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不能躺一輩子,蹲也不能蹲一輩子,終於起身收拾戰場。
那一盆浸了人皮的水像顆定時炸彈,誰也不敢打包票說就此萬事大吉,羅韌不方便離開,醫院那邊,只能讓鄭伯跟,隨時打電話溝通聘婷的情況。
木代在洗手間洗手,洗手液打了一層又一層,搓了無數的泡沫,洗完了還舉著手對著燈看了又看。
羅韌過來跟她說話:「木代,要麼今晚你們都住這邊,明天我們給神棍再打個電話。」
她像是沒聽到,手心看完了看手背。
羅韌還以為她是擔心之前抓過那塊人皮有什麼副作用:「應該沒什麼事,你……」
木代下巴昂著從他身邊過去了,目不斜視,就跟沒看見他似的。
擦肩而過的剎那,羅韌回過味來了:她不是沒聽見,也不是擔心手,她是……生氣了?
果然,木代沉著臉吩咐曹嚴華和一萬三:「回去收拾行李,今晚有車今晚走,明天有車明天走,我要回麗江。」
一萬三大驚失色:「啊?」
怎麼能這樣呢,不應該啊,這才出來幾天,還沒逍遙呢就回去了?再說了,雖然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和曹嚴華明顯是「有功」啊,那麼凶險的狀況,主人家怎麼著都該請頓飯啊,這種「事了拂衣去」的態度是幾個意思?千里迢迢的,他又不是跑來助人為樂學雷鋒的。
曹嚴華也不吭聲,剛一萬三還暗搓搓跟他說,鄭伯的烤羊腿味道不錯,這一趟怎麼著也會請個全羊宴的。
羅韌苦笑著過來,向著曹嚴華和一萬三揮了揮手,那意思是「你們先出去」。
一萬三會意,拽著曹嚴華離開,還「體貼地」給兩人帶上了門。
出了門,曹嚴華垂頭喪氣:「這麼快就走,錢是一分沒少花,早知道不如不跟來。」
當初都是一萬三攛掇他,什麼在路途中增加感情,什麼創造機會讓他表現從而贏得拜師的機會……都白搭了。
一萬三倒挺樂觀的:「沒事,不就是生點氣嘛,羅韌會擺平的。」
曹嚴華奇怪:「生氣,生什麼氣?」
一萬三看外星人一樣看他:「我擦,這麼明顯,你看不出來?」
他繪聲繪色:「你沒看見小老闆娘在那砸門,就跟孟姜女哭長城似的?綜合一下前後場景,那必然是羅韌要做什麼事,沒跟她商量。當時情況緊急,只能一致對外,現在險情解除,必須秋後算帳。」
說完了,驚覺自己後兩句話朗朗上口,簡直是左右批的對聯,再加個「太有才」的橫幅,堪稱完美。
信息量真大,曹嚴華消化了半天:「那羅韌得賠罪了啊?」
「賠個屁罪啊,」一萬三嗤之以鼻,「一個字!」
還以為曹嚴華會接下去,誰知一抬眼,只看到他滿眼迷惑的臉。
一萬三心裡咯噔一聲:「曹胖胖,你不是沒談過戀愛吧?」
「誰說的!」曹嚴華奮起捍衛自己的尊嚴,「談過!」
如果向人表白遭拒也算「談過」的話,確實談過。
一萬三乾笑兩聲,食指在他眼前晃啊晃的:「一個字,哄啊。」
***
門被帶上,屋子裡安靜了許多,羅韌走到櫃子邊,把那把刀拔出遞給木代。
木代沒接:「不要了!」
羅韌問她:「是不是生氣了?」
「沒生氣,累了,想家,要回去。」
她就是不看羅韌,面無表情,說的大義凜然,噠噠噠跟打字機似的,幾個字一斷句。
羅韌微笑了一下,沒外人在,感覺挺好,那盆水靜靜地待在桌子上,平的沒有一絲漣漪。
他放低聲音:「木代,你要是覺得委屈,就說出來,我不想讓你委屈。」
木代說:「我沒有什麼好委屈的……」
說到後來,自己控制不住,眼淚啪嗒就下來了,委屈的不行不行的樣子。
真是小淚罐子一樣,屋子騰空了沒抽紙,羅韌忍不住伸手出去幫她擦眼淚:「這麼愛哭怎麼得了。」
木代擋掉他的手:「我哭是有道理的。」
羅韌聽著:「嗯。」
「作為朋友,我要跟你說,」木代一邊擦眼淚一邊講道理,「你今天的行為,這種自我放棄,對待生命的草率的態度,是非常非常……」
怎麼說呢,最開始就是氣,這個人怎麼這麼不成熟呢,有問題就解決問題啊,世上難道還有過不去的檻嗎?言情小說看多了嗎,動不動就要自我犧牲,他覺得這樣挺悲情挺感人嗎?
