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奇怪

  一個人究竟能有多頑固,看傅清庭對自己親生女兒這十年來的態度就可略見一斑,江華成夫妻倆的電話、信件還有時不時讓人捎帶的特產,都不能感動這個獨居老人那顆如同金鐘罩的那個金鐘一般強硬的內心;一個人究竟能有多善變,看傅清庭對此前從沒見過面的外孫女的態度就可想而知了,他這才見到無波幾天,「那個丫頭」就變成「我們家丫頭」了。

  無波並不是那種聰明伶俐到特別討大人喜愛的小孩子,她也不會看別人臉色做事,傅明心囑咐她要乖乖聽外公的話,她就真的很聽傅清庭的話,傅清庭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傅清庭去哪裡,她也跟到哪裡,就連傅清庭去隔壁挑水,她也跟著去,儼然是傅清庭的跟屁蟲,讓傅清庭莫名惆悵。

  無波對隔壁家的水井很感興趣,第一次跟傅清庭過去挑水的時候,看到他從一旁的水缸裡舀起一瓢水,澆到一個黑色的很粗的大鐵管裡,然後抓起連著鐵管的一根鐵棒上下搖晃,沒一會兒,一股水流突然從鐵管橫出來的小管子突湧出來,無波就站在旁邊,嚇了好大一跳!那副模樣,硬是讓一向不苟言笑的傅老四忍俊不禁起來。

  傅清庭放開手,示意無波來搖,無波看著那根鐵棒的尾端沒有人動卻慢慢地升上去,眼睛都瞪直了,鐵棒越升越高,她突然衝過去,跳起來,兩手同時抓住鐵棒,用力一拉,想把它拽下來,卻被吊在鐵棍上,一動不動。

  「外公……」無波叫道。

  傅清庭哈哈大笑,大手一撈,將無波夾在胳膊下,另一隻手握著鐵棍將水壓出來,很快將兩個大桶打滿了。

  從那一天起,傅清道一家經常看到這樣一幕:傅老四剛把大水桶放好,他那個頭小小的外孫女就迫不及待地跳起來要去壓水,每每都是吊在壓手柄上,然後被傅老四一把提起來夾在胳膊下,還不忘伸出兩隻小短手去幫忙壓水。

  看著無波手抓著水桶,邁著小短腿賣力地跟著傅清庭往回走,而傅清庭又刻意地放緩腳步,將兩桶水挑得又平又穩,沒讓桶裡的水溢出來半滴,傅清道媳婦兒傅社雲納悶地對丈夫說:「你說,以前拉水管的時候,四伯死活不拉,為的就是現在天天能這樣逗孫女,是吧?」

  傅清道臉一拉:「你胡說啥?」

  傅社雲瞅了他一眼:「你自己不也看到了你四哥那歡實樣?我胡說什麼了?」

  大閨女傅元昔打趣道:「媽,你該不會瞧著人家帆帆可愛,羨慕了吧?趕緊再生個一個妹妹,不就好了。」

  傅社雲頓時羞赧:「你這丫頭,越發胡鬧了!」傅清道臉色又黑又紅,他都四十歲了,怎麼還能有這種念頭呢。

  傅元森剛想說自己可不想要什麼妹妹,被大姐橫了一眼,默默地低頭吃飯,回了學校就跟傅聚瀾提到這件事,抱怨道:「都怪你弟,當初幹嘛要找到那個丫頭,害我媽天天看著直流口水,恨不得她就是親生閨女一樣。」

  傅聚瀾聽了直樂:「你都幾歲了,還怕一個小鬼跟你搶媽不成?」

  傅元森想反駁,可仔細想想自己還真有那麼一點意思,大覺丟臉。傅聚瀾寬慰他,說:「有個人讓嬸子關注挺好的,你看我們家,我媽就光圍著我們兄弟倆轉,多不方便,以後元昔姐嫁人了,家裡又別的人,嬸子還不得把你管死了?」

