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風雨同舟

  將要過年,南風小巷一如往年,家家戶戶懸著大紅燈籠,拂過的北風撩撥紅意,連影子都映照得有些紅了。

  終於得以告假歸來的花朗一路駕馬疾行,就怕盤子在家裡出什麼意外。他剛封將軍,朝廷對他看管甚嚴。跟督軍提了三次要回家都被駁回,直至他說要回來處理家事,大概是他當年的妻子孩子來找他了,督軍才意外道,「花將軍竟是成了親的?娶的是哪家姑娘?」

  花朗按信上所說「如實」相報,這一說,督軍態度急變,之前傲慢警惕,後來卻立即批准他離開邊塞,還叮囑他不必著急,可年後再回來。

  花朗才隱約覺得,聖上對他不放心,所以不許他到處遊走。或許還對他忌憚,所以聽聞娶了個獵戶之女,就立即答應了。娶的村婦,那便無岳父家扶持,對皇權便少了威脅。他在軍營多年,也看多了爾虞我詐,盤子又常跟他提,他多少多想了些,但所想真偽,他也不能確定。

  此次隨行的人只有兩個,但都是那督軍派來的,他並不熟識,一路客氣禮待,也沒多說話,怕說多錯多。

  這會敲了大門,下人一見是他,便露喜色,「二少爺您終於回來了。」

  花朗邊往裡走邊道,「我爹娘呢?」

  「老爺夫人已經躺下,小的這就去稟報。」

  花朗忙說道,「晚一些吧,天這麼冷。」

  下人笑道,「老爺夫人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要是讓夫人知道我們沒立即稟報,得挨罵的。而且自從上回少爺來信說要回來,夫人就特意叮囑過,定要在您回來的時候立刻通報。」

  花朗這才點頭,見他要走,又道,「那張姑娘……」

  下人瞭然一笑,「張姑娘和小公子也剛回房,應該還沒睡。」

  見下人這樣的模樣,花朗想他們在這裡住得應該還算不錯,稍覺安心。

  等下人跑去稟告了盤子花朗歸來,盤子沒有火急火燎地去見他。她還想把兒子給哄睡,然後好好跟他說話。誰想兒子一聽見他爹回來,便精神了,眼裡的睏意瞬間消散不見,明亮如星辰,「爹爹也來了?」

  盤子笑道,「兒子,在這裡,你爹爹不叫來了,叫回來了。」

  小包子樂得倒在床上,隨即起身下地,想去找他的玩偶,「都給爹爹拿去,他最喜歡玩這些了。」

  「你爹是喜歡跟你一起玩這些,那個大老粗……」盤子唸了一聲,見兒子高興,也就沒說什麼。她穿戴好衣裳,又將兒子抓過來,估摸他會先去他爹娘那裡,也不著急。等她到了水盆前洗臉時,瞧著水面倒映的臉龐,她才愣了愣。

  等著洗臉的小包子見母親不動,扯扯她的裙襬,「娘,你怎麼啦?」

  盤子摸了摸,蹲身問道,「娘醜不醜?」

  「不醜呀,娘最好看了。」

  「子不嫌母醜。」盤子看了看外面,誰知道情郎嫌不嫌。她摸了摸坑坑窪窪的臉,她還是相信花朗更喜歡她這個人,而不是她這張臉的。他要是敢露出半分不喜,她就宰了他。

  盤子想來想去,還是去拿了面紗,細細戴好,又將劉海梳齊,只露出一雙完好無損的眼睛。

  屋外雪花飄飛,屋內暖爐燒了半日,溫暖如春。盤子坐在火爐前烤著火,唔,竟覺得有點冷。

  萬一……萬一花朗真的嫌棄她的臉,那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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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鈴也讓人留意著娘家情況,那頭花朗剛進門,花家的下人就也跑到沈家來知會一聲。正要就寢的花鈴聽見,又想到盤子的臉,有些高興不起來。

  沈來寶伸手抹平她的眉心,「你二哥可不是薄情郎,不要太擔心。」

  花鈴看他,「男子不都很在意女子容貌麼?」

  「是在意,可你二哥和盤子之間,早就不是單單看臉的時候了。」沈來寶俯身湊近了看她,笑道,「就好像哪一日我變醜了,你也不會嫌棄我的,不是嗎?」

  花鈴轉了轉眼,俏皮道,「不呀,會嫌棄的。不要你,找個比你更好看的。」

  沈來寶本想恩愛一下,誰想竟被將了一軍。伸手就撓她癢癢,撓得花鈴要揍他。沈來寶抓住她的手,順勢一拽,就拽進懷裡,直接抱起,往床上放。本想在旁睡覺,可轉念一想,便壓了上去。

  花鈴瞪眼,「做什麼?」

  沈來寶尋了藉口道,「靈犀說,家裡她最小,老是被欺負,所以她還要個妹妹,她也要欺負欺負人。」

  花鈴噗嗤一笑,這是什麼藉口,爛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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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人跑得快,花朗還沒到爹娘房中請安,花平生和廖氏就收到了消息,廖氏幾乎是一躍而起,將衣服穿好。隨手將發一撈,綁了髮髻,就等著兒子過來。

  她雖然早就篤定兒媳不假,孫兒不假,可是總歸還是要兒子親口證明,她才能安心。

  到嘴的孫子,可不能飛了呀!

