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歸來的沈來寶剛進房間,就被妻子拽住,說了這事。沈來寶頗為意外,「這個時候回來?也太冒險了。」
「嗯,二哥剛封將軍,皇帝疑心太重,不肯放權,派去監視二哥的人,也會更多。」花鈴說道,「只是我相信盤子會將事情處理好。」
沈來寶對盤子始終處於半放心又半不放心的態度,他可沒忘記,盤子是個人來瘋……他又道,「那她提了什麼時候來沒有?」
「沒有。」花鈴說道,「按盤子歷來的辦事速度,我想也就是這幾個月的事了。」
沈來寶見她眼有擔憂,說道,「相信盤子吧,她不是個衝動的人。」
「上回她讓步二哥,我就覺得奇怪了,果然她還有後手,也不知道現在二哥收到消息沒,知道的話,定會跳起來吧。」
她說著,遙想邊塞,此時二哥也該到軍營,收到盤子的信了吧。
花朗的確是收到信了,也的確是跳了半丈高,都快戳破軍營的帳篷頂了!他拿著手中信,掐出汗漬來,信上不過寥寥寫了幾句,卻讓他冷汗直落——
他什麼時候受了重傷昏迷不醒,同人交合,還拜了天地?
他什麼時候多出個媳婦叫張小蝶了?還說有他的孩子。
他什麼時候……
花朗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邊看邊覺得盤子這下要宰了他了。可他並沒有做這種事呀,該不會是有人捉弄他吧。
這字跡陌生,是他沒見過的。等看到最後一句,他的臉已是一抽——蝶子姑娘平生,謹記,切記,不可露了馬腳。
他撫額,蝶子姑娘他當然知道是誰。可是沒想到她會這麼做,換個身份進花家?
能……順利麼?
花朗覺得頭疼。
他又將信看了好幾遍,將裡面說的話都記在腦子裡,這才去將信燒了。他在營帳走來走去,走了半晌,終於撩了簾子過去找督軍,趁著現在天下太平,回家一趟。沒有他,想必爹娘也不會相信「張小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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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見人,花家已經裡外打掃了一遍,連花草都新修了。以至於沈夫人都以為花家要辦喜事,問了兒媳,兒媳卻道不是。她瞧著,沉吟,「怎麼像是我們當初給來寶辦喜事的架勢。」
沈老爺哼了哼,「婦道人家,就愛瞎猜,閒來無事,清掃清掃家宅不行麼?」
沈夫人說道,「我這是關心親家。這中秋時親家那剛清掃過一回,這才剛過不久,就又大清掃,您不覺得奇怪?」
沈老爺微頓,這話倒是在理,只是拉不下面子,又哼聲,「好奇的話,直接去問就好。而且就算他們真的辦什麼好事,也定會請我們的。」
「人家嫁表小姐難道也請你?」
「那總會喊鈴鈴來寶吧。」
沈夫人心裡總覺得不對勁,可又實在猜不著。而且兒媳那邊都沒收到風聲,那應該是真的沒什麼事了。
也是怪事,為什麼這個時候要清掃大宅?
