愣著作甚,去內廂。」
二皇子摸不著頭腦,一壁將茶壺趕緊放下,一壁跟在兩個女人身後往裡走。
內廂燃著沉水香,青煙似霧,裊繞直上。
閔寄柔手握著行昭的手落了座兒,神情肅穆,輕聲問:「有什麼難處,你直管說,豫王府能幫則幫,不能幫咱們也一塊兒擔,老六如今不在京裡,有人陪著,總好過你一人焦灼。」
行昭輕抬了頭,心落回實處,長舒出一口氣兒,萬幸萬幸!二皇子與閔寄柔都沒有摻和在這一灘渾水中!
對任何人都要抱持著不信任感——這是方皇后教導她的生存之道。
方皇后未說出的懷疑,她都懂。
如果二皇子親身參與,那她此舉無異於自投羅網。
可她偏不信,一個女人的眼淚都抵不過的男人,如何能狠下心來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下手。
前世今生幾十載,足夠認清一個人了。
「父皇駕崩了。」
行昭陡然出聲,語氣輕得就像那縷沉水香。
一語之後,猶如鏡面投石,兩人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閔寄柔陡覺脊背上似有涼意由下往上慢慢攀升,老皇帝過身了?今上歿了,乃朝中頭等大事,可事情尚未傳出,是誰想將這件事摁下?為什麼摁下?
閔寄柔心下很亂,全貌分散成雜亂無章的碎片,怎麼抓也捉不住。
二皇子率先打破沉默,衝口而出,「不可能,決無可能!」二皇子眼睛瞪得老大。向後一退,眼神在青磚地上亂掃,口中呢喃,「決無可能…上月我見父皇的時候,父皇雖是精神不濟,可卻也未顯頹態…父皇今年才四十九歲,是預備要大辦的。怎麼能說沒就沒了呢…」猛然提高聲量,「事關國體。阿嫵千萬慎言!」
行昭仰臉直視二皇子,皇帝過世,這三個兒子裡,大約只有老二真傷心…
若二皇子沒有生在皇家,那定是一番父慈子孝,得享天年的光景。
「二哥,你明知阿嫵決無可能拿此事玩笑。」
行昭緩緩起身,「昨日禹中三刻,宮中喪報,父皇過世。」
「這樣大的事。為何消息沒傳出來!」
「因為——」
行昭話一頓,輕輕闔上雙眸,再睜眼時,面微戚容,「因為是昌貴妃勾結陳閣老。給父皇吃食裡下了過量的五石散…」
前猶鏡面投石,現如晴天霹靂。
二皇子猶如雷劈城攻,登時立在原地!
閔寄柔猛地攥緊手中的絲帕,絲帕一皺,來龍去脈,原委走向,她全都明白了!
陳顯…陳顯把王氏和整個豫王府都當成了他的替罪羊!
昌貴妃王氏毒殺皇子,生母鑄下大錯,膝下子嗣如何還能得承大業!
行昭話未停。
「前日傍晚,昌貴妃邀父皇往長樂宮用晚膳,將五石散灑在父皇的冷酒裡,晨間張院判奔往長樂宮,父皇已撒手人寰。而後皇后娘娘下令搜宮,在長樂宮中尋到大劑量的五石散,今日阿嫵入宮,昌貴妃未曾矢口否認,甚至供出五石散原是石妃進宮請安時,藏在簪子裡帶進的,而石妃的五石散卻是由陳顯給的。」
行昭揚聲一語,「二哥!陳顯以權位為餌,誘昌貴妃上鉤。若將皇上已然過身宣揚出去,陳顯必在定京掀起腥風血雨!到時候昌貴妃、你、閔姐姐、我還有老六全都活不——」
「我不信!」
二皇子猛地打斷,耿直脖子滿面通紅,「母妃雖是有僭越之心,可做不出此等逆事!我不信!」
「進宮一探究竟是最穩妥的方法,搜石妃廂房順籐摸瓜向下挖下去亦是個好辦法,可時間不等人,這件事老六一定要比陳顯先知道,只有這樣才能有回寰餘地!阿嫵、老六還有二哥一起長大,阿嫵何時騙過你,端王府何時算計過你!毒殺聖上這樣大的一盆污水,阿嫵如何敢貿貿然潑到昌貴妃身上!二哥,求您好生想一想!」
行昭手蜷成拳,身形向前一探,手撐在木案之上,斬釘截鐵道,「二哥,阿嫵求您救救老六,也救救自己!」
二皇子雙眼通紅地同行昭怒目而視,他不想信,他是從來就想不通這些事情,可他現在卻很明白!陳顯借刀殺人,如果現在父皇身故的消息流傳出去,定京必然大變!
