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5 章
【結局:觀四蜃樓】第①章

  晚上十點多,距離變故發生三個多小時,嶺上的溫度繼續下降,碎雨中開始夾帶雪碴子,打的帳篷頂沙沙作響。

  神棍裹緊衣服,在隨身的本子上一字一句地寫:*封印凶簡,五人全部失去意識,肌體僵硬,無心跳,無呼吸,但一定不是死亡。

  「一定不是死亡」六個大字下面,重重劃兩條橫線。

  他不是人體死亡研究專家,但常識他是懂的。

  據說人死亡一分鐘後,因為血液的關係,全身的皮膚就會發生變色——但他們沒有,始終保持那一剎那的微笑,膚色生機勃勃。

  死亡約五分鐘,身體內沒有血壓,眼球會從球體慢慢變平——他們還是沒有,眸光依然有亮,湊近了看,神棍隱約還能看到端著手機取景拍照的自己。

  就好像,時間是條看不見的隱秘大河,所有人,熙熙攘攘,從生到死都在河底行走,而他們五個,忽然間,被托出了河面。

  神棍看向帳篷內側,五個人,他費了好大力氣,都搬進來了,吭哧吭哧,像是勞力在搬展出的雕像,還按照原位置排好,給他們罩上毯子。

  曹解放開始挺興奮,大概覺得發現了什麼新奇的遊戲,圍著幾個人走走停停,還拿腦袋去頂曹嚴華的屁股,最後失了興致,懶洋洋鑽進毯子裡,窩在一萬三盤起的腿上。

  舒服、溫暖,簡直是天然的雞窩。

  帳篷的門簾沒拉緊,有風不斷地從底下侵進來,送來遠處淒厲的狼嗥,神棍從那袋煙花爆竹裡抓了三兩個,掀開門簾,一股腦兒都扔進漸燃漸小的篝火裡。

  炮仗竟然是啞的,反而有個絢麗包裝的小煙花,嗖呦一聲,像鑽天猴,竄到半天處,炸開絢爛的環,照亮那一側的嶺頭輪廓,像是給鳳凰戴寂寞的花。

  ***

  神棍等了兩天,除了睡覺,筆記本上的觀察記錄每兩小時更新一次,沒有新的內容,清一色的「同上」。

  之前沒預料到這種情況,帶的食物不多,神棍啃了幾頓壓縮餅乾之後就斷糧了,高台上是風口,即便躲在帳篷裡,每時每刻還是凍的哆嗦,第二天晚上的時候,做了個夢,夢見已經過去了好多個寒暑,幾個人身上都積了厚厚的塵土,像舊倉庫裡擺放了多年而蒙塵的塑膠模特兒,他拿吹風機去吹,風檔開到最大,灰塵雪一樣飄走,露出熟悉的清晰輪廓,每一張臉上,還都是帶著笑的。

  半夜,通縣迎來了第一場雪,不大,如同羅韌預料的那樣,鳳子嶺的三個鳳首最先白頭,撿來的樹枝都濕,火長久生不起來,帳篷裡呵的全是水汽,沒法晾,內外的溫度幾乎沒差。

  起床之後,神棍餓的頭暈眼花,在皮帶上鑽了新孔,緊了又緊,搓手、呵氣、跺腳、跑圈,曹解放倒是展現了驚人的適應能力,山雞抗寒耐粗,零下三十五度都能在冰天雪地行動覓食,神棍餓到極致時,腦子裡轉過曹解放的念頭,後來還是放棄了,原因有三。