莫不是閒得慌麼。
這一猜,一等,就又過了半個月,隔壁花家沒動靜,沈夫人自己也忘了這回事。久得連廖氏也覺得像是被騙了,每日問好幾遍丈夫是不是有人瞎胡鬧。
這日又問,花平生才道,「你不要把事情放在心上,就沒有騙不騙的說法了。」
「這可是事關兒媳和孫兒,你竟然不著急?」廖氏惱了,「四歲的孫子,四歲呀!」
花平生微微點頭,「是是是,四歲,四歲。」
「都能跑能跳,能張嘴就喊爺爺奶奶了。」
「是是是。」
「指不定還會認字,還會念兩句詩,多好啊!」
花平生一個勁地點頭,「是是是。」
廖氏掐了掐他的胳膊,「你怎麼一點都不關心!」
花平生苦笑,「掐得這麼重,是我重要還是孫子重要?」
「當然是孫子。」
花平生不想吭聲了,閉上眼躺身在長椅上,吃醋。八字還沒一撇,就認定有個孫子,他不想同她多說,就是怕這真是個騙局,或者是捉弄人的信函,那她會更失望。
人吶,平時不給希望就只是一根小刺,不舒服但也不會時刻記掛。但如果給了希望又掐滅,那那根刺,就要深深扎進心底,日後每次一動,就覺得難受。
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花平生深諳此理。
他不是沒有想過孫子的事不是真的,畢竟這些年跟好友見面,每個人都帶著個孫兒出行。他倒是懷念以前女兒繞膝陪同的日子,但女兒出嫁了,就帶不得了。雖然能帶上唸唸流光靈犀他們,可是呀,那是沈家的孫子,沈老爺自己都帶不夠,他總過去帶他們走,情面上過不去。
只是突然冒出個兒媳孫子來,他對此仍舊懷疑,並不能輕易相信。
廖氏嘆氣,「怎麼還不來……」
花平生笑道,「你真的這麼喜歡小娃娃?不如我們再生一個,你就不想孫子了。」
廖氏啐他一口,「一把年紀了還生,要被人笑死了,說我老蚌生珠。」
花平生仰脖枕著長椅大笑,笑得廖氏都羞了,連連輕捶他胳膊幾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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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猜,花家猜,猜了將近一個月,也不見是張小蝶乘著七彩祥雲帶著兒子來。廖氏等得久了,都沒了希望,覺得是有人在捉弄她。
已到臘月,明州一如往年,又飄起雪來。
雪從凌晨開始下,下到傍晚,地面已經鋪了兩層銀白。沈唸唸從車窗往外看,見了巷子的滿地白雪,還無人踩過,頓覺心癢。喊停了車伕,就跳下雪地,踩出腳印來,她回頭對下人說道,「你們走兩邊,別跟著,等會到了家門口我要好好看腳印。」
四個下人立即往兩邊走,沈唸唸這才安心往前走,走了十餘步,眼見就要到家門口了,誰想背後忽然傳來馬蹄聲響。她一頓,那馬車並不是路過,而是進巷子的,直接將她的腳印都碾沒了。
那馬車略顯破舊,而且面生,她也沒看出是哪家的。見馬車往這趕來,她閃到一邊。
馬車到了花家門口就停下了,沈唸唸快進家門,好奇看去,只見車上下來一個身著灰色披風的女子。那女子頭上罩著紗笠,看不見臉。沈唸唸卻一瞬失聲,小舅媽?雖然沒看見她的正臉,可實在是覺得熟悉。
她想起母親叮囑的話,沒有貿然喊她,提了裙襬就往家裡跑去,速度之快讓下人都受了驚嚇,忙拔腿跟上。
沈唸唸一路跑過前院,跑進母親在的院子裡,見門開著,也忘了敲,跑進去已經氣喘吁吁。看得花鈴輕責,「你呀,小迷糊,什麼事,這樣慌慌張張。」
「娘。」沈唸唸一頓,回頭將下人全都趕出去,這才跑到母親跟前,墊腳附耳,「我看見小舅媽了。」
花鈴怔了怔,「在哪裡?」
「進了外公家。」
花鈴立刻起身,又怕女兒鬧出什麼亂子來,低聲,「唸唸別過去,就在這等你爹,他回來了,你再將話說一遍。」
總覺得母親是在辦什麼嚴肅事情的沈唸唸沒有頑皮,認真答應下來。
花鈴這才放心,拿了披風,連禦寒必備的小暖爐都忘了拿。還是葛嬤嬤見她走,手上卻什麼都沒有,跑回屋裡重新拿給她的。
