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江柳惶急地叫她去院子裡接旨的時候,美璃本能地一陣驚懼,會不會是皇上後悔了?又要抓她回去?!
門外的太監略嫌不耐地高聲催促:「美璃格格,速接懿旨!」
美璃緊握的手才緩緩地鬆開,出屋接旨。還好是懿旨,她垂下眼畢恭畢敬地跪伏在地,就算是抓她回去的聖旨……她躲得過嗎?無論福禍,她都無權選擇,甚至無法躲避,她能做的……就是跪下來聽從。
旨意很簡單,明日接到旨意的親貴格格都陪同太皇太后、皇后一起去城西圍場觀獵。美璃高高地舉手過頭捧回旨意,還說讓她休息幾天……這就是聖意,讓你生就生,讓你死就死,根本不屑顧及你的感受。
太監走後,海叔高興不已,說老祖宗還惦記他家格格,慈恩浩蕩,張羅著找好裁縫來為她趕制獵裝。春狩在即,此次城外圍獵大有選拔優俊的意味。歷年來這種狩獵打圍的活動,都像一場變相的相親大會,不容易見面的都湊在一起。那些福晉王妃們自然是擦亮眼睛看看誰家的少爺英俊神武,好與自家女兒般配。格格小姐們更是興奮不已,光是看見那麼多俊美男人一起出現騎馬比試,都值得好幾夜睡不著覺。
曾經……她也瘋狂地興奮過,盼望過。
為了能在圍場上吸引他的眼光,派海叔,甚至自己上門去舅舅家討要銀子裁制獵裝。故意在圍場上惹出點兒麻煩希望他走過來處理,即便是罵她幾句也好,至少他能看見她為他而做的精心打扮,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麼華貴的打扮是挨了多少抱怨和白眼才換來的,她沒有母親,沒有貼心的奶娘嬤嬤,她所有的努力全靠自己,就連穿耳洞……
少女的情懷,早在那森冷的安寧殿裡消磨耗盡了。
如今的她,即使想起當年對靖軒那段自以為純真的痴迷,都摻雜了很多世俗。她真愛靖軒嗎?她愛他俊美無匹的容貌,他愛他顯赫尊貴的地位,只要嫁給他,她的人生就不用再窘迫難堪了。她愛他那個人嗎?除了那迷惑人心的漂亮容貌,冷峭霸氣的凜然高貴,她愛他的心嗎?心……她何曾觸碰過他的心?他何曾讓她接近過他的心?
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少女淺薄的嚮往和貪戀。那時的她懂什麼是愛情?
兩年前的她,以為自己夠精明夠世故了,可笑!她想著嫁給靖軒,她就安全了安穩了,不再被人看不起了,她就是沒想到,靖軒為什麼要娶她?!
開始的時候她為他的寡情傷心絕望,即便他不想娶她,也不該冷酷地要求重罰她,太皇太后都站出來硬保她了,他還是不依不饒,害她要在堪比監獄的冷宮裡整整困上三年。後來……她不怪他了,如果他不這麼做,老祖宗就會把她硬塞給他當老婆了,他……首先要保護他自己吧。
每次她問自己,對他來說,她算什麼?
絆腳石!
如果沒發生承毅哥哥的事,靖軒……是要做準噶爾駙馬的人!他是要娶權勢熏天,富甲一方的蒙古公主的人!她呢,她舒穆祿美璃有什麼?不過是父母雙亡的空頭格格,連陪嫁鬥都沒多少,不過是老祖宗念她可憐,希望她嫁得好一點兒才破格被封了和碩格格,皇帝表哥都不喜歡她。
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喜歡到命都不要了,不過就是一個承毅而已!結局呢?大清要和準噶爾開戰,梓晴姐姐死了,原本前途康莊的王爺,淪為朝廷罪人,為太宗皇帝護陵守墓。和她一樣……圈禁!
一切的迷障,早就破碎了。
今夜為能一見心上男子而無法入眠的姑娘們可曾知曉,她們的命運不在月老手裡,不在皇上老祖宗手裡,而在權力、情勢手裡!誰的阿瑪地位高,誰的阿瑪皇上要倚重,看吧,圍場上那個最閃亮的男人就屬於她。
男人……更是!
