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丞相病逝,朝廷格局一朝變換,連潘相唯一的外孫也遭了毒手,其中微妙,不言而喻。
朝廷無人敢言,但在民間,卻早就成了老百姓茶餘飯後的閒談。離皇城越遠的地方,就談得越是離奇古怪,連揣測都更膽大。
隔壁那桌人已經說了半個時辰有餘,先從潘岩說起,說他年輕時淫亅亂好亅色,夫人只生了一女,是因為他常年不住家中的緣故。夫人過世後他對女兒不管不顧,導致女兒年紀小小就跟個男人跑了,潘岩一怒之下,殺了兩人。留下個小外孫,潘岩養到十歲就丟到了明州,從此不再過問。
那小外孫漸漸長大,也成了個紈褲子弟,跟他外公一樣,也喜歡逛窯子,不但養了好幾個花魁,還看上了個貌美的官家小姐,娶回家後,非打即罵。那小姐上吊自盡前,還在哭訴小外孫根本沒碰過她。
「可見那潘小少爺常住青樓,連他夫人都這樣控訴他。可惜啊……」
旁人接話嘆道,「可惜了那麼好的姑娘,竟上吊死了。」
「真討厭。」坐在鄰桌的尹姑娘不太喜歡盤子,可是對他倒沒惡感,畢竟曾經淺交,如今聽見別人這樣品頭論足,說得不堪入耳,著實讓她氣惱。
花鈴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生氣,這種話她已經聽過不少,心裡並不氣,橫豎沒人說盤子是姑娘的事,那就好,所以傳盤子是太監是好色之徒什麼的,她都覺得高興。
尹姑娘擰著帕子又道,「鈴鈴,你跟潘家住得近,那譚心……當真是上吊死了?」
花鈴點點頭,那日他們回來,就看見爹娘都在潘家門前,隨後就聽母親說譚心無故自盡在家中了。
她清楚譚心不是那種會輕生的人,所以不是潘家護衛殺的,就是朝廷刺客所殺。
譚心本性惡毒,待她也並不好,花鈴心裡倒沒什麼感觸。只是潘家無人,大門得緊閉了。
哪怕知道盤子沒死,花鈴心中也並不好受。從此以後,她便孑然一身,身為好友,卻無法再知道她的任何事,花鈴也覺擔心難受。
可最難受的,應該是她二哥。
花朗不知盤子沒死,這遠比知情的她所受到的打擊更重。
從靈隱寺回到家中,除了給盤子安排下葬的事,就再沒有出過家門,房門也不出來。她知道,二哥是在自責沒有救下盤子。
尹姑娘見她不語,面色也變得難看,心想她約莫是被這事給嚇著了,那日她在靈隱寺見了盤子的屍體,下山後又見了盤子媳婦的屍體,想想都替她害怕,晚上都要睡不著了吧。她安慰了好友幾句,便打算去買幾個安神的香囊送她。
從客棧出來,尹姑娘和她道別,獨自去了附近的香粉店中。還未進門便覺香味撲鼻,各種香氣混雜在一起,鑽入鼻中。店面並不大,只有兩扇門,迎面有個姑娘要出來,她未入店中,便稍稍側身,讓對方先過去。
那姑娘身材高挑均勻,頭上罩著一頂紗笠,垂落的面紗很長,鋪過肩頭,就算是狂風吹過,也掀不起這垂簾來。因在等她過去,尹姑娘的視線一直在她身上,雖然看不清臉,但隱約看得出,這姑娘容顏十分美豔,似抹了脂粉,還不薄,頭上佩戴著步搖金飾,走路叮叮噹噹作響,非常惹人注意。
側身而過,尹姑娘餘光似見她微微一笑,再回頭看去,她已經隱沒在人群中,只留下一陣香氣,淺淡而好聞。
中秋快至,南風小巷卻沒有往日的熱鬧。
潘家一事是主因,畢竟巷子更死了人。但是巷子裡的眾人總覺得,最近好像總有人在盯看自己的一舉一動,便連門都不願多出了。
沈來寶知道是朝廷的人在盯梢,盯的人多了,就會露出蛛絲馬跡,人的第六感畢竟還是很強大的。他並不介意他們盯梢,這種情況還得延續至少半年,熬過了這半年,就可以了。