  1.曹胖胖交代過的,要給解放尋個好歸宿,所謂的好歸宿,肯定不是他的肚子。

  2.他餓的腿腳發軟,但解放愈見靈巧,估計也逮不住,而且據說,曹解放發起飆來,戰鬥力相當驚人。

  3.就算逮瞭解放,薅了毛,這裡條件貧瘠,只能燒來吃,毫無滋味——一隻雞失去了生命,死後若不能以肯德基全家桶的調味標準來對待,何其憋屈。

  神棍對自己說,再等等看,到晚才能說陰晴,不到最後一刻,什麼都不能定論。

  他又捱了一晚。

  這一晚下小雨,夾雪碴,帳篷裡濕冷,不過也確實到了時候,天氣預報裡一定在反覆廣播迎來了第一撥強冷空氣,提醒廣大人民群眾注意保暖。

  神棍凍的睡不著,肚子裡扭曲地像有一張等著投食的嘴,後半夜時聽到狼叫,驚覺距離比前一晚近了好多,骨碌一下翻身坐起。

  聽說,天冷下雪的時候,狼找不到吃的,會主動犯險,攻擊人,或者潛入就近的村子。

  他握緊電*擊*槍,沒再敢闔眼,後半夜,雨又轉了雪,雪落在帳篷上的輕軟聲音,像天地間恆遠的嘆息。

  終於捱到天亮,帳篷門拉開,漫山遍野淺淺的白,回頭再看羅韌他們,心裡突的一跳,揉揉眼睛再看:沒錯,他們的臉上,好像都有異樣的紅。

  這是有知覺了嗎?神棍喜的心突突的,抓起了筆記本奔過去,看清楚時,心裡驀地咯噔一下,趕緊掀開毯子,看他們的手。

  是凍傷,溫度太低,他們不活動,較長時間處在低溫和潮濕的刺激中,體表血管痙攣,皮膚開始紅腫充血。

  每個人都有,程度不同,可能因為女孩子畏寒,木代和紅砂的情況嚴重些,山裡的溫度在逐日往低走,大風又加劇了失溫,這凍傷只會越來越嚴重,皮膚、皮下組織、肌肉甚至骨頭,都可能壞死。

  他們是沒有死,但身體還是會死,像脆弱的蘆葦,一輪寒冷就可以把他們收割。

  進山前,羅韌把決定權交給了他。

  ——你要做個決定,是電暈了綁起來,還是……清理。

  神棍很快做了決定。

  就算他們一輩子醒不過來,也要好好保護他們的身體,現在首要的是要出去,否則低溫嚴寒和缺少食物會要了所有人的命。

  他要抓緊時間,趕緊去村子裡找人幫忙。

  ***

  神棍把每個人的衣領都扣緊,一個緊挨一個,用毯子把大家圍裹起來,所有能用來加溫保溫的東西,都往毯子裡裹塞,鑽出帳篷之後,把拉鍊拉好。

  曹解放原本在周邊溜躂,這個時候,一搖一擺過來,張開翅膀,撲騰著站到了帳篷頂上。

  神棍說:「我就當已經把你放生了,你愛幹嘛幹嘛吧。」

  他撿了根粗木棍,後腰插了羅韌的匕首,幾串鞭炮都盤了挎在肩上,躑躅著沿著來路回去,走了一陣,看到雪地上有雜亂的腳印,像梅花,趾端有尖利的爪。

  心裡一沉,趕緊又跑回去,飄搖的小帳篷,即便拉鍊門緊閉,怎麼看還是怎麼覺得焦心,他忙活了一陣子,搬了不少大些的石頭,圍著帳篷壘了一圈,死死堵住拉鍊門。

  曹解放還站在帳篷頂,居高臨下看他,神棍說:「你要是只能看家護院的狗該多好啊。」

  又說:「平時餵你的米不是白餵的,機靈著點,該你上的時候就要上,懂不懂?」

  說完了,從肩上分下一串鞭炮,撳著火機點了,然後轉身離開。

  這一回,沒有啞炮,身後,顆顆炮仗劈里啪啦震的響亮,破碎的爆竹紙混著地上的雪沫子在硫磺煙氣裡亂飛,曹解放逃的遠遠的,亮著嗓子叫:「呵……哆……囉……」

  ***

  神棍走了六個多小時,馬不停蹄,到村子時已經是傍晚,直奔丁老九家,進門時,雙腿一軟,險些起不來。

  迷糊中,丁老九扶他上了炕,裹了被子,灌了兩口燒酒,身上緩過來之後,才覺得嘈雜的厲害,睜眼看,是就近的那些老頭老太,雙手攏在袖子裡,大概都是聽到消息過來看熱鬧的。

  丁老九為難的表示,不進山,給多少錢都不進,天氣好的時候,村民都不會進到嶺子深處,何況是現在,既下雨又下雪的,再說了,他指了指看熱鬧的人,說,村裡沒青壯,不殘不病的年輕人都去外頭打工去了,剩下這些老頭老太,萬一在山裡磕著碰著,那可是要人命的事。

