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又是她最恐懼的黑暗。
她很難受,甚至覺得自己還在要吞噬她的水裡掙扎,每一下呼吸都那麼艱難。她哭喊著想睜開眼,想抓住任何一個可借以生存下去的東西……她似乎又再次置身火海,焦灼炙熱,她的每一寸皮膚都好疼,眼淚剛從她的眼睛裡流出來就被蒸發了。
她求救了,沒有人來……她放棄了,頹然倒在火叢中,無可奈何地化為一縷輕煙。
她哽咽著,額頭突然一涼,真實的觸感把她從混亂的迷夢中拉回來,她無力睜眼,嘗試地小聲地要求喝水。真的有人把水送到她的脣邊,她唯恐是夢,驚喜又貪婪地大口喝下。
「美璃……」
這聲音她好熟悉,是永赫嗎?不對……永赫不會有這麼悲傷的語氣。
「美璃……」她的手被握在一雙冰冷的手裡,「美璃,我只要你就夠了。」他說,她無力皺眉,但她聽出他口氣裡的無奈,仿佛……這是他在告誡他自己。
她有點兒著急,想睜眼看看那真的是永赫嗎?
周圍有些吵,好像她迷亂地錯過了一些片段,很多人在小聲的說話,像在爭辯又像在吵架,她的頭很疼。
一個女人突然很大聲地說:「她不行!她會毀了你!」
美璃分辨不出那是誰的聲音,但那悲憤的語氣卻一下子印在心裡。
很苦的藥灌進嘴巴,她知道藥物來之不易,不敢皺眉,艱難地吞咽,終於還是嗆了一下。她一急,竟然睜開了眼睛。
她看見了永赫,呼吸頓時急促,她要告訴他別擔心,她還好,她沒死!下一瞬,她愣住了,坐在她床邊默不作聲的是永赫嗎?他甚至沒有發現她醒來。永赫怎麼會有這麼木然的神情,他的眼神怎麼會那麼冷?
「格格?」扶著她喝藥的虹鈴驚喜地叫了她一聲,永赫顫了一下,扭過臉來看她的眼神……美璃放下心,是他!他的眼神,他的微笑,還是那麼溫暖,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好些了嗎?」他坐過來,代替虹鈴扶住了她,讓她舒服地倚在他的懷裡。
「我病了?」美璃問,那水裡火裡的掙扎不過是她病中的錯覺。她轉動眼珠,「這裡……」她在一個房間裡,陽光慵懶,應該已經是下午。
「這裡是承德行宮。」永赫笑了笑,接過虹鈴遞來的手巾,為她擦去額頭密密的汗珠。
已經到了承德?她有些意外,她到底病了多久?她的表情突然一僵,她……是怎麼回來的?靖軒帶她回來的?心裡猛地涌起強烈的不安。
「我……」
她有很多問題要問,卻被永赫溫柔卻堅決的話語打斷。
「回來就好!其他……」他飛快地皺了下眉,微笑的眼裡又出現她剛才陌生的表情——一意孤行的堅決。「……不重要!先把身子養好。餓了嗎?我去叫人送點兒吃的來。」
他走出門外,很小聲的吩咐屋外的宮女什麼,她只聽清「……別讓她見……」
永赫有事!她的心變得很重很重,呼吸再次艱難。她看向站在床邊的虹鈴,她竟然惴惴地避開了她的眼光。
「發生了什麼事?」她鄭重地問,因為身體虛弱,聲音十分飄浮。
「沒什麼事啊。格格,再喝點兒水。」虹鈴勉強地笑著,轉身去拿水。
「我是怎麼回來的?」美璃直直地看著她,隱隱預想到一切的癥結。
虹鈴握著杯子,表情為難,她僵直地站在桌邊,沒答話。
「虹鈴……」她幾乎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她。
虹鈴煩惱地輕甩了下頭,格格遲早會知道,早些告訴她,讓她心裡早有主意也是好的。「是慶王爺抱您回來的。」她深吸一口氣,乾脆把所有的情況說出來。
因為有急事要慶王爺處理,大家才發現他不見了,最後驚動了太皇太后。事關重大,太皇太后怕慶王爺有閃失就要報給皇上處理,也著人嚴厲調查王爺失蹤前見了誰。這樣就查到了一個叫小彬子的太監,小彬子嚇壞了,把靜嫻格格和銀荻格格招了出來。銀荻格格這才大哭大喊和瘋了一樣嚷嚷去救人,大家才知道了來龍去脈。永赫少爺帶著大量侍衛打撈尋找了一整夜,最後都絕望了,太皇太后也急得犯了心痛的老毛病。
沒想到天亮後慶王爺竟然抱著格格回來了,虹鈴說到這兒,不安地看了臉色蒼白的美璃一眼,終於還是無法向她述說當時的情景,格格什麼都沒穿,被王爺用半濕的長衫包著就這麼當著眾人的面抱進帳篷。
往承德的一路,王爺更是待在馬車上寸步不離,永赫少爺到了行宮後才能見到格格。所有人都議論紛紛,什麼惡毒的流言都說了出來。素瑩格格也哭得病倒了,應如福晉來找了永赫少爺幾次,最後還在這房間裡吵起來……這些,她怎麼和格格說呢?