花朗還是不願出門,他去見過他一回,神情落寞,下巴都是鬍渣,憔悴極了。連花鈴都很擔心,怕耿直仗義的二哥內疚得熬不過去,幾次想告訴他真相,最後還是忍住了。因為沈來寶提醒過她,周圍已遍佈耳目,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人聽見。
沈來寶近日也刻意減少了飯量和出門的次數,連生意也不打理了,他總不能表現得太正常,否則也是一個大破綻。靈隱寺被燒燬,他不好直接出面,便尋了他爹,借他爹大善人的名義給眾位僧侶尋了個好地方,準備建個跟靈隱寺一模一樣的寺廟。
幾個平時最熱鬧的孩子都不愛動彈了,這巷子就更顯得冷清。連廖氏都覺察出來了,這日在沈家和沈夫人嘮嗑,說道,「我原以為他們跟潘家小少爺交情不深,不過礙於他潘家人的身份,而今看來,是我想錯了。」
「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沈夫人嘆道,「不過好在潘家的事沒有連累我們兩家人,這棋走得險。」
廖氏也覺如此,末了她又因這事想起來,女兒同她說,那日在靈隱寺,要不是沈來寶來救她,那她就沒命了。而且沈來寶並未丟下她離開,反而沉著冷靜地將那刺客首領給反殺了。
如果之前做的事是故意討好她,但這件事,卻可見不是。
廖氏對沈來寶的讚賞已經從腰間升到頭頂了,這會聊了大半天,沈夫人絕口不提他上回求娶的事,倒讓廖氏有點著急。
她相信要是她努力些,丈夫會答應今年就讓他們將親事定下來。
但沈夫人好像已經忘了這事,當真急死她了。
然而沈夫人也同樣焦急,她何嘗不想趁著氣氛甚好的時候跟廖氏說這事,但她要忍住,萬一她說了後,廖氏覺得她煩人,心生反感怎麼辦?
兩人同坐一席,同想一事,奈何卻說著其他事,到最後誰也沒提兩個孩子的婚事。
廖氏從沈家出來後,還覺得方才時機恰好,不說實在可惜,但身為女方的娘親,這種事萬萬不能先開口的。她剛進家門,下人就遞了封書信來,連說話的聲音都好似小心了,「夫人,大少爺來的信。」
廖氏一聽,心口更悶,接了過來就進裡面。見丈夫在房中,丟給他瞧,她也不看。
花平生一見她這心氣不順的模樣就知道是誰來信,而且是這個節骨眼上來的信,他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說了什麼。他拆信看了一遍,果真如他所料。
廖氏見他不念信,惱了,「裡頭說了什麼?」
花平生笑笑,「路途遙遠,中秋前後公務繁忙,無以膝前敬奉,得空了再回來。」
廖氏重重哼了一聲,拿了桌上的繡盒挑針繡花。花平生忙拿了過來,「你正氣在心上,等會又把自己紮了。」
廖氏更惱了,「你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那什麼叉燒?」
花平生驀地一笑,「生兒子不如生塊叉燒。」
「對!」
「……我那是說的戚家那個混世魔王,我們兒子不算。」
廖氏瞪眼,「算!」
「好吧,算。」花平生拍拍她的手背,「別惱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氣壞了身體,就不好了。」
廖氏想了想,說道,「想來想去,也就鈴鈴的婚事會讓我安心滿意了。你瞧瞧朗兒,都不近女兒,以後肯定也是個呆子。」
「朗兒只是沒碰見喜歡的,碰見了,恐怕會是另一個模樣。」花平生說著說著,忽然回過神來,「等等,你方才說鈴鈴的婚事會讓你滿意?」
「對啊,來寶多好的一個孩子,懂事又大膽,也不會仗著爹有錢就胡作非為,知書達理,字好看,鈴鈴嫁給他定是不錯的。」
花平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再一想,難道是在靈隱寺上發生了什麼,女兒沒告訴自己,只告訴了她?