  神棍不想費口舌,時間緊迫,也沒那個功夫等外援:「那我自己進,給我準備點酒、吃的、搽凍瘡的藥油。還有,我怎麼把人弄出來?車開不進去,這要怎麼搞?」

  看熱鬧的老頭老太們紛紛獻策。

  「騾子,用騾子背,我家養了兩頭,便宜給你用,就是脾氣倔,怕你馴不好。」

  「你要力氣大的話,我家有板車,窄的那種,推啊拉啊,都行。」

  ……

  末了,丁老九引神棍去了後院,給他看棚裡拴著的一條大青牛。

  「這牛,脾氣溫吞,聽話。鞭子抽背上它直走,左抽朝左,右抽朝右。你要不嫌棄,我幫你把牛跟板車套一起,拉四五個人出來沒問題。」

  不嫌棄,就這麼定了。

  收拾的很快,板車上墊了葦席,鋪了一層棉被,另帶撒大花的蓋被,怕被子被雨雪打濕,又罩了塊大油布,丁老九給他灌了兩水壺的熱水,袋子裝了十來個饅頭,還有鹹菜疙瘩。

  另有人送來了大手電筒、浸油的火把、掛在轅頭上的老油燈,甚至有叉狼的鋼叉。

  這村裡人,其實……也還不錯。

  神棍裹了老羊皮棉襖,頭上頂了斗笠,趕牛進山,出乎意料的,速度比他想的快,大概是因為牛看似慢吞吞,實則步子跨的大、穩健、又不驕不躁地持之以恆。

  天很快就黑了,雨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風卻冰刀子一樣冷,神棍嚼了個饅頭,點起火把,就手插在板車轅手上。

  行程過半時,狼的嗥叫聲又隱隱傳來,路過深密的林側,直覺林子裡影影憧憧——不過大概怕火,始終沒敢露面。

  後半夜時,終於接近紮營點,風越來越大,牛也漸漸吃力,神棍下了車,揣著大手電筒,牛鼻子拉繩掖在肩上,拚命往前拉,才剛走了幾步,再一次手電筒前照時,忽然打了個寒噤。

  有頭狼,匍匐在地上,身周的血幾乎凝成黑色,皮毛黏著血被凍凝成淩亂的一撮一撮,身後的大青牛似乎也有些畏縮,鼻子裡噴著氣,四蹄遲疑地想往後挪,神棍拚命卯住勁,才把牛車給拉住。

  他端著鋼叉,把狼的屍體叉翻到路邊,然後繼續趕路。

  這最後的一段路,薄薄的雪地上,星星點點的血跡,再往後走,出現了雞毛,一根一根,一撮一撮,神棍險些要懷疑曹解放已經被狼給吃了——但雞毛的數量太多,單憑解放,薅光了也未必。

  到了,神棍緊走兩步,手電筒向帳篷處照過去,沒有如期照到帳篷拱起的頂。

  怎麼回事?他的心一下子收緊了,被雪壓塌了嗎?不可能啊,這裡的雪遠達不到這樣的肆掠程度。

  他拔腿就往那裡跑,手電筒的光柱緊照著那處不放,風一直吹,吹散高處的雪沫子,像是還在下雪,忽然有一瞬,帳篷破碎的蓬皮被吹了起來。

  別,別,別,千萬別,神棍的腦子裡嗡嗡響,除非那五個人活過來了,割開帳篷走了,否則,帳篷已經破了,他們跟在露天無異,這麼冷,這麼大的風,身體會真的凍死的。

  到了近前,猝然止步。

  他自詡看到過很多常人所沒見過的、奇異的場景,覺得發生了什麼事,都是「泰山壓於頂而不變色」,但這一刻,還是怔愣住了。

  居然看到很多雉雞,華麗的皮毛,錦緞樣的顏色,偎依著毯子裹住的五個人,擠擠挨挨,曹解放正窩在曹嚴華邊上,被手電筒光激的一呆,待見到是神棍,居然也忘了彼此之前有過的芥蒂,興奮地拍起了翅膀。