「應如福晉……來過這裡?」虹鈴停住不說,美璃也沒追問,她無神地沉默了許久才突然問道。
「您都聽見了?!」虹鈴有些意外。
美璃咬緊牙關,那聲音是永赫的母親。
她不行……她會毀了你!
美璃……我只要你就夠了。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永赫的眼睛裡會有那樣的神情,終於知道了他說那話時的沉痛。
門被宮女小心地從外推開,靖軒淡笑著走進來,心情似乎不錯。他穿著質地精良的深藍色袍褂,更顯得高貴雍容,俊俏至邪佞的臉龐帶著志得意滿的飛揚神色。
她應該痛罵他嗎?她應該怨恨他嗎?
她只是木然地看著他瀟灑自如地坐在榻前的凳子上,虹鈴要為他上茶,被他雲淡風輕地一揮手拒絕,仿佛他才是這個房間的主人。
她冷漠的眼光讓他沉下臉,「你們都出去!」吩咐下人的時候已經帶了三分怒氣。
等房間裡就剩下他們倆,她還是沒說話沒表情,死死地盯著他看。
「怪我?」他冷笑一聲,好心情全毀了,暴戾殘忍的神情又占據了他的眼睛。
「為什麼?」她看著他,她一直就想問他為什麼!
「你自己病了,我還能把你扔在山上?」他也回瞪她,毫無一絲愧疚。
她還是那麼看著他,這話拙劣得都不像一個藉口,只要他想,他有一萬個辦法來妥善解決這件事。
「為什麼?」她連語調都不曾輕改,固執地問。
他的眼中掠過一絲暴虐,失去那個男人,她就這麼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為什麼?」他哼笑一聲,「只要我還對你有一絲絲的不捨,就不會讓你跟別的男人走!」
她長出了一口氣,一絲絲的不捨?她終於可以冷笑著閉上眼,是的,這個理由對他來說已經很充足了。拋棄她,還是揀回她,都只要隨他高興,他一直就活得如此恣意。
「我不逼你,我要你自己選。」他嗤笑一聲,刷地一甩下擺,摔門而去。
不曾在他面前流下的眼淚,終於從緊閉的雙眼中涌出,他何嘗還用親自逼她!永赫再掩飾,眼底深處流露出來的惋惜已經把她的心撕得粉碎!娶了她,他的前途……就毀了,譏笑鄙夷將如影隨形地跟著他一輩子!
如果他大聲地責罵她,怨怪她,甚至拋棄她,她都不會像現在這麼難過!她給他的原本就少,少得可憐,現在……他的賜予,她再也要不起了!只是卑賤的家世,只是可笑的過去,她還能勸服自己相信她可以用孝順他的父母,為他治理家務,為他生兒育女,對他全心全意的好來回報。現在,他要娶她的代價,她萬死難償,她會成為他的人生,他的仕途裡最大的敗筆……
如果沒有她,他的未來是康莊坦途,他有那樣的父母,他有那麼好的容貌性情,他可以娶個最好的姑娘……她一直知道的,所以她才那麼諒解應如福晉的抱怨和惋惜。
同去江南……她忍不住抽泣出聲,他說的時候她就覺得幸福得太過虛幻,她還暗暗笑話自己患得患失成了心病,終於,這真的成了她人生裡最美好最無法追求的夢。
永赫看著下人把清粥端進房來,他依舊溫柔地扶她坐起,他的笑還是一如往日,他小心地為她吹涼粥一勺一勺地喂她吃,再若無其事,他眼眸裡的憂愁……她明若觀火,因為那雙清澈豪邁的眼睛裡原本沒有!
她也含笑地吃著他親手遞來的粥,微笑的嘴角總是不聽話地輕輕抽動,因為她要忍住不哭。
看她吃下整碗粥,他才放心的松了口氣。他愛憐地替她理順披散的長髮,扶她躺下,蓋好被子。「睡吧。有事就叫虹鈴去叫我。」他深深看她水霧迷濛卻帶著淺笑的美麗眼睛,他專注而眷戀的眼神讓她想嚎啕大哭,死死忍住,她只是垂下一行眼淚。
「永赫,什麼都沒發生。」她想向他解釋,即使她與他已經註定擦肩而過,她也想讓他明白,他喜歡的女子並沒作出對不起他的事。
「嗯,我知道。」他笑了,用修長的手指擦去了她的眼淚。
她幾乎是用了全部全部的忍耐,不去握他的手,不去求他拋下一切,帶她遠遠離開。她的人生裡……不會再有一個人可以這麼愛她,可以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她突然想自私一次,她實在舍不得了。
她終於還是忍住了,他溫暖的手如今這般冰涼,即便他決定娶她,他對他的父母終將帶著愧意,他是父母的驕傲,卻因為對一個聲名狼藉的女子痴迷的執著而讓父母的期待徹底落空。她怎會不了解他?他是那麼善良,那麼孝順。
她咬了下嘴脣,成功地讓自己笑了,「永赫,你也要好好的。」
他也要好好的走他的路……他就該幸福的生活!
他走到門口時還回頭向她笑了笑,所有的眼淚就在他轉身而去時奔涌出來,她哭了,卻不敢出聲,生怕他聽見了會回頭……她能回報他的,就是讓他走,就是讓自己從他的生命裡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