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4 章
變天(上)

六皇子手一抬,兩列小隊應聲出列,一夾馬腹,整齊劃一地繞過城牆,策馬向驪山奔去。

怕是先讓精良的斥候去探路,

領兵也不知自己在歡喜些什麼,一張臉黑□□地衝下城樓,「嘎吱」一聲響,門栓大開,六皇子先行一步,行景稍卻三步,後面跟隨近十幾名將領,餘下的兵馬分三隊,自西南北分向而行,紮營休憩。

行昭向前邁出一步,卻發現腿軟得已經走不動道兒了。

蓮玉哭得泣不成聲,扶在一側。

城樓階梯一步一步地下,還剩最後三兩步時,行昭一手扶著牆沿,一手輕捻裙裾,一抬頭便見老六已然下馬,挺立於厚重的朱漆大門之側,離她不過三五步。

絡腮鬍擋住了面容,只能看見一雙眼,亮若星辰。

行昭鼻頭猛地一酸,腳下踏空。

六皇子連忙伸手去扶,朗聲笑道:「我的鬍子擋住臉了,長兄不許我剪,說你喜歡…」

熬過一夜,再見老六與行景,行昭終於覺得身上一點氣力也提不起,一手撐在六皇子胳膊上,半個身子都靠在城牆,聽罷六皇子這句不合時宜的話,頓時忍不下了,眼眶裡攢了一夜的眼淚,唰地一下噴湧而出。

行昭越哭,六皇子越笑,笑著笑著亦紅了眼眶。

沒有什麼比生死之後的,再相逢更賺人眼淚。

行昭哭得泣不成聲,淚眼朦朧中伸手去摸六皇子那張臉,哭著哭著又笑了。「哥哥在哄你耍…醜死了…等回去就給我剃了…」

這兩口子,這都在說些什麼啊!

行景笑起來,內宮宮門大敞,趕忙讓領兵先將宮門閉上。「…論他醜的乖的,都先將門給關上——怕是明兒個端王夫婦的笑話就傳出去了!」

領兵有些呆愣,木沖沖地問行景,「那順真門的宮門呢?還有這輕騎兵就在皇城內駐紮了?不出去了?」領兵是個實在人。拚命在行,腦子拐彎兒實在是有些難,回望行昭,有些為難,「王妃…這兒是內宮呢…」

「這些人手暫且駐紮順真門內,離內宮遠一些就好,非常時行非常事,軍隊暫時駐紮外宮也並無不妥。」

六皇子手撐著行昭,語氣沉穩。「連日連夜趕了五天的行程。鐵打的人都經不住。讓膳房每個營帳熬幾大鍋雞湯再下蕎麥面給將士們送過去,吃好喝好之後就攢足勁兒地睡覺,誰也不准把眼睛睜開。守城門的八千禁衛也先去歇著。順真門外有平西侯帶兵鎮守,斥候先去驪山打探消息。等陳顯的消息傳過來,咱們再從長計議。」

連日連夜趕了五天…

傳信官一人一馬八百里加急,五天之內走陸路駕馬從江浙趕回定京,孤身通報,沒有拖累,這可行。

可六皇子和行景帶的是兩萬兵馬啊!

兩萬人走到哪裡都是大動靜!

行昭仰臉去看六皇子,近看細看才發覺男人眼睛裡全是血絲,嘴唇乾得已皸裂,回首再看

生死相搏鬆懈之後,人的反應力常常會跟著鬆緩下來。

領兵大人如今就是這種呆傻狀態——呆了呆,從內城想到外城,好像六皇子已經全都安頓妥當了吧?

兩萬騎兵先休養生息,平西侯方祈率兵鎮守順真門,等斥候來報,休養也休養得差不多了,元氣上來了,就算再來一場大戰,也有可拼之力。

領兵點點頭。

行景埋首想了想,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有些不放心,「我去順真門和平西侯匯合。」再看向行昭,語氣放得很柔,「見到姨母告訴她,我和阿羅都還活著,請她甭掛心。」

行昭伸手握了握長兄的大掌,輕點了點頭。

六個士兵吃力推門,宮門大合。

兩口子來不及多說話,腳步匆忙一路往鳳儀殿去,六皇子將這一路的行程不鹹不淡地歸納完畢,「…落水前夜,蔡沛深夜造訪邀我與陳放之一道去巡視河堤,我嘴上答應,私下便讓杜原默去河口處送信,河堤在錢塘之上,如蔡沛要炮製舊事讓我落水,那我便稱了他的心意,死拽住陳放之,口上憋氣順流下去,在百米之外便已安排人手接應,我未往陸上去,與陳放之一起藏在已備好的商船下艙,出河口至外海,再換大船。」

這是金蟬脫殼之計。

中心思想行昭是理解了,可仍舊聽得雲裡霧裡,過程有尚未言及之處亦有漏洞,哪裡來的人接應?老六一到江南,行景便退回福建一帶了,老六上哪兒搞到大船在外海等他?甚至商船要出河口至外海,其中關卡嚴密,老六又是怎麼一路過五關斬六將順利出海的?