  神棍注意到,曹解放兩隻翅膀掀起的幅度大小不一,像是受了傷,脖子梗的高高,原本掛著的兩塊小牌子只剩了一塊,湊近看,上頭寫「一隻好雞」。

  帳篷大概是被狼抓破的,邊緣處還有咬痕,堆疊的石塊半倒,門邊的地上還有狼爪的刨痕——據說狼很聰明,早些年的時候,關門都擋不住它,它會在地上刨個坑,從門下鑽進去。

  神棍愣了半天,才說:「解放啊,這都你朋友嗎?你什麼時候跟它們混熟的?」

  他記得,之前一萬三還恨鐵不成鋼的說,曹解放酒後失德,險些被山裡的野生雉雞群給啄成半身不遂呢。

  曹解放頭一昂,胸脯挺起,周身散發著一種不打不相識、五湖四海皆朋友、同仇敵愾一條心的豪氣。

  神棍說:「這樣啊,謝謝了啊,我把他們接出去了,天怪冷的,你們回家睡覺吧。」

  他也說不清為什麼,忽然就彎下腰,鞠了個躬。

  靜默了一兩秒之後,除了曹解放,所有的雉雞都突然間振翅飛出,一小群,半空中盤了個旋舞,手電筒光打過去,神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那光像舞台上追逐主角的打光,而那群雉雞,飛開時,好像一隻迤邐的鳳凰形狀。

  神棍把牛車趕過來,被子鋪開,把五個人逐一放上車,小口袋最輕,神棍把她往羅韌懷裡塞,說她:「你啊,要多吃一點,再瘦就不好看啦。」

  她臉上帶著笑,長長的睫毛沾了雪粒,神棍呼的一下,就把雪粒子吹開了。

  曹嚴華最沉,扛他上車的時候最費力,還把神棍壓了個踉蹌,神棍氣的跳腳,說:「沒事吃那麼多幹嘛?」

  曹嚴華臉上帶著笑,傻裡傻氣的樣子,好像在說,抱歉抱歉,包涵包涵。

  收拾妥當,油布支起了罩在車上,麻繩紮緊老羊皮襖,最後抱曹解放上車,曹解放不配合,往旁邊退了幾步,又退幾步。

  循著那個方向看過去,神棍看到幾隻又飛回來的雉雞。

  他明白過來:「解放,你是不是不走了啊?」

  「不走也好,跟人待在一起怪悶的吧,也不能一起說個笑話啊,講個鬼故事什麼的,行吧,跟你的朋友待在一塊兒吧,熱鬧。」

  他拿了兩個饅頭,掰碎了在地上撒開:「我們以後再來看你啊解放,到時候,你娶了老婆,生了娃,住上豪宅,可不能假裝發達了不認我們啊。」

  那幾隻雉雞遲疑著過來,試探性的啄食,曹解放沒動,仰著頭看神棍,神棍摸摸它腦袋,說:「我們走了啊。」

  他上了車,牛鞭子正抽在大青牛脊背上,行了一程回頭,看到曹解放往這邊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尾巴上的毛豎著,一直盯著車看。

  神棍忽然難受,拉住牛,掏出手機又下了車,小跑著過去,說:「解放,我給你拍張照片,留個紀念。以後,曹胖胖和小三三他們會想你的。」

  他拍了一張,曹解放還主動換了個姿勢,像是在聚散隨緣的酒吧裡,被捧作酒吧小萌物的時候,自己懂得看鏡頭,也懂得變姿勢。

  拍完了,神棍跟它揮手再見,上了車,吸吸鼻子,打著牛往前走,跟自己說就這樣了,別回頭了。

  但走了很遠之後,還是忍不住回頭了一次:這一次,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把手機照片調出來,翻到曹解放最精神的一張,塞到曹嚴華的懷裡。

  ***

  牛累,人也累,神棍蜷縮在轅座上,迷迷糊糊的,會間或給牛一鞭子,手起的不重,像是給牛撓癢,而牛真是讓人安心的家畜,不脫韁,不暴跳,無論哪次睜開眼睛,它都在不緊不慢的走,到了岔路口就停下來,等不來指向的一鞭子,絕不前進。

  忘了是第幾次睜眼時,忽然有些睜不開——天濛濛亮了。

  又是一天,這是進山的第幾天了?

  電光火石間,神棍腦子裡忽然冒過一個念頭:就是今天,七七之數過期了!

