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朗聞聲偏身,看著他的妹妹,許是日子過得優渥,家中和睦,七年都不見她模樣有變,面已露笑意,「鈴鈴。」
話音剛落,就見她身後探出個小腦袋,一雙明眸直轉溜,鼻子俊挺,兩頰紅潤,似朵小小嬌花,俏皮得意,「唸唸?」
沈唸唸眉眼已是控制不住彎起,「舅舅。」
花朗還是第一次見她,可依稀還記得她娘親兒時的模樣,同樣年紀時,也像她這樣靈氣滿滿,滿眸的好奇和羞赧,「都長這麼高了。」
沈唸唸朝他笑笑,終於是見到傳說中的舅舅了。長得又高又好看,跟話本裡的大將軍一樣的堅毅挺拔,朗目丰姿。就算不穿鎧甲,也覺俊氣,哎呀,兩個舅舅都這樣好看,娘親也好看,爹爹也好看,日後……她一定也會變成大美人的!
花朗見她一個勁地看自己,笑盈盈的,好似自個樂呵去了,看得他也笑笑。餘光見有個小人兒站在兩人身後,也在直勾勾地看自己。他驀地一頓,蹲身喚他,「兒子。」
小包子展顏一笑,立刻往他跑去,撲到他面前。花朗將他抱起,高舉過頭,逗得他咯咯直笑。
花鈴要將房門關上,示意門口心腹望風,不許大意,這才關了門。
花朗抱著兒子往裡走,在盤子身旁坐下,問道,「吃了早飯沒?」
「吃過了,你肯定沒吃。」
「你怎麼知道?」
「知道你著急著來見兒子。」盤子將小盤子吃過的面條推了推,「吶,兒子吃過的。」說罷還將兒子給她的水煮蛋也剝了,放那碗裡。
花朗不過吃了幾口,就將面條捲入肚子裡,看得花鈴瞪大了眼,都說軍營作風粗獷,但這未免也太霸氣了。盤子急道,「你不要吃這麼急,我說了一百遍,一千遍了!你就是不聽,我要生氣了。」
面條已經被吃完,只剩下幾口湯水。花朗見她氣惱,端了碗慢慢喝了兩口湯。盤子又氣道,「這湯不好喝,又不是肉湯,你喝這麼多還不如喝茶。」
花朗無法,只好放下,都不知道到底怎麼樣才能讓她滿意。好一會才試探問道,「你懷裡又揣了一個麼,脾氣這樣大。」
盤子瞪了瞪他,花朗就端坐著不吭聲了。見妹妹妹夫都在忍笑,這才輕咳一聲。剛咳完,唇角就被素手一抹,抹去殘羹,一點都不嫌髒。他笑笑,他就知道,盤子是喜歡他的。
懷中的小人兒將他的胳膊抱得很緊,不肯鬆手。花朗想到方才盤子說的話,知道她終於狠下心來,只是他想的是,讓她帶著孩子一起離開戰場。她擔心兒子,他又何嘗不在擔心她。
「你帶兒子一起走,他才四歲,你要他每晚都哭麼?」
盤子不語,也不看他和孩子,無聲抗議著。花鈴見氣氛急轉直下,打圓場道,「二哥吃飽了沒,我讓小二再上些菜。」
「飽了。」花朗答著,默然許久才道,「這次我不會再由著你。」
盤子一愣,看著他冷然的臉,怒從心來,抓了筷子就往他身上砸去,「不要再來找我!」
說罷,她就起身拿了頭紗邊往外走邊戴上,猛地開門憤怒離去。花鈴立刻跟了上去,沈來寶留在屋裡照看兩個受到驚嚇的孩子,又道,「盤子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她認定的事,就算是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的。」
「來寶。」花朗看著他問道,「如果是鈴鈴跟著你到處吃苦,還帶著唸唸,你會樂意嗎?我寧可三年不見他們,也不要他們母子跟我吃苦。畢竟是那種地方……」
沈來寶當然明白,「盤子性子略急躁,你當著我們的面那樣說,她更不會接受。」
「我知道的,可是我私下和她談過千百回,她都不聽。所以想著趁你們在這,能幫著勸勸,結果我剛開口,她就惱了。」花朗說道,「她的脾氣就是這樣不好。」