花鈴走得很快,出了家門,就見有輛馬車停在門前。將進娘家大門,卻見門簾微動,不似風吹浮動,似車上有人。她低眉想了想,裡面的,怕是小盤子。
她又看一眼,沒有多做停留,疾步進去。正在大堂審度那灰色披風女子的廖氏見女兒突然過來,頗覺好奇,「你怎麼來了,還這樣著急。」
花鈴微頓,笑道,「唸唸方才回家,說大門口停了輛沒見過的馬車,娘知道我,這幾個月心裡一直記著那件事……心想可能是未來嫂子,就急忙過來了。」
話說得毫無破綻,廖氏點頭,「你比你爹還上心這事。」她將視線收回,又重新落在那姑娘身上。那姑娘頭上罩著巨大紗笠,將面容遮掩得絲毫不見,她問道,「你之前信上所說,可是真的?」
姑娘點點頭,「真的。」
一聽聲音,花鈴已經認出是盤子。
「那……你有何憑證呢?我兒已經七年未歸,上一回來信,說告假被拒,如今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姑娘從懷中緩緩拿出個小袋子,起身緩步走到廖氏面前,雙手遞給她。廖氏見了那小袋子,眼神已經不同,這小袋子,是她當初給兒子裝一樣東西的,便是她為他求的護身符。打開一瞧,果真是那護符。
見了此物,廖氏心下已然信了五分,她壓著心中萬分欣喜,問道,「可還有其他物件?」
姑娘輕輕搖頭,「當時他身受重傷,也沒帶什麼東西。就是……就是成親後,知道他尾骨那有個紅痣,還有……」她頓了頓,才道,「夜裡的呼嚕打得響,都要震天了。」
這些都一一對得上,廖氏越發信她,「那孩子從小就愛打呼嚕,尾骨那的確有顆紅痣。」但只有這些,她還不能完全相信,畢竟是關乎兒子的名聲,「除了這些呢?」
姑娘輕輕嘆氣,「我也實在是拿不出什麼證據,當年跟了他,拜了天地,其實也沒有想到會分開這麼久。說實話,我日日夜夜想著他的臉,如今卻也有些淡忘了。」
她嘆氣,話悲涼,連帶著廖氏也覺得心酸,「你辛苦了,這件事花朗一直不曾告訴我們,你暫且住下,等他回來,就能跟你相認了。」
花鈴知道母親還是不信的,否則也不會這樣鎮定。只是也沒有辦法完全不信,所以先將她留下,等二哥回來,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低聲提醒道,「娘,不是說,還有個四歲的孩子麼?」
廖氏猛地回過身來,她朝思暮想了那麼久的孫兒,剛才光顧著看這姑娘,倒忘了這事,「對,孩子呢?」
姑娘一聽,就道,「孩子就在外面馬車上,我不想讓他聽見這些,就沒帶進來。」
廖氏急忙喚管家來,「快去門口接進來,這麼冷的天,進來烤烤火吧。」她等得心焦,也不忘讓下人去廚房拿些熱包子糕點來。
不一會,管家就牽著個孩子進來了。
那男童四歲的年紀,走路已經很穩當,他一雙大眼明亮俊秀,小臉不比大戶人家的孩子白淨,許是跟著他母親吃了不少苦。但是那鼻子眼睛,廖氏只看一眼,就要落淚了,這孩子分明就是花家的孩子呀!
跟他爺爺,跟他父親,甚至跟他伯父,都有幾分相像的。
不但是廖氏,就連花家下人見了,都不由低聲說起話來,這男童,長得實在是太像花家二少爺了不是?
廖氏心頭一熱,起身走到他面前,蹲身摸著他的眉眼,細看半晌,抬頭對女兒說道,「像、像,鈴鈴,真像你二哥。」
花鈴見母親要落淚,又是在今時今日今地和盤子小盤子重逢,也頓時感慨,「娘,真是二哥的孩子。」
花鈴以為小盤子要多看自己幾眼,可他並不看,像是完全不認識自己。她都要認為他將自己忘了,又看一眼,卻見他眼神略有變化,變得溫柔而有笑意。她這才反應過來,小盤子認得她呢,只是盤子教得好,讓他裝作不認得她。
廖氏心中已經篤定這就是她的孫兒,她兒子的兒子。她喜得喊了家裡的老僕來瞧,一個個拉到男童面前,說道,「像不像二少爺小時候?」
老嬤嬤老僕們紛紛辨認,皆是答道,「像極了,跟二少爺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廖氏更是歡喜,將男童拉到座位跟前,拿了熱乎乎的包子給他吃。