  花朗敲門進去,見爹娘已經在那端坐,微微一頓,便雙膝跪地請安。下人輕輕托住扶起,花朗順勢起身,廖氏瞧著兒子又黑又瘦,心疼極了,「不是都成將軍了嗎,你妹妹還說在京師見著你,長了不少肉的,可如今看來,你妹妹分明是在騙我,哄我開心。」

  花朗笑道,「鈴鈴沒說謊,只是這兩個月我的肉長結實了,不信您捏捏,都硬如石頭了。」

  廖氏擺手,「我可不信,你們兩兄妹,就是一塊來糊弄娘親的。」

  花平生笑道,「唉,你心疼兒子,倒將正事忘了。」

  廖氏瞥了瞥他,「關心兒子就是正事,哪裡還有什麼……」話沒說完她就想起來了,趕忙問道,「我兒,上回我寄給你的信你可看到了?」

  該來的總要來,花朗點頭,「看到了。」

  廖氏喉嚨微乾,「那……那件事可是真的?」

  花朗不想對雙親撒謊,可是又放不下盤子,如果不撒謊,就要丟下盤子,一輩子都沒名分。他輕輕點頭,「是真的。」

  廖氏大喜,「那姑娘叫張小蝶,是獵戶之女,你們已拜過天地,行了夫妻之禮?」

  花朗一一將盤子交代的事情細說,廖氏倒沒什麼仔細聽,她只聽見一句話「這事是真的,娶的姑娘叫張小蝶」。她不等他說完,就道,「我兒,娘知道你跟她多年沒見,也知道你剛封了將軍,無論如何,她為你吃了太多苦,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你都不可以嫌棄那姑娘的。」

  花朗微頓,這話聽得怎麼不對勁?難道盤子還編造了什麼淒苦謊言,沒有跟他說?他眉頭微蹙,仍是點頭,「孩兒定不會辜負她。」

  廖氏見這麼久了張小蝶還沒來,心想她許是還在害怕和兒子相見。同為女子,她倒是明白,也並不怪責她沒有過來。她還想跟兒子說話,但比起她需要兒子來,有人更需要他,「我將他們母子安排在你隔壁房了,你快去見他們吧。」

  想到要見盤子,花朗心中也急切,他中途看了好幾次父親的面色,再看母親,他們好似一點都沒發現盤子就是以前潘相外孫。

  這是好事……好事……

  廖氏見他走了,末了想有個孩子在那他們夫妻兩人說話也不方便,就喚嬤嬤去將孩子抱過來,今晚帶他睡一晚,等他們說明白說清楚了,再送孩子回去。

  小包子一心等著他爹爹,將他平時玩的東西都從箱子裡翻了出來,累死他了。好不容易把東西搬完,才聽見娘親說道,「你直接將箱子推出來就好。」

  「對哦。」小包子點頭,「下回我會這麼做了。只是娘,為什麼剛才你不說呢?」

  盤子看著他說道,「吃一塹,長一智。在你沒吃虧之前就告訴你法子,那以後你做什麼都不會動腦子了,因為你會想,反正會有人告訴你法子,我為什麼要自己想?」

  小包子笑笑,沒察覺到母親的「狠心」。倒是正要進來的花朗聽見了,覺得她太將孩子當大人,兒子才四歲,難免有童真。只是盤子生在什麼樣的人家,他也知道。

  開門聲起,盤子就回了神,擋在兒子面前,一見花朗,才將兒子從背後拉出來,「這是你爹爹,快去。」

  小包子覺得好不奇怪,不讓他認姑姑姑父和唸唸小表姐,為什麼還教他認爹爹,他認得的呀!他立刻歡喜跑過去,像風箏那樣張開手,「爹爹。」

  他歡喜的模樣看得陪同的下人都覺淚目,果然血濃於水,無論過了再多年,是自己的爹,就是自己的爹,不會認錯的。瞧瞧小少爺,多高興。

  花朗抱起兒子,心思複雜,都忘了高拋他。小包子沒等來他最喜歡的動作,還有些奇怪。不過片刻嬤嬤就要來抱他,說帶他去他奶奶那。

  小包子沒鬆開父親的衣裳,不願走。花朗有事要和盤子說,便道,「你先去跟你祖母玩,等會爹爹就去接你,好不好?」

  小包子扭頭看向母親,見母親也朝他示意。他才依依不捨地鬆手,趴在嬤嬤身上。

  最近大家都奇怪得很,只有他是最正常的。他想著,又累又乏,等嬤嬤將他抱到廖氏那,他已經睡著了。

  送走了小包子,花朗將下人也遣退了。他見盤子沒往他走來,一襲面紗將臉封得嚴實,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他慢慢走過去,摸摸她的頭,「住得習慣嗎?」

