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何必為賀氏拼了一把,如今又要為她長女搏,一輩子累得個沒完了,今日既敢傷人,來日怕能做出愈發荒唐之事,您也年歲大了,還不如放手將這孩兒歸家,晉王不是還有個側妃是先頭那位的庶妹嗎?親姨媽照料,怎麼著也比您來的精細。更何況,前頭那個就沒成器,還將您的臉打得啪啪直響,難不成這個就是個能成大器的?別費盡心力護著養著,又養出個沒羞沒臊的賀行昭來。」
「難不成不成器就不養了?」方太后撐著枴杖也笑起來,「咱們家又不是陳家,得用的養著捧著,沒用的丟了扔了——自打你生了二公主,以你身弱微恙的由頭,閔寄柔把宮裡頭的權接過去後,陳夫人多久沒進宮來瞧你了?一個生不出兒子,又手段沒人高桿的棄子罷了,也有膽量帶著人手來慈和宮堵哀家。先把鳳儀殿裡頭歡哥兒的血擦乾淨,再來興師問罪吧!」
陳皇后身形一抖,終是忍了忍,到底折身返宮去。
女人說話呀,講究的就是一個直中紅心。
我耳朵貼在窗櫺邊兒,迷迷瞪瞪中聽見「歡哥兒」三個字,哭腫的眼睛猛地一睜開,那不就是我那早夭的哥哥嗎?
鳳儀殿裡歡哥兒的血…擦乾淨…
我一個大喘氣兒,隔了良久,勁兒也沒緩過來。
「郡主…」
是蔣嬤嬤在輕聲喚我。
我扭過頭去看,卻發現蔣嬤嬤站在昏黃暈染的宮燈之下,很是踟躕的模樣。
我卻陡然明白過來,這是姨婆在給我下猛藥。
事後,陳皇后選擇息事寧人,王太妃久居姨婆的高威之下心雖疼,卻沒法開口。陳顯七老八十了顧著練太極養生息都來不及,哪裡會為了兩個小姑娘爭嘴打架的事興師動眾,若傳了出去。說起來也不好聽。
這事兒歇了下來,我卻大病一場。病裡頭綿綿軟軟的,好似是睡了一個長覺,一覺起來門牙就冒了個小米尖兒,不僅個兒長足了,好似還懂了許多事,至少明白了我那早夭的哥哥是怎麼走的,我那一直未曾露面的親爹待我又是個怎麼樣的態度。
病裡頭。我那親爹進宮來請安順道拐過來瞅我,帶了一股子暖茉莉的香氣,本是隔著帳子瞅,瞅了瞅大約是嫌帳子礙事兒。一把撩開來,搬了個杌凳坐我身邊兒,細聲問我,「頭還疼嗎?」
我揪著被角搖頭。
「吃得下東西嗎?」
我小雞啄米點頭。
隔了好久,沉默了又沉默。這才問出聲兒來。
「還想在宮裡頭住嗎?要不咱們回家吧。宮裡頭貴人多,咱們身份沒那般貴重,惹了人眼,我也護不住你。還不如回晉王府去,人少事少。方太后也老了,別叫她擔心。」
我手上揪住的被角一鬆,再抬頭瞅好久未曾見到過的親爹,他神情很遲疑好像是在試探著試探著說出這番話來。
我扭頭看侍立於旁的蔣嬤嬤,蔣嬤嬤頭埋得低低的,我也瞅不清她是個什麼意思,只好又將頭扭回來,鬏鬏掃在肩膀上,歪著頭輕聲問他,「阿爹是怕我也死在鳳儀殿嗎?」
蓮玉姑姑倒抽一口涼氣。
爹轉頭看向蔣嬤嬤,哪知蔣嬤嬤卻一點兒不讓,動也不動。
爹的手撐在床沿上,青筋凸起,眼神朝下,默了良久,終是一邊起身向外走,一邊輕聲丟下一句話,「好好照料郡主…」
人漸走得遠了,我歪過身子去輕掀開幔帳探出頭來去瞅,卻正好看見爹垂著頭站在門框邊上,手扶在朱漆高門上,後背一抖一抖地在動。
我問蔣嬤嬤,「爹是在哭嗎?」
蔣嬤嬤幫我掖了掖被角,神色很平靜,回道,「約莫是吧。」說著說著卻笑起來,「王妃過世的時候,晉王連出殯禮都未現身,如今倒是我頭一回見著他哭。」
可哭又有什麼用呢?