男童沒接,回頭看了一眼母親,見她點頭,才接了過來。盤子輕聲,「快謝謝奶奶。」
「謝謝奶奶。」
一聲奶奶喚來,廖氏欣喜若狂,連連應聲。男童微頓,抬頭道,「奶奶,我還想要一個。」
廖氏忙給他一個,「慢慢吃,吃完了還有。」
男童接過,便回了母親身邊,將包子遞給她。廖氏見了,深覺這孩子被教得很好,沒有普通孩子的嬌氣,又懂事,又乖巧,還孝順。此時欣喜略過,她才注意到那姑娘只拿著包子,並不吃,那長長白紗下,還不知道長了怎樣的一張臉。
她說道,「既然進了家門,就不用戴著這紗笠了,取了吧。」
話落,花鈴的心已經高懸。那是盤子的臉……母親再怎麼樣,也不會忘記她所說的「潘家小惡霸」的臉吧。
「怕嚇著您。」她抬頭看去,紗巾也跟著擺動,「三個月前來信時,本來也打算趕緊過來的,可是沒想到,出了點意外,給耽擱了。」
廖氏頓覺揪心,「出什麼意外了?」
她抬手附在自己的臉上,低聲,「當年戰亂,爹娘受傷過世,我一路北逃,路上發現自己有孕,就在漁村住下,每日去打魚為生。生下孩子後,我仍是打漁謀生,出門的時候,就會將孩子交給鄰居照看。那日我送完信回來,卻見鄰居家著火,村人都說孩子還在裡面,我一聽就衝了進去。還好孩子不在,可是……我這臉,卻被燒壞了,身上也有很多疤痕。」
花鈴微怔,廖氏愣神。
「後來養了兩個月的傷才好,只是這臉,已經不能見人。」
花鈴此時才注意到,盤子的手的確是有燒傷的痕跡,那疤痕還見嫩肉顏色,像是結痂掉落,露出的肉色。她驀地一恍惚,心像是被刺狠狠地紮了一下。
「你說,要是我變醜了,你二哥還會喜歡我嗎?」
站在母親身後的花鈴嗓子一澀,又澀又疼。她只是解開了一個疑惑,為什麼盤子說要出現,而且毫不擔心的模樣。這只是因為,要回來的不是盤子,而是真的是張小蝶。
她說過,她在幾國都有完整的身份背景,那有個獵戶之女的背景身份有什麼不可以?
她要漁村的人作證,以她的本事,也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因為她是盤子,對別人狠心,對自己更加狠心的盤子!
說話間,那滿是燒傷疤痕的手緩緩撩起紗巾,慢慢往上捲起。嚴冬穿的衣服多,還看不見脖子如何。直到捲至下巴,仍舊是完好無損的。花鈴看著,在心中喊了千遍,不要是真的,那樣想變姑娘、想穿漂亮裙子、戴漂亮首飾的盤子……
她驀地一怔,對,那次臨別前,盤子要了四間鋪子的首飾胭脂……
還未看見她的臉,花鈴卻什麼都想起來,也明白了。
終於露在眾人眼中的臉,是一張被火燒灼過,還未完全好的臉。燒的面積不大,但最重要的臉蛋,卻看不出原來模樣了。
花鈴在母親背後沒有站出來,也沒有出聲,只是死死咬著自己的唇,不敢發出聲響。她怕一開口,就要為盤子的決然而哭出來。
廖氏見慣了大風大浪,並沒有被她的臉嚇到,反而是心中充滿了憐憫,為這苦命的姑娘而難過。她的眼淚又滾落面頰,上前抱住她,「苦命的孩子……」
盤子有些失神,眼神落在花鈴臉上,目光對上,她便彎彎眉眼,卻更看得花鈴難受。
這下,世上就真的沒有盤子這個人了。
熬了那麼多年,可最後還是因為難以放下獨子,放下她的二哥,做了這樣決然的事來。身份早就有了,她一直沒有這麼做,只因她還想等到她二哥拿到實權的那一日。
可如今已經等不了了。
花鈴心頭已然灑落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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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寒冬冷冽。
花平生回到家中,發現府裡氣氛不同了,進門管家還同他道賀。他笑道,「家裡有什麼好事,一家之主的我怎麼不知道?」
管家笑道,「夫人不讓說,只是讓您盡快回房。」
花平生忽然想,難道……他真的又要當爹了?