行昭一抬首,便看見了鳳儀殿的紅牆琉璃瓦,來不及問了,索性在方皇后跟前一併講清楚。

將拐過長廊,便聽見隔窗裡有女人悶聲悶氣的輕語暱言,行昭撩開簾子,果不其然看見淑妃坐在方皇后下首,兩隻眼眶紅紅的,一見行昭進來便迫切地探身往行昭身後看,老六的身影一入眼簾,淑妃「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不讓人省心!明明自個兒留著後手不能給別人講,還不能給自家媳婦講了嗎?害人窮擔心!昨兒個阿嫵把舒哥兒送過來,我就急得不得了,半夜實在坐不住一打聽才知道阿嫵上城牆了,要是你一回來阿嫵又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怎麼辦!」

淑妃難得失態,狠踹了六皇子兩腳,又抱著兒子再哭了兩聲,抽抽搭搭地止了哭,哽咽,「好歹活著回來了!這關都闖過去了,下頭不許慫了,好好籌謀——一大家子就指著你這個男人了!」

說完就要回東邊兒,「…行了行了。快去洗把臉舒哥兒怕是要醒了,你們甭掛心舒哥兒那頭…」

行昭紅著眼去送,淑妃不讓,「好好看著他。別叫他犯渾!」

六皇子癱在暖榻上,連臉都不想紅了。

淑妃一走,大殿之內氣氛陡然端凝起來,蔣明英上了一盞參茶來。六皇子單手執盞一口飲畢,闔了闔眼,面色很疲憊,行昭心疼得很,也顧不得方皇后還在,站在老六身後幫老六輕輕揉腦門兒。

六皇子把行昭手一把抓住,一抬下頜示意她也坐下,一開口便直奔主題。

「海寇是大哥的人馬,從大哥第一次向定京求援。請求調任兵馬的時候。海寇就變成了大哥的人馬。『海寇眾。朝廷兵馬寡,以寡敵眾,朝廷落敗』。這是大哥那次上書定京的折子,他說戰事落了敗。才有可能讓定京重新調任兵馬增援東南…」六皇子話頭一頓,繼而言道,「才有可能把所謂的『落敗身亡』的兵將們換到海寇駐紮的外島上去,李代桃僵,海上的屍首才是真正落了敗的,以被全殲的海寇們的。」

一通百通!

這一次的落敗…只怕也是李代桃僵!

吃準了陳顯必定先解決定京一切事宜後再著手解決海寇逼京一事,如何才能讓兵將順利地一路暢通無阻地從江浙遷移至定京?自然是要讓陳顯放鬆戒備,他們才好趁虛而入!

「那戰馬呢?」

船上容下一萬餘兵士已屬艱難,再加上輕騎的戰馬…

目標太大,仔細惹人眼目!

這根本就沒有辦法實現!

「我與行景在天津上岸,是天津總督早已備下的戰馬。」

陳顯控制京畿沿府的兵力與軍戶人數,防來防去,卻沒想到防備人家不招人了,人家改換成買馬了…

「你墜河之後,誰去接應的?你又如何順利與行景會師海上?」

方皇后斜靠在軟緞上,沉吟之後輕問。

這恰好也是行昭想問的。

「吳統領。」

六皇子下意識地去捋絡腮鬍,被行昭一瞪,手抬到一半極其自然地去端茶盅,「吳統領與蔡沛不睦已久,如無內應,載著我與陳放之的商船根本無法順利出海,我更沒有辦法在百米之外就被撈出水。商船出海之後,大哥在離開江南時留下的那一萬兵馬充作海寇盤踞於江浙外島上,他們在河口接應的我。那一萬兵馬本是留作我保命所用,可接到阿嫵來信之後,便迅速改變了謀劃,從保命到進攻。」

方皇后輕輕點頭,眼神看向行昭。

行昭一愣。

方皇后想讓她…說什麼…

方皇后有些恨鐵不成鋼,老六不回來,行昭是什麼衝到最前頭去擋著,腦筋一天不轉,一天不安生,風聲鶴唳的警覺性高得不行。這老六一回來,行昭是恨不得一點腦袋都別動了,長個頭就是為了顯得高的…

方皇后歎了口氣兒,反過來想一想,這其實是女人的福分和運道。

「現在準備怎麼辦?」

既然行昭沒答話兒,方皇后接其後話,沉吟道,「定京城外陳顯還有兵馬,退到驪山,既有天然山勢遮掩又能直觀皇城動靜,是個潛伏的好去處。」

話至此處,方皇后見六皇子面色如常,分毫未改,抿嘴一笑,轉口道,「你還有後手?」

「慎從不做無用之事。」

六皇子答得也很快,「他要硬拚,我們未必拼不過,可是沒這個必要。身邊的人多了就雜了,我將進定京便聽探子來報,史統領已經戰死於宮門之前,史統領帶了營衛多久?稍一撩撥,兵將輕則離心,重則…」

兵變!

行昭眼睛一瞇,陡然發問,「陳放之呢?」

六皇子雖神情疲憊,可雙眼卻亮極了。

陳放之現在在哪兒?

陳放之正口被塞布條,眼被蒙黑布,赤條條地掛在皇城南側的城樓上。

而皇城南側,正好與驪山相對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