一直安靜的小包子抬頭道,「爹爹不許說娘親的壞話。」
「嗯。」花朗應了聲,抬眼往門外看去,滿目擔憂。她脾氣愈發不好,可不就是自己慣著的。
沈來寶想著,說道,「但她也還是喜歡你的,否則也不會只扔筷子,換做是別人,她就該是扔這大碗了。」
花朗看了看那大碗,脊背冷不丁滾落一滴冷汗,這話……倒是不假。
&&&&&
清楚花朗這次是鐵了心不要自己的盤子走在街上頭也不回,她的身手本就好,又走慣了山路,走起平地來,極速如風。追得花鈴都想罵人了,好不容易追上,一把抓住她,「臭盤子!」
盤子一頓,瞧著氣喘吁吁的她,哼聲,「做慣了少奶奶,走幾步就喘氣。」
花鈴沒好氣道,「你這不是走,你這是跑。你看看你跑了多遠,都有十里路了!」
盤子往背後瞅了瞅,哦……好像是一口氣走太遠了。她問道,「做什麼?想做說客?讓我省點心,別勸,不然我要揍人了。」
「揍吧,反正這裡沒唸念沒小盤子瞧著。」
話面上的意思盤子聽明白了,話裡頭的意思她也明白了,頓了頓說道,「好吧,下回我不在孩子面前對你二哥發火,做個好娘親,行了吧?」
「你剛才是真的嚇著他們了。」花鈴戳了戳她的腦袋,「你怎麼就這麼不懂事。」
「……」盤子又要惱了,「這是你二哥氣的!」
「二哥是擔心你。」
盤子明白,但不接受。她抽出被她抓住的手,「你回去吧,反正我是不會回去了。」
花鈴又抓住她,盤子抽手,又被她抓住。一來一回,盤子才終於說道,「好了,帶我去買首飾,我就能開心點了。」
花鈴立即答應,只要能讓她回去,買什麼都行,於是帶著她去買首飾。盤子進去走了一圈,立刻指了幾件,掌櫃正要去拿,就聽她說道,「除了剛才指的那些不要,其餘的都給我裝好帶走。」
掌櫃:「……」
花鈴:「……」
買了一大堆首飾的盤子心情愉悅,還想拉著花鈴繼續逛第四家胭脂鋪子,花鈴問道,「心情好些了麼?」
「好多了!」
「可我心情不好了。」
盤子朗聲笑道,「我知道你是能賺很多錢的小花,不要心疼。」
花鈴苦笑,一口氣買這麼多首飾胭脂的盤子哪裡有餘暇弄這些?她倒是想不明白了,「那你跟我回去,再跟我二哥好好談談。」一會她又補了一句,「不要扔東西。」
「我不會回去見他,盤子不會回去了。」
花鈴皺眉,「嗯?」
「小花。」盤子突然喚她,驀地笑問,「你說,如果我變醜了,你二哥還會喜歡我嗎?」
&&&&&
花鈴沒有想通盤子的這句話,到要離開京城時,也沒有想明白。
見了二哥就想到盤子,就如同見到盤子總會想到她二哥一樣。兩人面對面坐著,說了許多話,快至黃昏,花朗看看天色,說道,「大哥快回來了吧。」
花鈴也往亭子外看了看,說道,「最近大哥都回來得早,差不多是這個時辰,許是因為二哥在家。」
花朗笑道,「明明每日放衙歸來,都是奔著唸唸去的……要是大哥有孩子,定不會像同僚說的那樣,總愛待在衙門裡。我見了一個人這麼說,見了兩個人也是這麼說。」
花鈴雖不願提,還是說道,「琴琴一事後,大哥也一直沒再碰見歡喜的姑娘,也只能一心在仕途上了。好在有二哥你,還生了小盤子,爹娘日後知道,肯定會很高興的。」
花朗嘆道,「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才能讓他們高興,對了……盤子找你了沒?」
「沒有,那日讓我帶她去買了很多胭脂水粉,還有金銀首飾,然後就丟下我走了。」花鈴倒不太擔心她,盤子不是會讓自己過得悲慘的人。相反她更擔心自己的二哥,這幾日見他滿面愁苦。也對,媳婦兒子雙雙不見,他不愁才怪。
「她是真的不打算理我了。」花朗一口氣喝了一大杯茶,定聲道,「也好!那就不會跟著我來,至少不會受苦了。」