他心頭一喜,走著又一憂,妻子年紀可不算小了,此時生養,頗有風險。已到院子,那廊道齊整懸掛的燈籠燈火映得滿園明亮。地上雪已清掃,但仍有冰水殘留,他走得並不算快。大概走了十餘步,忽然聽見背後有腳步聲。
他頓覺奇怪,只因那腳步聲像孩童所發出,可家裡已經多年沒有小孩子的身影了。他偏身看去,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從背後走來,腳步竟然很快,從他身邊掠過,走得穩當,一點都不會讓人有擔心摔著的模樣。
小包子走遠了幾步才反應過來剛掠過了一個人,他轉身看去,在燈火的打照下,竟一剎那覺得這人是他的父親。再仔細一看,不是他爹爹,年紀對不上,雖然很像。他微微頓住,才試著喚聲,「爺爺?」
花平生猛然怔住,看著那個小人兒,不過四五歲的年紀,竟是跟他的小兒子兒時長得一模一樣。他立即知道管家在道賀什麼,這個小人兒,就是那張小蝶姑娘所生的孩子吧。
背後又傳來輕微腳步聲,一個女子走過,彎身抱起他,轉而面向花平生。看了他半會,緩緩將面紗撩起,「花老爺。」
花平生見了女子面容,略覺意外,本能地壓住打量的心思,客氣點頭,「張姑娘?」
盤子點點頭,花平生不由溫聲,「快進去烤火吧,天太冷。」
盤子微微屈膝行了告辭禮,就抱著兒子回屋去了。花平生眉頭微蹙,往屋裡走時,倒是有些疑慮……這姑娘的眼睛,為什麼似曾相識?
他人才到屋裡,下人剛稟報一聲,裡面便有人小跑過來開門,開門的還是他的妻子。要知道平日她都是指使下人做這些,自己從來不動手的,現在竟會給他開門,真是人生在世頭一遭。
花平生笑笑,「看來你心情很好,真是託了我孫子的福。」
本想將這件天大的喜事告訴他的廖氏頓時把話全嚥了下去,「你都知道了?」
「剛才和他們母子碰見了。」
廖氏沒第一時間告訴成功,也不在意,喜道,「像不像?像不像朗兒?」
花平生笑道,「像,一模一樣。剛才看到他,我還以為自己返老還童,又變成了二十歲的年輕人,朗兒才這麼點大。」
「你也說像就好。」廖氏鬆了一大口氣,她知道丈夫向來遇事多幾分考究,就難免多幾分懷疑。他說像,那就肯定是了,「我也是瞧著像,還特地喊了家裡的老僕來看,都說像。所以我就將他們母子安排在了主院,沒住廂房。」
她以為丈夫會很高興,但卻不如意外中歡喜,看得她都覺得自己好像太高興,失了儀態。她戳了戳他的肩頭,「你在想什麼?」
始終在意那雙眼睛,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的花平生搖頭,「沒什麼,只是覺得突然冒出個孫子,有些懵。」
聽他說是有些懵,廖氏便笑了起來,原來她的丈夫比她還要呆。這樣比起來,她還算是鎮定的。她坐下身說道,「我想想,明日給他們做什麼好吃的。哎!都忘了孩子叫什麼,罷了,明日再問吧,夜深了。」
花平生應了聲,表示贊同。見妻子還在計算明日做什麼佳餚,忽然抬抬眉眼,眉毛微微上揚,竟是……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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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裡冷,從來都怕冷的花鈴一向都是早早入眠,可今晚夜深了她還沒睡。屋外的下人正要敲門問問,就見門開了。花鈴說道,「你們少爺可能等會會回來,去廚房做點夜食吧,熱乎些的。」
下人提醒道,「少奶奶,少爺來過口信,說今晚不得空回來的。」
花鈴說道,「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會回來。」
下人笑笑,少爺少奶奶總是心有靈犀,說不定真會突然歸家,便去廚房吩咐廚子做夜食去了。