  傅元森一愣,他媽比較喜歡大姐,不怎麼管他,他還真沒想過這層,晚上回去便跟傅元昔商量這件事:「大姐,你說讓咱媽認了四大伯那外孫女怎麼樣?」

  傅元昔挑眉:「怎麼突然有這個念頭?」

  傅元昔一向厲害,傅元森從來在她面前都是無敢隱瞞的,便難為情地說了他那點兒小念頭。

  傅元昔樂呵了半天,然後拍拍小弟的肩膀,說:「你的想法很好。」傅元森立刻一臉雀躍地看著她,她繼續說,「但是不行!」

  「為什麼不行?」傅元森直接抗議。

  「早說你不長腦了吧?」傅元昔一個鐵砂掌拍過去,被傅元森靈活避開了,她又極快地施展攻擊,招招帶勁,行雲流水,逼著傅元森節節後退,「咱媽要認那小丫頭做什麼?作閨女?那咱爸不就比四大伯低了個輩分?作孫女?那是誰的女兒?我的,還是你的?」

  傅元森最後被一招「劈波斬浪」釘在牆上,胸口中招,臉憋得通紅,傅元昔鬆開腳,他吐出一口悶氣,正想要反擊,底下就傳來傅社雲的吼聲:「傅元森,你皮又癢了是不是?又給你大姐添麻煩了,是不是?」他翻了個白眼,他在他媽眼中永遠都是找大姐不是的麻煩精,得,他認命了。

  傅清庭住村中偏西,無波剛到來就勞師動眾,村西的人毫無掩飾他們對這個孩子的好奇,他們冷眼旁邊了幾天,沒看到傳說中強起來連村長都賣面子的傅老四的不滿,反而看到一幅祖孫和諧的意外場面,大家感慨之餘也很理解,畢竟血濃於水,更何況罪不及子孫,無波一點兒錯也沒有。

  大人都很理解,可小孩子就不一樣了。

  傅家鎮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小鎮,古平村深居其中,對外姓人的牴觸更為濃烈,雖然沒有人明確地教過,孩子自然地對外來同齡人有一種敵視,特別是那一天村長親自下了指令讓武館的所有人一起出動,這種舉動在崇尚榮譽的傅家鎮來說,無疑是將無波推到風口浪尖,所有學徒都對她抱有不友好的態度,導致她除了偶爾和傅聚穎說說話,就再沒有交到第二個同齡人的夥伴。

  傅清庭本來沒注意到這件事,是那天他扛著鋤頭從地裡回來,遠遠地看到無波趴在自家牆頭上,一臉無神地望著外面,他才突然意識到無波沒有玩伴這件事,他又留心了幾天,發現就算讓無波出去玩,沒多久她都會跑回家,要麼圍著他轉,要麼看她那幾本小人書。自己小時候哪天不是急巴巴地要飛出去玩?就算男女有別,傅明心跟無波這麼大年紀的時候,天不黑絕對看不到她人,怎麼無波就這麼安靜呢?他偷偷地跟著無波出去,才知道真相:根本沒有孩子願意跟她玩!他這才意識到無波被人排擠了。

  脾氣強的人發起火來那叫一個暴躁,傅清庭當場抓住幾個孩子問他們怎麼不帶無波一起玩,那幾個小鬼都是人精,眼睛一轉,就說:「老四爺,我們可不是玩兒,那是武館裡佈置的作業,怎麼能帶一個外人呢。」

  傅清庭氣得不行,夾著無波就往村長家中奔去,腳下生出駭人的熱風,驚擾了一路人。

  「老四叔,您這是?」傅明睿剛好從武館那邊走過來,就看到傅清庭風風火火地殺過來。

  「你回來正好。」傅清庭將無波往傅明睿跟前一舉,「我這外孫要進武館,你看著辦吧。」

  傅明睿與無波大眼瞪小眼,大眼的的是無波,小眼的自然是……傅明睿收回目光,臉色微赧,不自然道:「四叔,族裡的規矩,你也比我清楚,我雖然是館長,但也不能壞了規矩。」

  「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敢做這個主。」傅清庭收回手,抱著無波進去找傅清序,態度堅決,大有傅清序不答應他就要來幹一場之勢:「老八家的可以,我們家的為什麼就不行?」