花鈴沒辦法對這件事做出勸解任何一方的決定,因為他們兩個人,誰都沒有做錯事,只是捨不得彼此罷了。她想起那日盤子說的話,問道,「二哥,要是盤子變成醜姑娘,你還喜歡她麼?」
花朗睜大了眼,緊張道,「盤子她怎麼了?」
花鈴苦笑,「沒什麼,我就是假設。」
「哪裡有這樣假設的。」
花鈴沒法接著往下把話說了,她這個哥哥呀,性子耿直,假設性的問題他也根本不回答。不過她想了想,哪怕真的是這樣,哥哥也定不會嫌棄的。
花家的男子,都是痴情郎。
兩人又閒聊半會,夕陽將下,就見一個身著官服的人從假山那邊走來。男子背對夕陽,晚霞流瀉,似背倚霞光,生出萬丈柔光來。
花鈴可算是知道,為什麼定北侯的千金會歡喜她哥哥,哪怕知道嫁過來是做繼室,也暗拋繡球。
花續走到近處,見了兩人微微笑道,「聊了什麼,聊這麼久。」
花朗問道,「大哥你怎麼知道我們聊了很久?」
「喏,桌上的花生殼,堆得像小山。」花續拿了茶壺蓋子往裡看看,「這茶葉已經完全泡開,定是泡了好幾回。」
說完,他就將茶壺交給亭外下人,讓他們重新沏茶過來。
花朗笑道,「還是大哥聰明。」
稱讚聽得太多,花續面上並無異色,坐下身說道,「鈴鈴明日就要走了麼?」
「嗯,明天用過早飯就走。」
花續又道,「二弟也是明天走?」
「對,跟鈴鈴一起,到了百里坡再分開,也不過同行半日。」
「半日也是同行。」花續說著,又沒了話。亭子裡便頓時無聲,唯有秋風拂過,帶著絲絲黃昏清爽,似將霞光送入亭中,照得三人滿面聖光,氣氛也不冷清了。
重新上好的茶水滾燙,花續提茶傾倒,立見蒸騰熱氣從茶杯飄起,融入風中,不見了蹤影。
花續說道,「下人說來寶去了商行,唸唸也睡覺去了。她睡覺沒個定性,倒不好,這個你要管管,不能養成習慣。」
花鈴可不能告訴他是因為白日裡總跟小盤子到處跑,所以一回來就累得倒下,「知道了哥哥。」
「你要是不想管……就將她留在京城,京城的書院,比明州的好了百倍。而且我認識不少王孫貴族,唸唸多同他們往來,日後要為官,要經商,要嫁人,都能比在明州更好。」
他說得不動聲色,花鈴可是聽出來了,「哥哥這是想養著唸唸麼……我可捨不得,哥哥想養個孩子的話,那就自己生吧。」
花續抿了抿唇角,她拒絕的還真是果斷,脾氣也真真是一點都沒變,「別的孩童脾氣糟糕,不喜,唯唸唸不可。」
花鈴還是不點頭,「不給,自己生。」
花續看了她一眼,將花生瓜子的碟子推到她面前。花鈴說道,「獻慇勤也是不可以的。」
「不是獻慇勤,只是覺得鼠糧不夠,給你填滿。」
「……」
花朗好一會才聽明白話裡的意思來,這是拐彎說自家妹妹吃了這麼多花生像小老鼠,又是拐彎表示不滿呢。他朗聲一笑,又道,「聽你麼說話可真累,跟以前一樣。鈴鈴,也只有大哥才能鎮住你了。」
花鈴也笑笑,「也就是說,以前大哥總被我堵得沒話,不是因為說不過我,而是讓著我。要不是今日哥哥『惱怒』,還要繼續讓著我。」
花續總算是笑了笑,「終於發現了。」
三人皆是露了笑顏,散了亭子的清冷氣,少了生疏,又回歸往日年少時,親秘無間的日子。
翌日送行,花續一直將他們送到城門口,如果不是下人提醒晚了就要誤了去工部的時辰,花續還想再送送他們。這一別跟妹妹還能在過年時團聚,但跟弟弟,就可能又是好幾年的功夫了。一別,可能又要過個七年,人生長不過十個七年。
「我就送你們到這了。」花續緩緩鬆開沈唸唸的手,蹲身說道,「以後得空了,就來京城找舅舅玩。」
「好呀。」沈唸唸拿了他的手來,將掌心朝上攤開,從懷裡摸出個剔透的玉珮,抬臉笑道,「這是送給舅舅的,用我自己的壓歲錢買的。」