等吃的做好送來,花鈴便用暖爐暖著,又道,「你們的影子總在窗戶晃來晃去,看得我心慌。今晚就去廊道盡頭伺候著吧,有事我會搖鈴鐺的。」
下人這才覺得少奶奶今晚有點奇怪,但還是應聲退下了。
花鈴抱著小香爐在床上坐著,她要等的不是沈來寶,她知道他今晚忙。不等情郎,那等的,就是故人。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花鈴已經換了兩次爐子,才終於聽見窗外有聲音。
「呼——」
一條影子伴著冷風灌入,進來就道,「冷死我了,明州真冷,比我住的山洞還冷。哎哎,這屋裡真暖,跟初春無異。」
花鈴本想笑迎,誰想她沒有帶紗巾,那張被火撩過的臉真真切切進了她眼底,看得花鈴心頭一陣難過。伸手就去摸她的面頰,「定是易容的,對不對?」
盤子笑道,「世上哪裡有這麼好的易容術。」
花鈴顫聲,「你的法子一點也不好,二哥會心疼死的。」
「所以你更要幫我瞞著他,跟我一起做戲,讓他相信我真的是被火不小心燒傷的,然後將計就計,就回來了。」盤子大大咧咧道,「你二哥是個蠢蛋,他會信的。」
「二哥不會信的。」花鈴眼已紅了一圈,「這一次,他絕對不會信的。」
盤子攤手,「不信又怎麼樣,他又不能還我一張好臉蛋,所以就這麼看著吧。」
花鈴見她一臉無所謂,可天知道她對自己的臉下手時,是下了多大的決心,「你何苦把自己逼到這一步。」
「我又怎麼會把自己逼到這一步呢。」盤子笑盈盈看她,「其實我一直都知道這個辦法,可是我好不容易恢復女兒身,可以塗抹好看的胭脂,戴好看的首飾,總想著這些是能讓我更漂亮的東西。可我把臉毀了,那再好看的首飾,在別人眼裡,也會變得猙獰吧。」
「那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呀……」盤子噓她一聲,「不告訴你,你只要相信,你認識的盤子,絕對不是個蠢蛋就可以了。」
花鈴倒是想不通她還有什麼後手,可依照她一向的行事手段,花鈴竟是相信她還有別的目的。一箭雙鵰,一箭三雕,都是可能的事。但她的臉就這樣毀了,花鈴無論看幾次,都覺心酸,「盤子,你怎麼就這麼喜歡我二哥呢。」
盤子咯咯笑著,「一定是因為跟他在一起,我會覺得自己特別聰明。」
花鈴一點都不信。
一會盤子才道,「大概呀……是因為他總覺得我脾氣不好,可還是慣著我的壞脾氣。」
很多很多,她可以一口氣數出很多來,哪怕是細如髮絲的喜歡,她也能一口氣說出許多來。可是這種事,她心底有些害羞,沒辦法在小姑子面前說出來。
盤子見花鈴眸光黯淡,都不像她認識的總是愛笑的花鈴,知道是自己太讓她操心,再開口,連聲音都軟了許多,「小花,我已經等了七年了。我想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起!以前我覺得就算是讓我一輩子待在陰暗地溝裡看著他,我也無所謂,可是如今我有了孩子,我不想他見不得光。偷偷摸摸跟我藏在深山裡,我用盡全力照顧他,可我還是覺得愧疚。我不想現在虧欠他,日後才想著怎麼好好補償。」
花鈴握住她的手,一如既往的寒涼,不由捂得更緊,「盤子。」
盤子笑道,「我不會後悔的,我做事,從來都不會後悔。不能讓人看見的臉,要來何用?倒不如將它毀了,換我一生自由。如果我早點想通,那就不會讓你二哥擔心我這麼久,是我的錯,是我捨不得……」
說不後悔,卻到底還是後悔了。能讓盤子這樣後悔的人,花鈴想,也唯有二哥了。她是真的很喜歡她的兄長,也真的很喜歡他們的孩子。
「我不悔,小花。」盤子輕撫自己的臉,眸光忽然閃爍,略有冷厲,「我的臉,毀的也不是只有這一個價值,你信我,所以無需擔心,再不許哭鼻子。」
有她這句話,再加之這雙冷厲明眸,花鈴心中的陰鬱似散去一半,她幾乎是立即信了她。盤子的臉毀了,卻能掀起驚濤駭浪,將這麼多年的擔憂一次散入海浪中,斬斷後顧之憂。