  凶簡是封住了還是沒封住?如果它們逃出生天,羅韌他們身上,會不會像之前的聘婷那樣,出現形同長方木簡的傷口?

  他趕緊拉住車,爬到板車上掀開被子,女孩子是不能冒犯的,就小蘿蔔吧。

  手忙腳亂,解開他衣扣,衣襟往邊上一掀,忽然愣住笑情殤。

  沒錯,羅韌的肩胛下方,隱隱的,有個鳳凰的輪廓,鳳首高昂著,像在回首。

  神棍的眼睛忽然微濕,鼻子抽動了一下,幫他扣上衣扣,怔了會之後,又去看曹嚴華的。

  也有,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曹嚴華長的胖,原本纖細而又曼妙的鳳凰,在他身上,撐的像個胖頭鵝。

  ……

  神棍坐在道邊,倚著車軲轆,又啃了一個饅頭,啃完了,塑膠袋口扎進,往羅韌腦袋底下一塞。

  這樣看來,七根凶簡應該是封住了。

  但他們五個人,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醒呢?

  沒關係,睡多久都沒關係,有希望,有希望就好。

  ***

  他重又興致勃勃,趕車上路。

  嶺子復甦了,第一場初雪後,太陽升起,各種獨屬於自然的、山林的、嶺地的聲響,車軸很久沒用,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大青牛吭哧吭哧,走的還是不緊不慢,脊背上大塊厚實的肉,一起一伏。

  再走一陣子,他竟有些恍惚的錯亂感。

  兩千餘年前,老子騎青牛過函谷關,這一帶都是函谷關地域,老子會不會也曾經,走過這同一條道呢?

  只不過,老子是一個人,而他們是一群人,趕了輛車,吱吱呀呀。

  但做的,也許是同一件事兒,在交錯的時空裡,同向而行,擦肩而過。

  寂寞無人空舊山,聖朝無外不須關。白馬公孫何處去,青牛老人更不還。

  還不還都沒關係,後繼永遠有人。

  神棍鞭子一甩,直直打上牛背,車軸晦澀的行進聲響起,他抬起頭,看半空中那輪並不刺眼的太陽。

  大聲說:「出太陽啦,睡的差不多就起來唄,不然這一天又過去啦!」

  再走一程,哼起了小調兒,自娛自樂。

  都是老歌,一會是「無怨無悔我走我路,走不盡天涯路」,一會是「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

  ***

  羅韌後來說,這一生最難忘的回憶之一,是那一次,在出鳳子嶺的路上醒過來。

  發現自己躺在一輛晃晃悠悠的,之前也不知道是用來拉什麼的板車上,腦後墊著一塑膠袋裝的饅頭,懷裡抱著木代,身上蓋著一條幾十年前常見的,大紅底撒牡丹花的棉被。

  而神棍在唱歌。

  唱:「豬啊,羊啊,送到哪裡去啊,送到那人民群眾的煮飯鍋裡去呀……」

【結局:觀四蜃樓】第①章

  篝火的光映在臉上。

  木代有點不自在,她不大會擺拍照的姿勢,尤其是這麼正式的合影,鏡頭一對過來,人就有點發僵,不自覺想問:好了嗎?拍好了嗎?

  對面的神棍樂顛顛的:「再來一張,換個姿勢。」

  還要換個姿勢啊……

  木代磨蹭了一下,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眼角餘光瞥到曹嚴華——他也好不了多少,右手本來是放膝蓋上的,現在四處找不到位置去擺,也不知是哪一瞬搭錯了神經,忽然托住了腮。