連我都知道,縱然我流再多的眼淚,死去的小兔子也回來不了,更何況已經去了的人。
立時我沒應爹究竟是回去還是不回去,可翻了年頭,我還是老老實實收拾東西回晉王府住了一長段時候——我娘的忌日到了,我親爹請了幾位得道的高僧誦七七四十九的經。
一回去,高僧見著了,牌位也祭拜了,燈油也點了,我隨姨婆不太信這些,住了兩三日後,便琢磨著收拾東西回宮去瞧一瞧姨婆,哪曉得許久不見的親爹找了個黃昏牽著我往明珠苑去,趁著暮色講了許多話,從柵欄裡的幾枝岔出來的鳶尾花,講到還擺在木案上的母親以前頂喜歡的一隻琺瑯酒壺,爹問我還記得不。
我搖搖頭。
爹便在餘暉下笑了起來,「那時候你還小,這麼長。」他比了個長度,繼續說,「連爹娘都不會叫,哪裡還記得到啊...這是你娘頂喜歡的一個酒壺,每年西北送了葡萄佳釀來,你娘就把酒灌進這個酒壺裡,你嘴饞非得咿咿呀呀嚷著要嘗,你娘就拿筷子頭沾了滴酒給你嘗…」
爹看起來很愉悅,我很少看見爹愉悅的神情,嗯…其實是我很少見到爹。
明珠苑裡靜悄悄的,但是還掛著幾盞燈籠,燈籠的光照在木案上。
我正好看見了琺瑯酒壺折射出的那道銀光。
我們倆從裡間走到外間,再從外間走回裡間,娘用過的胭脂膏已經凝成一坨了,娘用過的銅鏡卻照舊還很清晰,我和爹的臉全都映在銅鏡裡,爹看我的神情,好像穿過了好幾十年。
之後我就沒再提要趕緊收拾東西回宮去了,反正也只有四十九天。
白天僧人要唸經,我就在小苑裡聽書描紅,跨院的賀妃討厭得很,常常端著食匣子跑過來擾我,話裡話外透著親近,口口聲聲叫著「惠姐兒」,我不耐,只說「母親叫我惠姐兒,姨婆叫我惠姐兒,賀妃叫我郡主才算有禮數。」
像戳到了她脊樑骨似的,哭得梨花帶雨地嚷起來,無非是什麼「我是你母親的妹妹,也算長輩,叫一句惠姐兒算是折辱了嗎?郡主嫌我身份低,卻也不想想我同王妃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的親姐妹…」
我嘆了口氣,蓮玉姑姑待她是老熟人了,把她往門口一推,再手腳麻利地往地上灑了盆開水。
地上滋滋冒熱氣,她卻仍在嚷個沒完了。
也不曉得事是怎麼傳到爹耳朵裡頭,反正我是沒再見著過賀妃了,聽人說是被送到了莊子裡去養老了。
蠻好笑的,這才不到三十就養老了。
四十九天過得快,臨了臨了,我找不著酒,也不想找小廚房要,鬼使神差地摸了串葡萄塞在袖子裡頭往明珠苑去,將近花間,卻聽見裡頭有動靜,趕忙縮成一團,戳了個縫兒往裡看,卻見爹正用著那盞琺瑯酒壺喝酒,嘀嘀咕咕不曉得在說些什麼,我腳下放輕便,越發靠近,這才聽了個清楚。
「阿嫵啊…我曉得我對不住你,我這輩子唯一對得住的人就是她,唯一放在心上的人也是她。她說她是無心的,她說是哥兒腳下滑落進了水潭子裡,她說她讓人將歡哥兒撈起來的時候,歡哥兒早就沒了生氣。我那時候蠢,她說什麼我都信,她一哭一跪再一求,我想算了吧,左右也鬥不過陳家,和她死磕不過徒勞,更何況她還是無辜…」
我僵在牆角,整個身子都貼到牆壁上了,嘴巴上全是灰,屏息凝神。
裡間的聲音都能聽出來醉醺醺的。
「你原先說我蠢,我還非不信。如今阿惠在宮裡頭,我整日整日地提心吊膽,一聽阿惠和二公主打起來驚動了她,我立時嚇得朝服都沒換,縮在太液池等她,你知道她對我說什麼了嗎?『…我不要的,別人也休想要。若當時歡哥兒不死,你與賀氏總能慢慢過到一塊兒去,到時候我怎麼辦?我仍是孤家寡人一個…』」
「歡哥兒去後,你心疼得一病不起,後來的病根就是那時候落下的。我卻執迷不悟,只想著該怎麼樣將此事掩下去,甚至拿出正妃的位子來敷衍你…」
「阿嫵啊…你說我怎麼這麼蠢啊…怎麼就這麼蠢啊!」
裡頭的人哭得讓人胸悶,我也莫名其妙地紅了眼睛,緊了緊袖口裡的那串葡萄,想一想,一彎腰將葡萄串擱在了廊口上。
回宮之後,姨婆問我想不想回去住下去,我搖搖頭,姨婆也再不說什麼了。
我十一歲那年,朝裡朝外都有些不太平靜——陳顯走了順真門中軸的御道。
那天晚上儀元殿三個內侍都被打得血肉模糊地拖到了東苑,閔賢妃娘娘親自去了趟鳳儀殿,不過兩三個時辰之後,便又出來了,緊接著就是內侍封了鳳儀殿的大門。
慈和宮上上下下也不平靜,王太妃拖著二公主搬到了慈和宮住,我領著人將隔壁一間小院子收拾了出來,我和二公主結下的梁子還沒全好,可一看見二公主挎著一張臉的樣子倒也當真驚了一大跳。
陳顯若當真要反,論誰勝誰負,陳皇后膝下的兩個女兒都是頂可憐的,裡外都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