  「老八家那是特殊……」傅清序看了看無波,說,「你要當著孩子的面說這個?」

  傅明睿趕緊讓傅朝顏把無波帶進去,留下他們三個男人在廳裡商量。

  傅朝顏牽掛著這件事,沒心思哄無波,就讓傅聚穎帶著無波去,傅聚穎正樂得沒人跟他說話,牽了無波的手往自己房間走去,給她看自己剛到手的玩具。

  「帆帆這孩子也挺好的,一起學學也沒什麼吧。」傅朝顏隨口說道,又問旁邊正在看電視的傅聚瀾,「你們應該不會發對吧,又不影響你們。」

  「我們?」傅聚瀾莫名其妙地看過來,「跟我有什麼關係?爺爺說可以就可以了,誰能說什麼。」

  「話也不是這麼說。」傅朝顏又有一絲擔憂,村長不是那麼好當的,做任何事都要公平公正,不能有任何偏頗,行事上更不能有違祖訓。

  「我覺得也沒什麼,反正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傅聚瀾滿不在乎地說道。

  傅朝顏覺得好笑,明明這孩子才十歲,可偏生有時候要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可有時候又比小兒子還擰:「你真心覺得好?」

  「沒什麼不好啊,」傅聚瀾轉頭看回電視,繼續說,「到時候讓芝蘭表妹一起過來唄,正好跟她作伴。」

  傅朝顏一愣,傅聚瀾說的芝蘭表妹,是傅明睿親妹妹的女兒,小姑子嫁給了外地人,明裡暗裡提了好幾次想讓芝蘭回村裡習武的事,都被公公以族規為由拒絕了,如果老四叔這次成了,按小姑的性子還不得鬧回家來?她越想越害怕,趕緊過去看他們商量得怎麼樣了。

  傅聚瀾看著他媽那心急的樣子,搖搖頭,繼續看他的電視。

  無波自然沒能進武館,不管傅老四好說歹說,憤怒憂傷,甚至還玩兒了一把「你不同意以後就休想我從你家門口走過」小兒脾氣,都被傅清序以堅定而強悍的村老大身份壓住了,人在古平村,哪能不受壓呢?最後他只能憤然地將正在和傅聚穎玩單腳鬥雞的無波提起來就走,還不忘放下狠話:「你不讓進館,你孫子以後也別想找我們家無波玩。」

  傅老四這句話本來只是一時氣憤,沒想過別人會放在心上,可結果卻十分意外——

  傅聚穎很氣憤,四大爺怎麼這麼過分,不讓人入館的人又不是他,四大爺怎麼比他還無賴?

  傅清序和傅明睿夫婦則先是一愣,繼而驚愕,傅明睿不解地問道:「無波?波浪的波?明心的孩子不是叫帆帆嗎?怎麼會叫無波?」

  「你小時候還叫石頭呢,就不給我們無波有個小名?」傅清庭哼了一聲,低頭對無波說,「告訴他們,我們帆帆叫什麼?」

  「江上無波,一帆風順,帆帆叫作江無波。」無波大聲地說道。

  「江無波……」傅清序眼神古怪地盯著無波看,然後與傅明睿交換了一下眼神。

  「爹,這……可怎麼說?」傅朝顏著急道。

  「什麼怎麼說?」傅清序回過神來,對傅清庭說,「規矩是不能壞的,你呀,就別給我扯東扯西的了,也不要去煩老八,他有什麼苦,你還不知道?」

  傅清庭嘀咕了幾句才肯離開,無波隱約聽到什麼「就知道欺負我,當年坐上皇位的可是老四,可不是老八"之類的。

  傅聚瀾一直觀察著自家大人的臉色,自然看出他們聽到江無波大名之後的古怪反應,特別是傅朝顏,慌亂中有一絲急迫,似乎是牽扯到什麼重要的事。

  就連傅聚穎都注意到了,他扯了扯傅聚瀾的袖子,偷偷問道:「哥,叫無波很奇怪嗎?」

  奇怪,怎麼不奇怪?一直都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