擔心也好,憐惜也罷,花鈴自覺力量薄弱,局勢也非自己所能掌控,「第一次以兒媳的身份見我爹娘,想必沒吃飽吧,我給你準備了些吃的,都熱乎著呢。」
盤子就差沒樂得拍她肩頭了,「要是下輩子我是男的,一定娶你,太體貼了。」
花鈴禁不住白了她一眼,「別想了,我跟來寶哥哥約好了,下輩子還要做夫妻的。」
盤子眨巴了下眼睛,「那就下下輩子。」
「已約三生,勿念!」
盤子噗嗤一笑,轉念一想,哼聲,「我回頭也約你二哥去。」
花鈴笑笑,「去吧,又嫌棄又喜歡,真是彆扭。」
盤子一笑,接了筷子和湯勺,左右開弓。今晚矜持太甚,餓死她了。偏兒子睡得又晚,拉著她一個勁的問花家各種事,還要跑去找他爺爺奶奶玩。被她給拎了回來,直接塞被子「哄」睡了。
哼唧,等她坐穩了花家二少奶奶的位置,她一定要每頓都捲了袖子吃,吃吃吃,吃個痛快。
想著,心情越發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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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子出現不過三天,花朗就來了消息,說再過十天就能到家。時機掐得太好,讓花鈴懷疑這是不是也在盤子意料之中。
廖氏高興,讓花鈴也一起過來用早飯。這三天有小盤子陪著,花鈴只覺母親好似年輕了幾歲。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了孩子,家裡又熱鬧起來了。
沈唸唸今日也過來了,坐在包子弟弟旁邊,給他夾他最喜歡的包子,「弟弟吃包子。」
廖氏笑道,「唸唸真疼弟弟。」
「嘻。」沈唸唸笑道,「弟弟可愛,當然要疼。」
花平生用過早點就出門去了,他一走,盤子也帶著孩子去後院玩,廖氏便偷偷跟女兒說道,「你爹呀,這幾天心事重重的樣子,都不知道他在擔心什麼。這孩子就是你二哥的,他慌什麼。」
花鈴心頭咯登,這樣一說,為什麼她覺得父親好像認出盤子來了。可盤子的臉都毀成了那樣,哪裡能看出來。她一面肯定著,又一面懷疑。尋了藉口說去跟侄子玩,就帶著唸唸過去了,還找了機會跟盤子提。
「大概是真的認出來了。」盤子倒是無所謂,「我也沒打算瞞過你爹,你爹是個聰明人,況且跟我外公曾有過節,就更記得清我們潘家人長什麼樣子吧。那日你爹多看我幾眼,我就猜出來了。只是就算你爹是真的知道,也不會跑到官府揭發我。」
花鈴「唔」了聲,「爹爹不會那麼衝動的,他要考慮我二哥,考慮小盤子,還有整個花家的安危。只是……」她抬眼看看她,「他是我爹,我不願見他不高興。」
盤子輕嘆,「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你爹想通了,他自會開朗起來。」
兩人在這邊說著話,小包子已舉著祖母給他新買的紙鳶往別處跑去,像是要將紙鳶放飛。盤子說道,「大冬天放風箏,冷死了。」
花鈴低聲,「因為沒放過風箏,所以瞧著新奇吧。娘跟我說,定是他以前過得貧苦,所以到了現在才見了什麼都覺稀奇。所以只要他往什麼東西盯上片刻,娘就立刻給他買了。」
盤子微微笑道,「所以孩子還是要留在爺爺奶奶身邊得好。」
花鈴略有所想,這話聽著,像是說她自己。
小包子揚著風箏在院子裡跑,沈唸唸跟在背後抓那紙鳶的尾巴,花花綠綠的,好看極了。
院子太小,小盤子便往外面跑。大宅中軸頗長,從裡面跑到大門外,他卻一直忘了鬆手,所以跑到大門口了風箏還是沒飛起來。
剛才在門口等馬車,此時正要上馬車的花平生聽見呼聲,回頭看去,就見那小人兒蹲在門口瞧那碩大的紙鳶。他心頭苦笑,他的妻子呀,這幾天高興壞了,見了什麼都給他買。這風箏比他的人還大還寬,舉了這麼久竟然不累。
他走上前去,問道,「放不起來?」
小包子嗯了嗯,一臉好學,「爺爺知道怎麼放麼?」
花平生說道,「跑的時候察覺到有風過來,就立刻放手。你剛才老抓著,是飛不起來的。」