  看著跟女子思春似的。

  木代一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然後趕緊道歉:「怪我怪我,我們再來。」

  她清清嗓子,站直了些。

  神棍沒動,托著那個手機,雨絲在空中斜著打,被火光映的發亮。

  木代心裡掠過一絲異樣,笑容漸漸僵在臉上,她竟然不敢轉頭,叫:「羅小刀?」

  羅韌的手還搭在她的腰側,但他不動,也不回答。

  「曹胖胖?」

  她用眼角餘光去看,曹嚴華依舊托著腮,手指誇張而彆扭地翹著。

  木代站了一會,聽到風鼓蕩著帳篷的聲音,看到神棍舉著的那個手機漸漸被雨絲濡濕。

  再然後,她小腿發顫,慢慢地從五個人的拍照隊形裡走出來。

  他們都不動了。

  奇怪的是,她並不很慌。

  她給自己打氣。

  七根凶簡上身,一切那麼順利的解決,本來就有些匪夷所思,發生一些詭異的事才合理——沒關係,羅韌他們都沒事的,一定沒事。

  反反覆覆,一直跟自己念叨這些話,直到雙腳發麻,手有些凍僵,她雙手送到嘴邊呵了呵氣,猛搓了幾下,開始把人往帳篷裡搬。

  來來回回,累的氣喘不勻,這是實打實的力氣活,不像輕功可以取巧,每個人都重的像沙袋,她連拖帶拉,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所有人搬了進去,最後拉上拉鍊門的時候,看到門邊的曹解放,嘴巴半張,翅膀半開,像尊活靈活現的雕塑。

  篝火漸漸滅了,遠處傳來淒厲的狼嚎,木代不去理會,毯子張開,蓋住幾個人,自己也鑽進去,挨著羅韌坐下,手裡攥著電*擊*槍。

  左右都冷的沒有溫度。

  睡一覺,也許睡一覺就好了。

  嘴上這麼說,卻並不能真的睡著,一直攥著毯子,外頭的雪越下越大,木代仰著頭,茫然聽雪片落在帳篷上簌簌的聲音,帳篷高處有一塊平頂,雪積的一多,就沉甸甸地往下墜,木代手往上一拍,隔著帳篷,把那一塊雪打的四下飛散。

  就這樣呆呆地看,機械似的伸手擊打,直到有一瞬,驀地反應過來:雪好像停了,帳篷外頭有奇異的光流轉。

  她的心砰砰亂跳,咬著牙從毯子裡鑽出來,拉下帳篷的拉鍊。

  沒有雪,也沒有雨了,鳳子嶺三座巨大的山頭剪影,這一時刻看來,與真正的鳳凰無異。

  不是的,木代忽然打了個寒噤,不自覺地退了兩步,連呼吸都屏住了:她覺得,那不是山頭,那是蹲伏在那裡的,巨大的真實的鳳凰,她的呼吸稍微滯重,鳳凰都會被驚動轉頭。

  流轉著的奇異的光來自頭頂之上的蒼穹,那是北斗七星,組成巨大的勺子,勺柄像鐘錶刻盤上的指針,又像閃灼著寒光的長劍,緩緩轉動。

  木代忽然憤怒,大叫。

  ——「搞什麼名堂!」

  ——「你把我的朋友怎麼樣了?」

  ——「你到底想要什麼?不要裝神弄鬼的!」

  罵急了,蹲下*身去抓了石子,向著七星狠狠拋擲,電擊*槍舉起來,向著虛空發*射*一記,電極帶著長長的線飛射出去,找不著目標,又凋謝似的落將下來。

  木代站了很久,風大起來,把她的頭髮吹亂。

  也不知是自哪個時刻,四周開始傳來遼遠而又空闊的聲音,像遠古時候,部*落的族人虔誠放歌。

  「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這上古謠歌……

  木代驀地回頭,他們紮營的平台像是成了孤島,看不見來路,也沒有了那些高高低低的山石,遠處的黑暗裡,憧憧的影子,像黑色的皮影,又像只在博物館看到過的,最簡樸的原*始繪畫。

  大隊大隊的人在伐竹,竹林成片倒下,強弓射出彈丸,野獸在奔跑,刀砍下,血跡揚上半空,有人被強摁進水裡,水花激烈的噴濺,而遠處只是水面起了漣漪,有人被吊上半空,脖頸勒細,身子像枯枝一樣飄搖,有人被架上柴堆,掙紮著隱沒於竄起的火頭之中。

  畫面越轉越快,不再單純是她曾經看到過的簡言畫面,有攻防,萬馬奔騰,沖殺,巨大的投石機拋出大石砸塌城牆,身首飛離,降卒被殺,屠城,纍纍屍骨相疊。

  慢慢的,那些畫面開始有了現代文明的痕跡,有軌的列車,槍,bao*zha,半空折斷的飛機……

  所有影像都是黑色的線條和輪廓,沒有聲音,沒有細節,只透過眼球,卻如同最鈍的刀子,劃拉著人的身體。

  木代咬著嘴唇,一動不動,她並不想閉上眼睛,相反的,很多畫面她都看進去了,眼前流動的,像是殺戮的歷史,說是人的歷史也不為過,反正,自人類誕生以來,沒有哪一天是完全沒有戰爭和殺戮的,即便是在相對和平的現代,局部大小戰*爭和衝突依然從來沒有中斷過。