總被姑娘扔花扔禮的花續從不曾正眼看過,可看見這小小玉珮,已是立即緊握掌心。他輕輕點頭,「舅舅很喜歡,會好好戴的。」
沈唸唸頓露俏皮滿意笑顏,「舅舅真好。」
她這才上了馬車,一會又撩了簾子看他,朝他擺手。等馬車漸行漸遠,徒留花續一人站在城門外。
無霞光,無夕陽,卻覺已近黃昏,夾了秋風蕭瑟。
&&&&&
沈唸唸玩了三個多月,倒沒玩夠,試探著說道,「爹爹,娘,我知道青州很好玩的,那裡人傑地靈,還有很多博學的人,我要是能見上一見,定會學識大漲。」
花鈴瞧著她說道,「你當真覺得自己不用回書院唸書了麼?」
「想呀,可這不是賀先生不讓麼?我去了,他定會又被我氣得吃藥。我那樣尊師重道,可不能做那種事。」
花鈴沒好氣地笑道,「歪理,你到底像誰呀,沈唸唸。」
沈唸唸吐吐舌頭,「爹爹說像娘親你。」
花鈴立即偏頭瞧旁人,沈來寶連躲都躲不及,只能被她字字問道,「我兒時哪有這樣頑劣,你倒是說說。」
沈唸唸見及時轉移了戰火,銀鈴笑聲飄在車內,開心極了。沈來寶重嘆一氣——坑爹啊這是。
車廂笑聲滿鋪,隨軍同行的花朗聞聲,將馬交給下屬,自己也去爬了他們的馬車。沈唸唸見了他就道,「小舅舅,小舅媽和包子弟弟呢?」
「噓。」花朗低聲,「你舅媽還在跟舅舅鬧彆扭呢。」他又問花鈴,「她來找過你麼?之前不是說,要將孩子交給你們帶走嗎?」
花鈴擰眉,「許是另有打算了,盤子做事向來隨著性子來。不過如果真的要將孩子交給我們,也不是現在,時機地點不對。或許會在半路出現,我相信她不會無緣無故消失,畢竟你也是為了她好,她哪裡會真的生氣。」
花朗也知道,但她不出來,他心裡不安。她該不會是偷偷跟在背後,然後又帶著孩子去軍營吧。
他猜不透她的行蹤和想法,更是急躁。
快至中午,花鈴一行人一同和花朗在驛站休息用飯,到了下一個小鎮,就到岔路口,得分開了。所以午飯幾人沒怎麼吃,趁著大軍小休的空閒,去了僻靜處說話去了。
沈唸唸一個人走在前面,時而蹲身扒這小樹林中的葉子,翻找藏在枯葉下的果子。偶爾能找到幾顆熟透又完好的,但更多的是已經腐爛的果子。她一點也不覺得髒臭,畢竟發現好果子會比看到壞果子更開心。
蹦蹦跳跳的身影后,是三個緩慢同行的人。
「若以後還需要糧草,只管去信離邊塞最近的沈家商行取,我已經吩咐好了他們,不許拒絕你所要的東西。」
花朗雙眸更是明亮三分,笑道,「好,有你這句話,我倒是放心了很多。」
他沒有客氣推諉,多年好友,本就不需要這些客套話。
快到小樹林盡頭,三人就見沈唸唸飛快地蹦著步子過來,跑到跟前就咯咯笑道,「娘,我找到了一個包子弟弟。」
花朗一頓,往前面看去,果然看見了他的兒子。他面露欣喜,往那邊跑去,一把抱起兒子就往上拋,再將他穩穩接住。
小盤子也同沈唸唸那樣咯咯笑了起來,眼睛都彎成了一條線,「爹爹。」
花朗將他放回地上,問道,「你娘呢?」
小盤子如實轉述道,「娘親說不要見你,她討厭你。」他仰頭道,「定是爹爹又惹娘親生氣了,爹爹快道歉吧,那樣我們就能在一塊說話吃飯了,我要你們帶著我去看月亮,吃唸唸小表姐說的很好吃的小餅子。」
花朗摸著他的腦袋,才想起兒子還沒有過過中秋。他擠出笑容,說道,「好,我去找你娘,跟她道歉,好不好?」
小盤子立刻將頭點得像打樁,「好呀好呀。」
「不好不好,一點都不好。」
話落,不遠處的粗壯大樹後就幽幽飄來一句。花朗起身往那走去,探身一瞧,就看見正倚在樹上,雙手環胸的盤子。他笑笑,俯身要去撩她的紗巾親她一口。卻被她的手死死抓住,「我要喊非禮了。」
「喊吧。」花朗不管,撩了很長很長的紗巾彎身,在她的臉蛋上香了一口。
