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細雨輕飄,灑落沈家大宅飛簷灰瓦,古韻渺渺。
沈來寶算了下日子,希望後日天晴,好去馬場給花鈴挑匹小馬駒。
似與天有了感召,連下三日的雨,到了四月初一,雨水停歇,朝陽初升。沈來寶一早就去隔壁花家敲門,找前日就約好一起去馬場的花鈴。
花家下人見了他隨口笑問,「沈少爺這是要去哪裡?」
沈來寶知道不能讓花家夫人知道,便道,「找小花去外面玩。」
這兩家的孩子常在一塊玩,下人也沒多問。一會花鈴出來,明顯很高興,出了巷子就悄悄問道,「小馬駒是什麼顏色的,好看嗎,能騎嗎,會不會很凶,把我給甩下來?」
平時的小話嘮這會變成大話嘮了,沈來寶也還是頭一回去,阿五說去馬場得半個時辰,馬駒添了七匹,但具體是什麼顏色,他也不知道。
「我們可以在馬場待一天,你可以慢慢看。不過騎馬肯定是不行的,這得多練,以後等小花長大了就可以騎自己養的馬了。」
花鈴兩眼明亮有神,聽見要走半個時辰的路也不覺得累,一路和他說著她所知道的事,說得最多的,就是馬的趣聞。沈來寶聽得也有趣,穿過兩個街道,快至街尾,陣陣濃郁餅香飄來,他才想起這裡是秦琴家的餅鋪。
他往那邊看去,今日書院休息,秦琴果然又在那裡幫忙。
這個時辰剛好是用早飯的時候,餅鋪前的人很多,秦琴忙得連頭都沒抬,一直在裝餅,旁邊婦人就在收錢。
花鈴見他往那看,問道,「來寶哥哥你想吃餅嗎?」
沈來寶想了片刻,不知秦琴見到自己會不會尷尬,「不想,走吧。」
他牽著花鈴繼續往前走,那餅鋪前一陣嘩然,他禁不住往那邊看去,竟又看見那婦人掌摑秦琴。這裡離餅鋪近,那婦人叫罵的聲音聽得十分清楚。沈來寶頓步豎耳,不過是因為不小心多裝了一個餅給別人。
他立刻拉著花鈴過去,擠開看熱鬧的人群,說道,「買餅,五十張。」
婦人瞧了瞧他,見他錦衣在身,細皮嫩肉的,張口就要五十張,也沒懷疑,推了推女兒,「還不快拿給這位小少爺。」
秦琴聽見聲音耳熟,抬眼看去,竟真是沈來寶。本來有些蒼白的臉,因羞赧見人立刻泛了紅。
沈來寶也知道她尷尬,但他不這樣阻攔的話,秦琴會繼續挨打。
花鈴的個頭就跟放燒餅的桌子一樣高,堆了滿桌的燒餅比她的人還高。她墊腳去看那人是怎麼裝餅的,可沒有扶手可抓,乾脆抓了沈來寶的胳膊墊腳看。沈來寶見狀,一手扶住她,低聲,「不要摔著。」
「嗯。」
秦琴往那小姑娘臉上打量了一眼,問道,「你妹妹麼?」
沈來寶答道,「鄰居花家的千金。」
「哦。」秦琴又看了看白嫩水靈的花鈴,用油紙包捆紮燒餅時瞧見自己紅彤彤又粗糙的手背,有些失神,「你買那麼多燒餅做什麼?」
「今日去馬場玩,沒有帶乾糧,正好看見你家餅鋪,就過來買一些。」
「這燒餅有點乾,你多備點水。」
「嗯。」
沈來寶讓阿五給了錢那婦人,婦人收下就拍拍秦琴的肩頭,「你好好看家,娘走了。」
秦琴眼底閃過一絲嫌惡,「嗯。」
婦人走時,腰上的錢袋已鼓如小山丘,她一文未留,全都帶走了。沈來寶沉默片刻,才道,「那是你娘?」
他一人買了五十張,所剩不多,旁人又買了一些,就告罄了。秦琴神色略有輕鬆,答道,「是,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對不對。」她自嘲一笑,「我爹娘一個是酒鬼,一個是賭鬼,如果可以,我真想能快點自己賺錢養活自己。」
沈來寶默然,他看見秦琴為了方便幹活而挽起袖子的手臂上有條條淤青傷痕,不像是鞭子所留,而是棍棒?