小包子訝然,「放它走了,那怎麼帶我飛上去呀?」
花平生忍笑,「你要飛上去做什麼?」
「找我爹爹。」小包子天真道,「娘親說爹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娘親還說過風箏可以飛很遠很遠,所以等我坐上會飛的風箏,就能看到爹爹了。」
花平生笑意已斂,輕撫他的腦袋,「爺爺帶你去放風箏,只是這個風箏還飛不了那麼遠,所以暫時見不到你爹爹,但飛起來的風箏,很好看。」
小包子滿臉失望,聽見最後一句,也並不心動。沈唸唸說道,「弟弟,飛起來的風箏真的很好看。」
小包子這才願意去,他又道,「我去告訴娘親。」
說完,還沒進門,盤子就先到了門口來尋他。他蹦了蹦說道,「娘,祖父說帶我去放風箏。」
盤子笑道,「那你就去吧。」
得了應允,小包子才走到他的祖父一旁。花平生抱著他上了馬車,又將沈唸唸抱了上去。自己俯身進了馬車,輕輕瞧了瞧盤子,便收回視線。
那一刻的眼神,已無顧慮。
盤子看出來了。
雖然花平生一直對她的外公不友善,但盤子也明白,外公曾殺他恩師,若能友善,就覺虛偽了。可盤子也清楚,花平生是個明事理的人,她和花朗的事,他應該想得通透。
她毀了這張臉,賣了下慘,他也能看得見。
想罷,她又摸了摸臉,真硌手。只是……取下紗笠的她,將所有的人和物都收入眼底,不再隔著一層厚實的紗巾,將全部東西都看得真切。
她竟是一點都不可惜她的臉了。
自由!
就算她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也不會有人發現。
想到這,她笑了笑,開心,實在是開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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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冬飛雪,原定十天能回到明州的花朗又因路上的暴風雪停了兩天。
盤子和小包子已然習慣花家的生活,尤其是小包子,從未在這麼大的院子裡跑過跳過,還有人陪著他玩,不用像以前那樣躲著別人了。起初每晚入睡前他都要問一遍母親「今晚我們真的不用去找樹洞睡覺嗎」,問了幾晚,都不用,第二天醒來還是在軟綿綿又暖和的床上,他簡直高興壞了。
到了這幾晚,他洗了手腳後就上床睡覺,再不問娘親那問題,一覺呼呼大睡到天亮。
只是住了半個月,盤子就覺得兒子好像長個子了,而且氣色好了許多,臉上也長了二兩肉。果然她再在野外照顧著他,還是比不上一個安穩的家。
越是如此,她就越覺得,自己的決定沒有錯。
「娘。」被縟動了動,一個小豆子鑽了出來,用手背揉揉眼,然後用掌心壓了壓床,展顏,「還是床,軟軟的床。」
盤子輕聲問道,「那以後都睡軟軟的床好不好?」
「好呀。」小包子打了個哈欠,眼睛還沒睜開。
「那……娘暫時離開一會,你跟爺爺奶奶住好不好?」
還困覺的小包子立刻驚醒,瞪大了眼看她,鼻子已然紅了,「娘親又不要我了嗎?」
「要呀,只是暫時離開幾天。」
小包子忙將她胳膊抱住,「爹爹走了,娘也不要我了嗎?在這裡挺好的呀,奶奶說我們在等爹爹回來不是嗎?哦哦!娘是不是還在生爹爹的氣,所以又要走。娘你不要跑了,這樣很小氣的,我會笑你的。」
盤子啞然失笑,「不走不走。」
她覺得自己哪天要走也狠得下心了,花平生和廖氏對他很好,隔壁又有沈來寶和花鈴,她放心極了。走嘛,就趁夜黑風高的時候,悄悄走,這小睡蟲,才不會發現。
她捏捏兒子的鼻子,準備起身洗漱。鞋子還沒穿上,下人就敲門道,「張姑娘,我們二少爺回來了。」
盤子被燒掉半截的眉毛很利索地微挑,冤家,可算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