盤子睜著大眼看他,「多瞧我幾眼,將我的臉記在心裡吧。」
花朗笑道,「早就記住了。」
「我讓你好好看!」
花朗不吭聲了,直直看她,連她的眼睫毛都瞧得一清二楚。盤子也看他,看著看著就墊腳往他唇上親了親,「我答應你,不帶兒子去找你,我等你回來。」
花朗一愣,捧了她的臉問道,「真的?」
「嗯。」
花朗大喜,又親了她一口,「等我回來,你要多跟兒子提我,最好給他畫個畫像,不要讓他忘了他爹長什麼樣子。」
盤子撇嘴,「我畫工不好,估摸會把你化成妖怪。」
花朗一點也不介意她把自己畫成妖怪,她能帶著兒子去安全的地方,他就很開心了。盤子見他樂得毫不掩飾,說道,「都成將軍了,不要喜形於色。」
花朗這幾年被她說教,已經很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有一回入了敵軍營帳談判,全程板著臉,喜不見,憂不見,倒真將他們鎮住了。他越發覺得盤子教的都沒錯,也是多虧了她,自己才能在七年時間裡做了將軍。可他仍做得不夠,爬得不夠高。他想給他們母子一個安定的生活,所以到了軍營,他定會更加拚命。
「在你面前,為什麼要掩飾?」花朗想到要分別,也覺不捨,仍在盯著她,這會連眉毛有幾根都要記住了,他捧著她的臉不鬆開,字字道,「等我。」
盤子臉上沒了怒,沒了笑,她就是受不住他溫聲細語的模樣。每次都沒辦法好好跟他講道理,也罵不出口。她輕輕點頭,「我等你。」
花朗笑了笑,這才緩緩放手,又慢又輕。他心中歡喜,喜得都忘了問她——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了?
&&&&&
到了百里坡,花朗就和沈來寶他們分開了。臨走前還往附近看了好幾眼,只是他想見的人藏得很好,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子。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在附近看著自己,帶著他們的兒子。
饒是百般不捨,花朗也還是離開了。
沒了大軍同行,沈來寶一行也不會顯得少人。年少時遭遇了一次劫匪,自此以後他出遠門,都會帶很多身手了得的護院,還有身強力壯的下人。若和花鈴同遊,那除了伺候她的兩個嬤嬤婢女,也不帶其他女眷。
雖然吃住麻煩了些,但至少保證了這幾年的安全。
入夜,沈來寶尋了家客棧住下,除了下人所住的地方,他特地要了間大屋子。讓小二上飯菜時多點了幾樣,問白米飯時,他道,「來十人份的。」
小二看了看他,沒多嘴,應聲就去喊廚子做飯了。
等飯菜端來,他瞧見房裡只有三個人,有個還是孩童。可他們三個人卻叫了十人份的飯,嘖,真能吃。可是還這樣纖瘦,也是稀奇。
等小二走了,沈唸唸洗了手過來,見了滿桌的菜,還有那一大盆的白米飯,咋舌,「爹爹,今天是有什麼喜事麼?可不是我的生辰呀,也不是你們的。」
花鈴笑道,「等會你的包子弟弟要來吃飯。」
沈唸唸恍然,將筷子放下,「那我等弟弟。」
沈來寶也不知道盤子他們什麼時候會來,只是覺得他們一定會來的。
等了約莫小片刻,三人就聽見窗戶微有動靜,往那看去,只見盤子手裡夾著小盤子,輕而易舉地跳進裡面來,看來平時這種事沒少做。
沈來寶急忙過去接小盤子,直到盤子「哎」了一聲,他才開口,「好餓呀,姑父。」
「飯好了,快來吃。」
沈來寶將他抱到女兒旁邊,沈唸唸便將筷子拿給他。經過這半個月,他已經會用筷子了,雖然還有些拿不穩,但至少能自己夾菜了。