圍場上所有的男人,都是生於富貴,身世■赫的,他們要女人……坊間巷裡什麼樣的沒有?江南塞外多絕色的弄不到?他們看圍場上的女人,是看她的姓氏,她的背景,他們挑得不是老婆,是靠山,是助力。
老祖宗……對她,一直是很寵愛的。經歷了這麼多,她越發體會深刻。比起名利場上的心酸,誰有老祖宗更懂?雖然明天她的出現,不過是徒增笑料談資,但老祖宗還是要她去,還是讓人覺得至少她的背後還有一個太皇太后。
她不想去,她……也怕面對那麼多雙勢利譏嘲的眼睛,她也想如同老鼠一樣卑微地蜷縮在自己的小窩裡,任憑外面風疾雨驟。但她不能拂了老祖宗的好意,她不能……給臉不要臉。
皇權的可怕,天威的難觸……她已經體會太深。
拿著聖旨默默坐在椅子裡沉思許久,美璃被海叔熱情的招呼聲驚醒,他正引著一個老嬤嬤從外面進來,看他滿面的笑容,只有貴賓才能享受這樣的優待。
她從開著的窗子含笑打量那個嬤嬤,有點兒胖,長相倒很和藹。她剛站起身,人已經進來了,海叔介紹說這是烏嬤嬤,是若羽派來送衣服的,還感激地打開烏嬤嬤帶來的包裹,裡面是套寶藍的素雅獵裝。
烏嬤嬤施禮完畢,很熱情地笑著說:「我們福晉知道您明天也要去圍場,就派老奴來幫襯著張羅打扮。」
美璃明白為什麼海叔會對烏嬤嬤這麼善待了,因為感激。不光海叔感激,她也感激。
江柳年紀雖小,心靈手巧,很是伶俐,見烏嬤嬤是梳頭的行家,趕緊跪下拜師求教。美璃也心甘情願地端坐在鏡子前充當把式,讓這一老一小在她的頭髮上扯來盤去。
從鏡子裡她根本看不見她們在她的腦後到底盤了什麼髻,有點兒無聊,但她很享受,很溫暖……比起無人問津的冷漠,她現在已經很幸福了。
晚上她還是睡不著,倒不是興奮……那場半夜猛烈的大火對她造成的恐慌還沒消退,那種一睜眼自己已經陷入一片火海,大聲呼叫也無人來救的絕望,一時半會還消散不去。她總是不敢踏實入睡。
幸好江柳和烏嬤嬤醒得也早,她們好像比她還興奮,天都還沒亮就拖她起來打扮。烏嬤嬤在首飾盒裡翻來翻去,拿不定主意。
「格格,還是你自己選吧。」
美璃接過一別兩年的首飾盒,裡面裝著她原來千辛萬苦收集的珠寶,現在看來……俗!
少時的她以為珠寶只要夠大,夠沉,就能彰顯身份和富貴了,她拿起一個粗憨的紅寶石頭扣,這讓她想起落魄地主出門前往自己嘴巴上擦豬油,假裝天天吃肉。她笑了笑,在盒子裡撥了撥,怪不得烏嬤嬤會選不出來。老祖宗賜的那套首飾很好,卻是翠玉的,不配寶藍色衣服。
「江柳,去院子裡摘朵淡色的花給我戴上吧。」她吩咐。
「格格!今天有頭有臉的公主格格都會去,您戴花去會惹人笑的!」江柳皺眉阻攔。
美璃笑笑,難道她戴著這麼俗氣的首飾去,人家就不笑嗎?就算……她戴了天下最美的首飾去,人家就不笑了,她就不是美璃格格了嗎?
烏嬤嬤到底年長有見識,給了江柳一個眼色,催道:「去吧,去吧,摘朵淺紅的吧,越淡越好。」
美璃微笑點頭。
海叔正在前院心事重重地刷著馬,美璃停在門口的石階上沒有靠近,「海叔……我,我還是坐車去吧。」
海叔連連點頭,立刻招呼人備車。雖然坐車去參加圍獵比較奇怪,但格格當初因馬而致人死命,別說她自己不願意再騎,他也很擔心再有閃失。
臨出發,又有太監上門通報,讓她不必進宮,直接去圍場。
美璃的車慢,等到圍場,其他家的格格福晉早都到了,遠遠望去,草木蔥蘢的圍場裡各色彩旗飄飄,下面是滿眼錦繡奪目的俊男美女,顏色各異的駿馬彪悍神駿,下人們不時敲響驚嚇圍趕動物的大鼓,歡聲笑語……一副動人心魄的圍獵場面。
美璃遠遠地看了一會兒,在小太監的帶領下,向皇傘所在方向走去。
這繁華……她不過是個局外人,現在是,以前也是,只不過當時的她掩耳盜鈴地死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