  天地間的空氣無窮無盡,供再多些人也不怕匱乏,但總有人要拚個你死我活,不能共戴一片天。

  恍惚中,那些影像消逝,霧氣漫起,影影綽綽間,現出幾條若隱若現的、比例失調的細長人影來。

  它們擠擠挨挨,動作誇張地推推搡搡,聲音嘈切的像烏鴉,嘰嘰喳喳,你爭我搶著說話。

  ——輸了輸了,他們輸了。

  ——他們死了嗎?

  ——死了死了,也許死了。

  木代毫不客氣,彎腰撿起身周的石子,一股腦兒扔過去,大叫:「放屁!」

  嗖嗖嗖,石子消失在霧氣之中,惱怒之下沒有準頭,並沒有砸到誰,但那幾條人影都像是被嚇到,好一會兒都沒敢動。

  過了一會,它們又窸窸窣窣地交頭接耳起來。

  ——她氣了,她在生氣。

  ——又不怪我們,殺人的從來是人,又不是我們。

  ——就是就是,他們先壞,我們才能落腳。

  不可怕,木代並不覺得可怕,至少,不像在夢裡那樣怕,或許是因為,朋友們都出事了,每一絲軟弱都找不到依靠——最無助的時候,往往也是最無畏的時候。

  木代朝前走了兩步。

  那幾條人影發出驚惶似的啊呀聲,忙不迭地往後退,你爭我搡,狼狽不堪的哎呦哎呦,像是抱怨被踩了腳。

  木代想了想,停住了不動,朝其中一個勾手,再勾勾手,心裡有荒誕的好笑:忽然間易地而處,她像個邪*惡的女*巫,要去誘*惑良善。

  那個人影,遲疑地左看右看,試探似的往前走了一步。

  木代問:「我怎麼了?」

  人影的聲音透著得意:「你輸了,你們輸了。」

  「我的朋友們為什麼不能動了?」

  「不不不,他們跟你一樣。」

  一樣?

  木代先是疑惑,下一瞬,忽然就明白過來。

  他們不是不動,他們或許也跟自己一樣的處境,進入到海市蜃樓般的幻境裡來——羅韌的世界裡,她和紅砂她們,也是忽然間冰冷、僵住、再無溫度。

  五個人,都在幻境,也許,只有神棍面對的,才是那個真正的煙火世界。

  她問的怯怯和柔和:「怎麼會輸呢?」

  她看出來了,她如果強悍,它們就會避退和害怕,所以,最好是態度溫和。

  那人影的聲音果然又多了幾分自得:「你們的力量太小啦。」

  木代帶了哭音:「活著封印,不也是一樣的嗎?」

  師父梅花九娘教的:實在沒辦法,你就哭。

  另外幾條人影在互相議論。

  ——她怕了,怕了。

  ——是的,她要哭了。

  那人影說:「怎麼會一樣?惡念和怨念是日積月累的,就像你剛剛看到的,來自不同的人,不同的年代。新的鳳凰鸞扣的力量,要匯入到前人的力量一起,才可以形成新的縛力。」

  明白了,所有的力量都是累積的,梅花一趙他們算是「死*祭」,力量可以與之前那些鳳凰鸞扣的力量自然相融。

  但這一次,他們五個人是要活著,他們的力量,或許可以封印這一輪作惡的惡念,但未必對付得了之前的每一輪,那些膨脹的,來自不同人的,滾雪團般積累的惡念。

  所以,乍然相逢,力量懸殊,七根凶簡入體之後,他們很快失守,被拋進這個詭異的境遇裡來。

  「這裡是哪兒?」

  那幾條人影咯咯地笑,誇張地摀住肚子笑彎了腰。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告訴她告訴她,她們完了,沒法翻身了。