氣的燒心燒肺的,看都不想再看到他了,就想一走了事。
可是他現在這樣,追著問她原因,她反倒說不出來了。
羅韌應該也仔細考慮過吧,他是為了聘婷啊,自己只是外人,有什麼資格對他為聘婷的犧牲說三道四呢?
木代覺得自己怪沒勁的。
羅韌追問:「嗯?」
她只好說:「非常非常不對,反正我要回去。」
她眼瞼微腫著泛紅,蔫蔫的沒精神,卻又不講道理的說話,但是奇怪的,羅韌反而心裡一動,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麼,忽然伸手出去,蹭了蹭她頭頂,順著她左側長髮拂下,到肩膀時,很是自然地幫她撣了一下。
有人說,女孩子的頭髮像綢緞一樣順滑,不是的,並不像,每一根髮絲,都柔軟的像是斂起了長睫,指間的柔軟一直通向心跳,形容不出的感覺。
羅韌說:「一定要回去的話,過兩天我開車送你,這兩天先聽我安排。」
木代站在原地沒動。
她聽到門響,羅韌出去了,但她還是沒動。
過了一會,她小心翼翼伸手出去,摸了摸自己左側的頭髮。
原來都在呢,可是她為什麼感覺不到?
又過了一會,她小聲說了句:「不許摸我頭。」
***
沒頭沒尾,沒個說法,這件事,好像就這麼過去了。
已經很晚了,那盆沉了人皮的水被端到了客廳中央,死寂的沒有任何動靜,但也沒有誰真的敢掉以輕心,看似坐在沙發上各玩各的,但幾乎是每隔幾秒,就要朝盆裡看一看。
鄭伯來電話,應該是說聘婷的情況,羅韌起身到外面接,木代咳嗽了兩聲,向著曹嚴華和一萬三說:「我問你們件事啊。」
曹嚴華和一萬三都抬頭看她。
木代很不自在的乾笑:「我有一個朋友,大學朋友,她畢業了之後回老家工作,剛才她問我啊,她說……」
「她說她認識了一個男的,其實也不太熟,普通朋友的那種,有一天她跟那個男的說話,說著說著,那個男的忽然摸了一下她的頭髮……她問我這是什麼意思……」
說到這裡,木代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笑:「我又不是男的,我怎麼會知道,呵呵呵,你們說這是什麼意思?」
曹嚴華認真思考了一下:「這個女的洗頭了嗎?如果沒洗頭,摸上去油膩膩的,很難受吧?」
木代對曹嚴華死心了,抬頭看一萬三。
一萬三說:「你說的就是你自己吧?」
木代哈哈大笑:「不不不,我也知道一般這麼說,你們肯定以為是我,但是真的,確實是我的朋友!」
一萬三很欠扁的笑:「小老闆娘,拉倒吧你,傻子都知道你說的就是你自己……」
木代的臉騰一下紅了,目光中開始散發出戾氣。
一萬三覺得有點不妙,很警惕地開始朝後挪動屁股……
「曹嚴華,揍他!」
曹嚴華估計還在糾結洗頭的問題,聞言莫名其妙,看看木代又看看一萬三:「啊?」
「揍他,我收你做徒弟。」
曹嚴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五秒鐘之後,曹嚴華轉頭看一萬三。
一萬三訕笑:「曹兄……曹胖胖,我跟小老闆娘鬧著玩兒……曹兄你別過來……曹兄你應該拜個品行高潔的人為師,這種一開始就讓你毆打百姓的,勢必會被人民唾棄,曹兄!」
伴隨著嗷的一聲尖叫,一萬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過沙發向門外急衝,曹嚴華緊隨其後,身形之迅捷直如球形閃電。
羅韌正在門廊下頭打電話,身邊有人疾風掠過,才剛抬頭,又一陣疾風,風力高了數級不止。
這是……一萬三和曹嚴華?