身在江南的老六被困,他與老四根本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他一輩子沒想明白過什麼事,可他現在寧願自己什麼也不知道。
行昭嘴角抿得死死的,她能清晰地看見二皇子眼睛裡有淚光,心頭猛地一酸,眼圈陡然一紅,無端軟下聲調,「二哥…你是相信陳顯,還是相信你的親弟弟啊…」
二皇子渾身一震。
大約是香要燃盡的緣故,青煙斷斷續續地裊繞而上,誰也沒有再出聲,豫王府的一草一木都是閔寄柔著手打理的,內廂一水兒的紫檀木雕花家俱,安靜沉穩,讓人莫名心安。
「母妃…還在長樂宮裡?」
隔了良久,閔寄柔輕聲出言。
她其實是想問王氏還活著沒有吧。
行昭輕點頭,「今日我見到了昌貴妃,皇后娘娘封了長樂宮,更派了幾個身強體壯的內侍守衛…」她斟酌了用詞,「大約是嚇怕了,貴妃偶爾魔怔,滿口話裡全是『太后』、『皇帝』…只是封了宮,皇后娘娘什麼也沒做。」
話到最後,行昭意有所指。
王氏還活著,就證明他們隨時可以進宮對質,更證明方皇后問心無愧,呵,更證明…行昭所言起碼泰半屬實。
閔寄柔冷靜地扭身往回看了眼二皇子,再轉過頭來,溫聲地直截了當問行昭。「你要豫王府做什麼?」
二皇子一直在沉默。
「給老六帶一封信,以二哥的名義。」
「陳顯不放心任何人,就算阿恪的信也可能被暗中拆開,皇上已去的消息極難在瞞住陳顯的情形下帶到江南。」
這個自然。
只要和宮裡頭、權貴們有關係的信箋,陳顯自然會著重關注,二皇子的他不會攔,可路途遙遙。封住信箋的紅泥什麼時候會落,誰都不知道。
這一點。行昭一早便想到了。
二皇子始終沒有說話,行昭轉向二皇子,「二哥,阿嫵只想以你的名義寫一封信,蓋上你的私章,阿嫵自己寫。」
閔寄柔恍然大悟!
行昭的筆跡,老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而在二皇子的信封下藏了封行昭親筆所書的信箋,此事本就不尋常!
老六為人機敏,怕是會當機立斷。選擇回京!
陳顯拆開信封,看到的都是信中的內容,先不提二皇子一向不喜歡舞文弄墨,幾乎從不上折子,陳顯不甚熟悉二皇子的筆跡。只論。定京城裡每日信箋往來成百上千,陳顯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要著意監控內容,會自己親手拆信封親自看?自然是吩咐下頭人將內容大意過一遍,若無特殊,便許可通行吧!
如果內容沒有任何特殊,只是字跡暗藏機巧,陳顯又如何得知!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此舉完全可行!
二皇子腦子裡拐得沒有閔寄柔快,他腦子還在生母尚且還有一條命的點子上,一抬頭,正好看見行昭目光放得很坦蕩也很期待的一雙眼睛。
母妃造下這樣大的孽業,他…他該怎麼還啊…
二皇子眼波如湖面,輕聲呢語,「父皇…真的過世了嗎…」
他不需要別人的答案。
二皇子艱難地重新抬起頭來,伸手指了指矮几上那只黑漆梨木小匣子,吞嚥下一口唾沫,輕言,「私章在那兒,阿嫵快寫,正好老四要帶給老六的信也在我這處,我明日讓人八百里加急一塊兒發出去,兩封一起,也好混淆注意。」
筆墨紙硯都是備好了的,行昭咬了咬牙,捲起袖子,飛快地看了閔寄柔一眼,沾了如鏡面亮堂的墨,埋頭奮筆疾書。
她的字兒像男人,大約是活了兩世的緣故,無論何時也寫不出小女兒心性了,一撇一捺都寫得很剛硬,鵝頭勾非得頓了一頓,等墨暈成一團極好看的天鵝頸脖模樣,才使力一勾一提。
「比我寫字兒還使勁,怪不得手腕兒會酸。」
老六不止一次地這樣說過。
阿彌陀佛,心有靈犀一點通,老六一定能看懂…
信上寫了鄭國公家裡的小妾又哭鬧不休,也寫了城東黃御史的大姑娘連生四個女兒險些被婆家退回家,還寫了中寧長公主的小女兒臉上長了個痦子嫁不出去,全都是二皇子喜歡聽的看的說的,相識這麼些年,一詞一句都是二皇子用慣了的。
只在信中最後寫道,「前日阿柔去瞧阿舒,阿舒還是不會說話兒,只怕等你回來了,這小子也笨得沒學會。」
薄薄兩頁,行昭對折起來,對著沉水香熏了熏,再裝進信封裡,雙手交給二皇子,一字一頓,「二哥,拜託了。」
二皇子單手接過,嘴角一勾,像哭又像笑。
閔寄柔將行昭送出門。
行昭和她靠得很近,走過二門,才道,「亭姐兒現在動不得。」
亭姐兒是橋樑,一頭連王氏,一頭連陳顯,她一有異動,陳顯立馬能見微知著,猜到幾分。
「不動她,怎麼穩住陳顯。」
閔寄柔很沉穩地開口,「她想要什麼我清楚得很,她懼怕什麼我也清楚得很,想要控制她,容易,想要毀掉她,也容易。亭姐兒那邊交給我來安排,你直管放心,她和什麼人勾上話,她給什麼人傳了信,甚至她會娘家,我有的是辦法對付她。下藥也好,威脅也罷,如今顧不了那麼多了,你只需要知道她說出口的,一定是我們想聽的。」
以陳顯埋下的棋子,反將他一軍。
閔寄柔是這樣想的吧?
只要能拖過十五天,不,二十天,送信八百里加急五天,從江浙一路順風順水回來,十五天,只要能拖得過二十天…
而在這二十天裡,她們必須硬氣起來,給陳顯造成足夠大的錯覺,讓他遲疑和猶豫。
天已入暮,照影帶霧。
天際處像被星火燎過,帶著一串接著一串的昏黃與火紅。
閔寄柔撩開簾子,便撞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裡,是二皇子的聲音,他在哭,語帶哽咽,悶聲地哭,好像要將她的肩頭都哭濕。
「我爹…死了…被他最信重的大臣和他寵了幾十年的女人害死了…」
是啊,背叛比死亡更可怕。
閔寄柔站得筆直,像一棵蔥然茂密的柏樹,約是過了一會兒,身形慢慢軟了下來,手帶了些遲疑地緩緩抬起。
一點一點地向上抬,終究是輕撫上了二皇子孤寂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