「弟弟,你要吃什麼,就喊我給你夾。」
「嗯。」小包子無暇說話,吃了兩口說道,「好吃。」
盤子見兒子吃得香,難得溫聲,「吃慢點。」
「娘你也快吃,吃完了還得去找樹洞睡覺,我可能很快就要困了。」
他呼呼地吃著,跟他爹一樣風捲殘雲。察覺到娘親在瞧他,他才放慢速度,抬頭,「娘,我不學爹爹,你不要朝我扔筷子。」
盤子心頭咯登,花鈴說的果然沒錯,這種事不該當著孩子的面做。孩子懂什麼,有樣學樣,「娘不是朝你爹扔筷子,娘是手滑了一下。」
小包子擰眉細想,總覺得不對,他還是說道,「嗯,手滑,娘親以後不要手滑了。萬一滑的是劍,滑的是大石頭,就不好了。」
三個大人皆是被逗得一笑,盤子更是認真答應,不想他再較真。
吃完飯,沈唸唸就帶著她的包子弟弟去外屋玩琉璃珠子去了。沈來寶說道,「我要的是大房,足夠你們四個人睡了,我睡在外屋,瞧不見裡面,你帶小盤子在這睡吧。」
盤子欣然道,「我也是打這個主意。」
「盤子。」花鈴問道,「你現在打算去哪裡?」
「去明州呀。」
「待哪裡?」
盤子雙眸彎彎,「夫家。」
花鈴眨巴了下眼,盤子認真瞧她,「我是認真的,今年去跟你們一起過年吧。」
「那我爹娘肯定要被嚇壞,突然冒出個兒媳婦來。」
「可還有個孫子,高興還來不及。」
她說話總是這樣沒章法,可熟知她本性的花鈴覺得她這話不是在開玩笑。但到底要怎麼回來,她還沒想到,因為無論怎麼想,現在出現在花家,一是她和小盤子危險,二是她二哥危險,三是整個花家都危險。
只是盤子已經忍了那麼多年,定不會在這個時候做出危險的舉動來,陷她摯愛的人不顧。
她問她一句,她就答一句,也不給個准信,弄得談話都顯得撲朔迷離,猜不透其中用意。
夜深兩個做娘的哄睡了孩子,花鈴也困了,剛躺下,就聽盤子說道,「你這樣聰明,我相信你能幫著我圓場的。」
花鈴偏身看她,「什麼?」
盤子合著雙眼悠悠道,「睡覺。」
花鈴嘀咕道,「古怪。」
盤子只是笑笑,不再說話,一會就熟睡過去,比向來能睡的花鈴都入睡得快。花鈴轉回身,還沒躺平,就覺察到她猛地睜開眼。她一愣,不由道,「今晚我們都在這,你好好睡,沒人會來。」
盤子「唔」了一聲,就又合上眼,竟又是很快就睡著。
花鈴暗暗嘆了一氣,只覺心疼。從小到大都在擔心警惕中度過的盤子,到底有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她伸手給她提了提被子,這一次,盤子沒有醒來。
&&&&&
回到明州,已是深秋。盤子早在入城前的一個月就不見了蹤影,帶著小盤子一起。
花鈴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但既然她說會來明州,大概是尋地方住去了。她就等著哪一日,她又神出鬼沒的出現。
雖然他們將沈唸唸帶走了,但沈老爺膝下還有兩個孫輩,倒也不是太過難熬。只是每回在外面聽見讀書聲,他就想起他那聰慧可愛的長孫女。如今沈唸唸回來,他也不計較她衝撞先生了,見了她還道,「書院那,你不想去,就不要去了。」
沈夫人說道,「哪裡能不去,那賀先生又不是惡人,只是條條框框了些,本意是好的。這兩個月他來過這,問你反省好沒,我們都沒敢告訴他你去了京師玩。他以為你還被關禁閉,前後來了好幾次,讓我們不要為難你,不過是個孩子,他不計較了。」
沈唸唸沒想到那古板的賀先生竟然這樣關心她,著實讓她意外。她去外頭游了這麼久,的確是不想回書院了,可爹娘又不讓。明明他們都說書院有許多不好的地方,讓她不用全信,她也自認在家學、在外遊學會學得更好,那為什麼還是得讓她去書院?