女兒長大後就親她娘,心裡話也不會跟當爹的說了,花平生心裡有點酸,小時候那樣黏人,每天跟在他背後喊爹爹爹爹,現在不跟了,倒是跟了隔壁小子,每天喊來寶哥哥來寶哥哥。
一想,心裡更酸了。
廖氏見他如此,問道,「怎麼啦?」
花平生嘆氣,答道,「不開心。」
「……」
已是秋末,天氣由涼轉寒,清晨和夜裡刮來的風都顯寒涼。
今年冷得快,似乎再過一個月,都能飄雪了。沈來寶每天都會早早看一眼窗外,就等著下雪,他沒忘記要在門口堆個有手有腳的雪人。
快到月底,他還得去鋪子查賬發工錢,一早就出門了。剛出來,卻見花鈴站在她的家門口對面那,恰好是潘家牆壁下。那兒以前被煙火轟過,做了新牆,如今顏色也跟旁邊的舊牆沒什麼區別了。
時間過得真快。
沈來寶略略感慨,快步下了台階,「小花。」
花鈴負手而立,見了他就道,「我二哥打算去軍營了。」
沈來寶微覺意外,「這麼快,那盤子的事……」
「好像是跟盤子有個什麼七年之約,所以哪怕是皇帝殺了盤子,他也……」花鈴突然想到一件事,「你說盤子是不是怕因為她的事,讓二哥心有芥蒂,不去軍營,效忠皇帝?所以才來個七年之約。」
沈來寶心頭咯登,他猛然想到一個更有可能的事,為什麼她非得讓花朗去軍營。去軍營就要離開明州,離開明州……
咦,為什麼他總覺得這事還沒完。
為什麼他總感覺盤子還在附近戲弄他們?
這種感覺竟這樣強烈,難道盤子還得打算再出現在他們面前?
如果不是礙於附近有眼線,他定會跟花鈴說,但現在他們要謹言慎行,只能將想法壓在心裡。如果盤子真打算出現,那肯定不會讓人發現。他甚至懷疑,她重傷的事,其實也是障眼法。救花鈴不假,但如果不救花鈴,她也會找個時機讓自己受傷,讓這件事看起來更沒有疑點。
沈來寶聳聳肩,無論如何都好,希望盤子能安然隱藏起來。
初冬天寒,但還不到要抱小暖爐的時候。今日是花朗去軍營的日子,花鈴早早起身,見嬤嬤已經將去年用的小暖爐拿了出來,便說不用。
她又想起當初盤子倚著她,說她也想穿長裙,戴首飾,夏天拿著小扇子,冬天抱著小暖爐,活得像個姑娘。
今年看來,她能如願了。
花鈴半覺安慰,半有掛念,不知她如今在哪裡。
她從房門出來,和爹娘一起,送二哥出門。
花朗已將自己收拾了一番,比起前兩個月來,人已消瘦許多,但鬍子刮得乾淨,眼神堅定,與之前似乎更不相同了,少了幾分少年文弱。花鈴此時才覺得,二哥當真變了。
花平生面色平靜,心中並不放心,可仍讓兒子放心家中,不用記掛。倒是廖氏,幾次都說紅了眼,差點當面哭了出來。
沈來寶也早就過來了,送了花朗一把精煉的匕首,讓他防身用。
親友送別,花朗看著都覺不忍,終於是收了愧疚心思,抓緊韁繩,輕扣馬身。馬提步而行,花朗也隨之離去。廖氏看著,到底忍不住,伏在丈夫肩頭忍聲落淚。
花鈴也幾乎被母親的哭聲帶哭,只是她知道,二哥心意已決,多留無用,留之無益。
願二哥安好,安然歸來。
出了巷子,仍是熱鬧街道,花朗控制著馬速,走得很慢。
幾乎是在他走過半街,就有一輛馬車尾隨跟上,並不刻意,似乎只是同路而行。時而馬車並行,時而花朗在後。
寒風吹過,撩得馬車車簾飛起,花朗餘光只見車裡坐著個紅梅披風的姑娘,帽子的垂岩太寬大,看不清臉。他一陣恍惚,竟覺眼熟,可他哪裡認識這樣的姑娘,就收回了視線,繼續往前路而行。
姑娘抬頭往那邊看去,明眸孤傲,唇角微微抿起,慢慢收回視線,抱著她的小暖爐心情悠哉。
——哎呀,真暖。難怪一到冬日,那些姑娘人手一個。
狹窄的馬車裡坐了兩個人,她還抱著個炭火燒得旺盛的暖爐,車廂都熏得有些熱了。
她對面坐著的老者抬了抬眼,問道,「你當真要隨他前去?」
她笑笑,看著這無比熟悉,甚至五官有些相像的臉,「你說過,浴火重生後的我的所有事,你都不會插手。我要跟他走了,余安谷就您一個人去吧。」
「你永遠不會來了?」
她默了默,「大概要去給你上香時,會去去。」她又笑了笑,「您看起來這麼康健,再活個二十年不是問題。說不定那個時候……我生了孩子,會帶他去谷裡見你。」
老者許久才點頭,「好。」
馬車悠悠向西而行,蹄下踩著朝陽餘暉,一步一步,滿蹄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