秦琴見他在看自己的手,立刻藏在背後。
沈來寶知道她尷尬得要命,說道,「我走了,明天書院見。」
秦琴點頭,看著他背身離開,不過幾步,忽然想通了什麼,咬了咬牙上前,「沈來寶。」
沈來寶回頭,秦琴已經跑到跟前,漲紅了臉說道,「現在春末,馬場的草也還在瘋長吧,你家馬場缺不缺人手?」
話沒說明,但沈來寶也聽明白了,「長工應該不缺,短工我還得問問我父親,馬場那邊的事我不清楚。回家後我問問,明天我們在書院大門見。」
秦琴感激地點頭,輕聲道了聲謝,就回了。花鈴看得奇怪,走遠了才回頭看看餅鋪,「來寶哥哥,為什麼她的臉紅成那樣?」
「我和她年紀相差不多,跟同窗家裡求做工人,心裡難免有道檻。」
「那來寶哥哥拒絕不就好了?」
「她要自立,首先就得經濟獨立,她在書院幫過我,我想幫回她。」
花鈴更是不解,「那直接給銀子報恩不行麼?」
沈來寶摸摸她的小辮子,「秦琴她性子傲,不會接受錢財餽贈的。她會跟我來求短工,就知道她下了不小的決心。」
花鈴似懂非懂,自己琢磨了起來,但終究是年紀小,又生在富裕人家,不懂這個,最後到了馬場,還是沒有想通。
沈家馬場沈來寶聽阿五說過,知道這裡廣袤百頃,養了上千匹好馬,但親眼所見,還是訝然沈家的富貴。
從大門進去左邊是通往馬廄的地方,平平無奇,可右手邊就是千畝草坪,似內蒙古大草原,一望無際,銜接天邊。春末夏初,綠草滿鋪,到處可見在草地上悠哉走動的駿馬。
忽然有馬長嘯疾奔,沈來寶滿眼都是駿馬的豪邁英姿,不斷蹦出有關馬的美名——烏騅、八駿、九逸、赤兔、千里馬、汗血寶馬……
他見過馬,但沒有見過這麼多,而且匹匹都是好馬。
花鈴也看得入了神,鬼使神差要往馬場裡走,被馬倌攔下了,「馬大多性子烈,也見不得生人,您可不能輕易進裡頭,否則驚了馬,您小小的身子骨容易受傷。」
花鈴心癢癢的收回了步子,沈來寶知道馬不能受驚,牽了花鈴說道,「我帶你去挑馬駒,等你和它都長大了,就能進馬場騎馬了。」
一聽見要去挑馬,花鈴也不鬧,隨他去馬廄。
馬廄被清掃得很乾淨,棚架下的長道不見半點稻草。馬廄也是每日打掃的換草的,但馬久居在此,還是有股異味。花鈴找了手帕出來打算摀住鼻子,想了想又遞給旁人。沈來寶輕輕推了回去,拿袖子掩鼻。
馬倌笑道,「少爺姑娘挑好馬後,我會安排人專門供養。」
花鈴問道,「我聽說親手餵馬馬會更快信任你,是嗎?」
「對的。」
「那我想親自餵養。」
馬倌頓覺為難,看向自家少爺。沈來寶低頭說道,「小花,這樣的話你就要天天來這了,可你娘不是不讓你養馬麼?」
花鈴墊腳附耳,輕語,「我偷偷來。」
語氣太輕,熱氣都熨在了他的耳根上。他摸了摸有點癢的耳朵,花鈴做事一向都有主見,基本一開始的想法就是最後的決定,勸也是沒有用,「我每日放堂後要去校場練一個時辰,我出來後就來這,約莫是酉時,你那個時辰出來街口,我讓阿五在那裡等你,等餵完了馬,我們一起回去,再在街口下車。」