現在聽了這番話,她才隱約頓悟——這私下授業,哪裡能碰到這樣的先生。賀先生看著是老頑固,可他本質還是個好先生呀。人生百態,千人千面,不是一件事就能定性,她也不能單憑一件事就定人善惡。
沈唸唸想了想說道,「祖父、祖母,唸唸等會就收拾收拾,去見賀先生。要道歉,要回書院。」
她還要帶上從京師帶回來的好禮,登門明說,這三個多月她跑外面玩去了,並沒有在家面壁思過。
沈老爺頗覺緊張,生怕那賀先生當場就往她手心打戒尺訓斥。沈來寶和花鈴見了,倒是覺得欣慰,這一趟門,沒白出,他們的唸唸,又長大了。
&&&&&
沈唸唸坦誠道歉,賀先生倒也沒為難她,叮囑了一句日後不許再課上搗亂,要搗亂,課後再同他好好說。他覺得有道理了,隔日再和其他學生說明。當場戳破,令人難堪,也不敬重師長,要不得。
也是因這一番話,沈唸唸才知道原來賀先生氣的不是她「稀奇古怪」的想法,而是不喜她毫無章法,擾亂了先生授業。
「跟人相交,總要留幾分薄面,賀先生沒有錯。」花鈴剝著花生看著在椅子上晃來晃去的女兒,將一粒花生塞到她嘴裡。
沈唸唸嚼爛嚥下,立即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花鈴又給她吃了一顆,她又道,「飲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
一粒花生換一句,沈唸唸將整篇文背完,也吃得個飽腹。她這才想起來,「娘,晚上吃什麼菜來著?」
「回來的時候見廚娘拎著個東西,說是剛從登仙樓回來。」
沈唸唸哀叫捂臉,「我的烤鴨。」
花鈴失聲一笑,「快去洗把臉,去院子裡走走,離晚飯還有一個多時辰,遠著呢。」
沈唸唸應聲而起,落地聲幾乎是跟敲門聲同時響起,「少奶奶,您的娘家來人了。」
「我們不是剛從外婆那回來嗎,難道是落下什麼東西了?」
沈唸唸走到水盆前拿了乾巾,下人已將門打開,來的竟還是花家的管家。花鈴問道,「何事?」
管家答道,「小的也不知,方才來了封厚實的信,夫人一看,氣色好像不太好,還讓小的來喊您回去一趟。」
能讓爹娘失色的,難道是二哥有事?花鈴心下不安,立刻過去。進了大門,穿過前院就見母親坐在廳堂上。見她來了,廖氏說道,「回房說去。」
娘親的臉色倒也不是很不好,而且還有餘暇去房裡再細說,花鈴才覺得不那樣不安。
母女兩人一同進了房裡,廖氏才瞧見外孫女也在,頓了頓,也沒讓她走,直接讓下人將門關上,這才給她遞了封信,你先看看。
花鈴接來一瞧,收信人寫著花家親啟,展開一瞧,上面的字跡清楚,可是並不算好看,陌生得很,是從來沒看過的字跡。
她細細往下看著,越看就越覺得離譜,這信竟然是封認親信!
認的是她二哥的親,說什麼五年前她兄長戰亂受傷,滾落山谷,被一戶獵戶所救,在那裡養傷時,跟那戶人家的姑娘情投意合,便在家裡長輩的見證下,定了終身,拜了天地,結成夫妻。後來花朗回了軍營,想將她接到花家,可是那一帶戰亂,等他再回去,姑娘一家都不見了。
這一分,就分開了五年。
而今這姑娘聽聞當朝剛封了個將軍,還姓花名朗,心想或許就是她要找的人,於是就過來尋親。並且說,她還給他生了個兒子,如今已經是四歲的年紀!
花鈴看前半段心裡還止不住地哼哼,你這個大騙子,休要騙過我,我二哥身邊只有盤子,哪裡有你這樣的姑娘。要是真的出現過,你早該被盤子扔到山溝溝去了。
騙……騙子?花鈴越是往下看,就越覺得這番描述眼熟。
四歲的兒子?
她加快往後面看的速度,直至看到落款,臉色才變了。
落款是張小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名字旁邊有個圈圈。
那個圈圈,她和沈來寶幾乎每個月都要看見一次。就連那圈圈的落筆走向,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她差點呼出聲來,盤子?
她這是唱的哪出戲?!