  「習慣呀,吃好喝好睡好,兒子也很開心。」

  花朗手指往她臉上遊走,要將她的面紗取下,他知道她最不喜歡蒙著臉,覺得難受。可這一次,盤子卻將他的手抓住,不許他揭開。他正要問她,卻見那抓住自己手背,滿是灼痕。他愣了愣,「你的手怎麼了?」

  那素手一顫,就要收回。花朗眼疾手快,順手滑下,緊緊抓住。那手已經被燒得不像話了,像爬滿了可怕的蟲子。他怔神看著,突然明白過來,抬手揭去她臉上紗巾。

  一張如手滿佈蜿蜒山巒、凹凸不平的臉,赫然映入眼中。

  花朗愕然怔神,雙唇發抖,「你的臉怎麼了?」

  盤子低頭,要將面紗戴上,卻被花朗用力握住她的肩頭,迫使她看他,「我問你,你的臉怎麼了?!」

  「燒傷了呀……」盤子沒有抬頭,「不小心燒傷的。」

  「你以為我會信你?」花朗喉嚨頓時有血,眼已赤紅,都忘了握住她雙肩的力氣有多大,「為什麼不再等等……都等了七年了……既然要這麼做,那之前的七年,又算得了什麼……」

  「兒子長大了,等不了了。」盤子不想他看見自己的臉,乾脆趴在他的胸膛上,反正她的頭髮長齊了不少,背影還是很漂亮的吧,「你信我,聖上若是知道你娶了個村姑,他定會很高興的。他忌憚你,你年輕有為,立下軍功,別人都對你服氣。可是呀,你老是不成親,他害怕你哪天會娶個有權有勢的姑娘,造反都是有可能的。先皇受制潘家的事,當今聖上是看著長大的,他如何不明白。所以你娶了我這個叫張小蝶的姑娘,他呀,肯定會歡喜得多吃三碗飯。」

  花朗愣神,他之前的猜測,竟成了真。

  盤子對朝廷的局勢洞悉之深,已不是他可以想像。

  只是……那樣愛美的她,就算是住在深山裡,救命藥可以不帶,米糧也可以沒有,但一定要隨身帶著她的胭脂盒子,還有那面小鏡子小梳子的她,現在卻親手將自己的臉給毀了!

  花朗只覺……砍下他的一隻手,都不會比現在疼。

  盤子窩在他的胸膛上,半晌不見他吭聲,也不敢抬頭看他,怕被他看見自己的臉。忽然面頰一涼,不知哪裡來的水珠。一滴又一滴,盤子忽然明白過來,抬眼一看,就見那七尺男兒,眼中有淚。

  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看著花朗,徹底怔神。她再開口,嗓音都啞了,「我不在乎,這張臉變成怎麼樣,無所謂。」

  花朗低頭盯她,顫聲質問,「既然你口口聲聲說無所謂,那為什麼房裡不擺鏡子?」

  「水盆就夠了。」

  「那為什麼以前住山洞,住深山,都隨身不離帶面小鏡子?」

  盤子見他質問,心中也惱了,咬牙道,「你非要揭我傷疤,你揭吧,揭吧!」

  花朗眼眶又是一濕,哽咽,「對不起,盤子,是我錯了。」

  盤子冷聲,「你沒錯,你什麼都沒錯。」

  花朗怔怔重複,「對不起,盤子。」

  盤子怔愣,眼睛一濕,「你不許嫌我醜,我知道你喜歡看我這張臉的。以後熄燈了再睡覺吧,我不要嚇著你。」

  話落,臉已經被他捧著,像以前那樣。盤子心中頓覺害怕,想要躲開,可花朗不讓,還在看。盤子突然覺得萬般委屈全湧上心頭,「哇」地一聲哭了,「我討厭你,不要看我,說了不要看我。」

  花朗不聽,親了她的額頭,又親了她的眼睛,那大小傷疤,他都不在乎。

  這是他的妻子,如今是,以後也不會變。就算她變得再醜,脾氣再壞,他也喜歡她。

  盤子推不開他,哭得稀里嘩啦,最後被親得沒了力氣,癱在他懷裡。

  「我討厭你,花朗。」

  「我喜歡你,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