羅韌還沒回過神來,但見不遠處曹嚴華一聲大喝,猛然前撲,直如三碗不過崗上的吊睛白額大蟲,把可憐的一萬三硬生生撲倒在地。
難道是人皮又附身了?羅韌驚出一身冷汗。
***
一萬三坐在沙發上,脖子以不正常的姿態扭著,上頭敷一塊白毛巾。
曹嚴華低聲下氣的:「我也就是鬧著玩兒……」
「你是個有體重的人,能隨便鬧著玩兒嗎?」
「是的是的,i'msorry,i'msosorry!」
木代原意是讓曹嚴華撿一萬三身上皮糙肉厚的地方捶兩記老拳,沒想到如此收場,又是歉疚又是好笑。
她生平頭一回對一萬三關愛有加:「那待會我們守夜,你睡覺好了。」
有那麼一盆子水在中間擱著,誰也沒心思睡覺,這下好了,睡的理所當然,誰讓這毒婦還有她殺千刀的徒弟算計自己來著?
曹嚴華一路帶小跑,從臥室給他拿來了鵝絨枕頭。
可惜了,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就他這脖子,什麼枕頭都沒用了,一萬三扭著脖子挪來挪去,終於把枕頭墊在肩膀後面,以詭異的姿勢躺了下去,臉吊著朝外,怎麼看怎麼死不瞑目。
木代坐在對面,低著頭拚命忍住笑,羅韌過來,輕聲說了句:「你也睡吧,今晚上我看著就行。」
木代忽然想起聘婷:「醫生怎麼說?」
羅韌神情黯淡了一下:「沒什麼大礙,但是要植皮。」
植皮?當時只是薄如蟬翼的一小片啊?
羅韌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不是的,傷口沒那麼簡單,流了很多血……」
「小老闆娘。」
咦?一萬三叫她嗎?
轉頭一看,他還是剛剛那彆扭的姿勢,臉上的表情卻奇怪的很,眼睛死死盯著中央那盆水。
「小老闆娘,剛剛水面上有一線亮。」
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盆水上。
水面靜的像是死的。
「不是的,你們看不到,應該是我這個角度才能看到,就是一線亮,轉瞬即逝的。或者,你們關一下燈。」
不關燈是大家之前商定好的,否則黑燈瞎火的,萬一那片人皮爬出了水盆,想想都叫人頭皮發麻。
木代和羅韌對視了一眼,羅韌點了點頭:「先關一下。」
***
黑暗驀地落滿整間屋子,木代緊張的大氣都不敢喘,過了幾秒鐘,她看到,那片水面的某個位置,果然掠過了一道亮光。
像什麼?月光下泛著漣漪的湖面?是的,就像是泛著漣漪的一道亮,但是馬上開燈,水面上一絲漾動都沒有。
只是單純的亮,水影?
一萬三搖頭,剛一動就叫痛:「不是的,我看到的亮光的位置都不一樣,小老闆娘,你再關燈,讓我看一下。」
燈又關了。
亮光出現的時間不定,有時隔幾秒,有時隔十幾秒,每一道都極細,或長或短,位置不定,方向不一。
木代看不出什麼端倪來,這就像是雜亂無章的水光。
正摸不清頭緒,一萬三忽然問羅韌:「有沒有自動定時高速相機?」
羅韌還沒來得及回答,他自己先嘆氣:「不行,太黑了,曝光不足,拍不出來。如果有好的裝備,幾秒自動拍一張,每一條光亮都能記錄,然後在電腦上疊加,可能就能看出來了。」
羅韌沉聲問他:「為什麼?」
「像畫,左一筆右一筆,不是連續的,但是如果有足夠的耐心,一筆筆記錄下來,一定是畫……」他忽然激動起來,「羅韌,你幫我找紙和筆,我這個角度看的特別清楚,我來畫。」
嗯,不錯,一萬三的確是會畫畫,也只能他來畫。只是……盲畫,有把握嗎?
***
黑暗中,極偶爾的,能聽到筆尖輕劃紙面的沙沙聲。
木代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出神地看黑暗中泛著亮澤的水面。
還以為,都結束了呢,好像想錯了,好像只是……剛剛開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