想偷天換日換個身份來?可認得她的人,都知道她的臉,頂著那樣一張臉出現,定會很惹人注意。美人多惹人注意,看的人多了,總會露出破綻。
花鈴一瞬想不通為什麼她要來這麼一封信。
廖氏見女兒面色不對,以為她跟自己一樣的想法,說道,「娘喊你過來,也是想問問你,這事兒你二哥跟你提過沒?其實啊,娘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你二哥不成親,他總說以國為重,可是別人進軍營的,也都娶媳婦呀。今日看見這信,娘倒是覺得……你二哥許是因為心裡有人了,跟你大哥一樣,可這件事又沒法明說,所以就乾脆敷衍我們。」
花鈴動了動唇,忽然想起盤子說過的奇奇怪怪的話——「你這樣聰明,我相信你能幫著我圓場的。」
堵在心口的大石頭突然就碎開,讓她剎那想通盤子的用意和為什麼突然跟她二哥妥協,答應不跟他去軍營。
孩子養在哪裡都不好,但養在夫家,有祖父祖母看著,盤子才能放心。她這是想將孩子送回來,然後再去找她二哥吧。
只是無論花鈴怎麼想,盤子都沒辦法將事情做得沒有一點風險,難道還有後手,連她都想不出來的後手?
「鈴鈴。」廖氏見她久不答話,急了,「你在想什麼?唉,你爹也真是,怎麼還不回來,連個商量事情的人都沒。這是騙子麼?可她說得有理有據,實在是不像。況且她騙誰不好,偏是騙我們,而且信上還說,她有你二哥的定情信物,就是我給他求的護身符,他將那符給了她。也對,這些年我一直沒瞧見,送給心儀的姑娘,也是可能的。」
「娘。」花鈴迅速將思緒整理清楚,盤子既然早早就跟她說了這件事,那她也該相信她,有萬全的準備,「二哥的確跟我提過這件事,只是年代久遠,我也給忘了。」
廖氏神情一震,「那此事不假?那、那個四歲孩子的事,也不會是假的吧?」
母親最關心的,果然是這個。花鈴明白母親想抱孫子的心願,心中仍困惑盤子用意,還是說道,「如果張小蝶這個人不假,那四歲孩子的事,恐怕也不假。」
廖氏身子一晃,花鈴忙扶住她。廖氏嘆息,也沒失了理智,「倒希望這事是真的,鈴鈴,娘這幾年隨族人祭祖,看著別人孫兒成群,心裡總是有股酸水,難受得很。要是這事不假,倒也好……你二哥七年沒回來,此時出現帶個孩子,別人也不會說閒話,那姑娘孩子不會受委屈的。你幫我回個信,這樣跟她說,讓她安心來,花家不會虧待她的。」
這事說著,她都已經認定是真的了。花鈴輕聲,「娘,信裡只有落款,沒有寫地址。而且這信紙粗糙,加之信封模樣,看起來像是在街上找攤子寫的。」
廖氏急忙問道,「這可如何是好?唉,你爹怎麼還不回來?」
花鈴知道母親習慣倚賴她父親,每每有大事慌了神,總要尋他。但父親外出兩天,明日才回,母親一急,就將這件事給忘了。她安撫道,「不要著急,娘,那小蝶姑娘既然來信說了,那她肯定會親眼來這看看,當年和她拜堂的那個人,是不是二哥。否則也沒有必要來信。」
她這樣一說,廖氏才覺安心,「也對,那我再等等。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到。萬一是真的,我們不能失了禮數,你先回去吧,娘去吩咐下人把家裡裡外清掃一遍,再把院子裡的花草修一修。對了,換個廚子,你爹新找來的廚子做飯太難吃,娘最近都少吃了好幾碗飯。」
她說著就火急火燎地叮囑下人去了,留下花鈴在房裡思緒萬千。沈唸唸抬頭道,「娘,我不是有小舅媽了嗎,怎麼……」
「噓。」花鈴忙摀住她的嘴,肅色,「娘跟你說過什麼?」
沈唸唸一頓,挪開她的手,悄聲,「什麼小舅媽,什麼包子弟弟,我都不知道。」
花鈴點點頭,牽著女兒回夫家。路上她還是不解,盤子到底要怎麼樣瞞天過海,入住花家?她出門時抬頭看了一眼對面潘家,潘家大宅年久失修,大門已經滿佈蜘蛛網,牆上可見斑駁痕跡。
因是潘家的關係,這麼多年都沒人敢靠近,更別提打掃的事。沈來寶和她更是刻意不接近,要讓外界造成他們「毫無關係」的錯覺。所以如今潘家大宅,滿落塵埃,成了巷子裡的一道頹敗景緻。
此時那大宅在她眼中,不是象徵著頹敗,而是希望,生機勃勃的,像是隨時要破繭而出。
她對盤子未知的計畫充滿了好奇和期盼,但願神機妙算的盤子,這一次,也不會讓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