  那個人影更得意了,圍著她轉著圈,倘若塞給它一把扇子,它可能就要翩翩起舞了。

  說:「在那個世界裡,你們輸了,你們像木頭,像雕塑,再也醒不過來了。」

  「而在這裡,你們輸了,你們就被打回到□□了,懂嗎?所以你和你的朋友分開了,因為,在人生的起*點,你們誰都不認識誰啊。」

  木代繞不過來,腦子有點懵:「什麼叫……誰都不認識誰?」

  那個人影磔磔一笑,說:「你看哪。」

  木代抬起頭。

  看到無數畫面,雪片一樣在周圍環繞。

  看到羅韌,摟著聘婷,言笑晏晏,聘婷的長髮飄起來,拂過羅韌的臉。

  看到曹嚴華,圍著個圍裙,反拎著曹解放的翅膀,開始薅毛,手邊的廚刀磨的鋥亮,而一旁給他打下手的,居然是綁著頭髮的曹金花。

  看到炎紅砂,紅著臉,從一個面目俊朗的男生手裡接過一捧玫瑰花。

  看到一萬三,開了家汽修店,袖子擼到胳膊,手上都是機油,正跟一個過來修車的女客戶有說有笑。

  也看到自己,穿著結白的長拖尾的婚紗,身後的拉鍊沒拉,露出弧線細緻的腰背,一個自己從沒見過的男人走上前來,給她拉上拉鍊。

  木代覺得自己的腦袋要炸開了,忍不住大叫:「這都是什麼混帳玩意兒!」

  那個人影說的輕鬆:「你不懂嗎?」

  「人生就好像混沌的星空一樣,本來就沒有秩序,也沒有什麼命中注定,一個角度的偏差,就會讓結果完全顛覆。」

  「你被打回起*點,你的人生有一萬種可能。羅韌從來沒有見過你,也就不會愛上你。你的朋友們,再也不會跟你相遇,各自過各自的生活,你不認識曹嚴華,一萬三也不認識炎紅砂。」

  是嗎?是這樣嗎?

  木代呆呆的聽著,雪片一樣的畫面還在變化,像是循著時間的軌跡,她看到自己進了產房,看到那個男人抱起了新生的寶寶。

  那個男人,眉目俊朗,手裡拿著奶瓶,對著她笑。

  木代忽然哭出來,說:「我不要給他生孩子!」

  她不要這狗屁的起*點,和狗屁的一萬種可能,也不要這個男人,再好也不想要。

  那幾條人影都湊過來,似乎手足無措。

  ——她又哭了。

  ——怎麼辦啊,給她擦擦眼淚。

  ——已經這樣了,沒辦法了,認命吧。

  嘈雜間,有一抹細小的聲音在說:「要不,其實還可以……」

  馬上有人粗暴打斷她:「不行,不能說!」

  木代霍然抬頭,盯住那幾條一樣的影子:「誰?剛剛誰說話?」

  沒人承認,它們瑟縮地往後退。

  木代緊盯著它們不放:「有辦法的是不是?還有辦法的,這裡不是絕境,一定有路的,前後沒有,天上地下也有的,對不對?你們告訴我!」

  沒人說話,它們畏畏縮縮的,都想躲開她。

  木代的希望轉作憤怒,想找石子扔它們,前後都摸不到了。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電視劇裡,有人氣急了,會脫鞋子扔人。

  她也脫了,兩隻都脫,這一次瞅的准,卯著勁扔了過去,正中兩個,聽到它們哀嚎。

  木代覺得很爽,出氣似的大叫:「你們這群騙子,你們是星簡,殺人、害人、騙人,說混帳的鬼話,我就不信沒有辦法了,從頭到尾,都只有你們囂張,鳳凰鸞扣是死的嗎?啊,是死的嗎?」

  轟然一聲,熾熱的烈氣,天地間一片火亮,木代轉過身,被熱浪迫的後退兩步,嘴唇燎的焦乾。

  但她沒有閉眼。

  她看到,三個鳳凰山頭,鳳嘴中噴出熾熱的火焰,把環抱的中央變作了火*海,北斗七星的星光在赤焰的光芒下黯淡下去,而火焰消褪處,原本應該是低凹的山谷的地方,聳立著巨大的……觀四牌樓。

  正對著她的那一面,門楣上有古樸的篆體字。

  那是個「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