花鈴遲疑片刻,「那樣你不是很累麼,到處趕。」
沈來寶笑笑,「誰讓我也想要一匹馬,既然我們都想養,那就一起吧。」
花鈴恍然,也覺得甚好。
到了馬廄,沈來寶竟然發現了大宛馬。大宛馬就是聞名於世的汗血寶馬,汗為紅色,因此得名。大宛馬身形矯健,姿勢壯美,眼裡滿是驕傲之態,哪怕是馬駒,也可見日後俊姿。
杜甫有詩,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大宛馬不僅外貌在馬群中卓絕,論速度也是馬界聞名。沈來寶便挑了匹汗血小馬駒,取名飛揚。
他挑好了後花鈴還在猶豫,來回走了幾遍,將馬駒的模樣都記下了,還是不知道選哪匹。她真想全都要,可她不能如此貪心。
沈來寶說道,「要不挑伊犁馬吧。」
伊犁馬較之其它馬,性情溫順又靈敏,雖然高大,但這裡的馬種都是強健體格,根本挑不出嬌小點的。
他領著花鈴去了伊犁馬的馬廄前,裡頭關著兩匹馬,一匹是才六天大的馬駒。它站在母馬旁邊,顯得十分弱小,伊犁馬普遍頭小,雙眼以人為喻,就是明眸善睞。這只小馬駒同樣如此。
似乎察覺到有人探頭看來,馬駒也往那邊看去,一雙眼睛明亮伶俐,看得花鈴心裡撲通直跳,「來寶哥哥,我想要這匹馬。」
「那給它取個名字吧。」
花鈴苦想了好一會,才道,「叫小雲吧。」
向來覺得花鈴頗有學霸氣質的沈來寶大跌眼鏡,「為什麼?」
花鈴抬臉露了笑顏,「因為來寶哥哥的馬叫飛揚。」
沈來寶恍然,雲飛揚啊……他不由看了看馬廄裡的馬,沉思……他怎麼記得馬倌說過這是匹公馬來著。
小雲……他笑了笑,「嗯,挺好的,好記。」
花鈴也大感滿足,從今日起,她終於是有馬的人了。等她長大了,等馬長大了,他們就能去馬場騎馬。
快至正午,花鈴和沈來寶回去時還依依不捨。可想到明天又能見到小雲,她又開心起來。一路和他說說笑笑,走了那麼久的路,一點也不覺疲倦。
到了巷子口,花鈴就打住話題了,萬一被母親聽見,可就不得了了。
「叮叮咚咚——」
響亮清脆的鈴鐺聲響隨著馬蹄聲從背後傳來,沈來寶心想是花家夫人回來了,花家的馬車都掛著個銅鈴的。可回頭看去,那卻並非是花家夫人平日坐的那輛,花家換馬車了?
念頭剛起,剛才還在身邊的花鈴竟然往那輛馬車跑了過去。
「爹爹。」
馬車緩停,一個年紀不過三十,氣質儒雅的男子俯身從車上下來,修長的手一把將花鈴抱起,朗聲,「鈴鈴。」
花鈴咯咯直笑,拿額頭往他額頭上貼,「爹爹,你終於回來了。」
沈來寶這才知道,原來是花鈴的父親。他正要上前問安,抱著女兒的花平生就往他看去。
沈來寶立刻朝他彎身問好,見他這樣禮貌,花平生眼底閃過一絲疑惑。
咦,隔壁那個總是朝他扔金珠子的壞小子,這次怎麼不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