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自打宛娘挪進了王家巷的新宅子裡,梅鶴鳴便把自己平日起居之用的東西,悉數挪到了這邊來,在前頭辟出幾件齊整屋舍做了書房,平常應酬看帳處理事情皆在此處,往來朋友,若邀約吃酒或有事尋他,都來這邊,正經的梅府倒是擱在了一邊兒。

  這邊自然比不得梅府,宅子雖算體面,卻小的多,也沒要那麼多下人伺候,梅鶴鳴是怕宛娘性子軟,下人多了不好轄制,只原先莊子上的幾個,都一總調了來交給吳婆子手下管著,另調了府裡的廚娘過來,也沒另設大廚房,只在兩人的院子旁安置了小灶,伺候茶湯酒水飯菜吃食等,平時儘夠了,只若要置辦宴席請客卻湊不上手。

  依著梅鶴鳴,也不想在這宅子裡擺宴,宛娘性喜清靜,那幾個一來,也不會只素淨吃酒,必要尋幾個唱的來,鬧起來沒一天功夫不算完的。

  可他置了新宅子,那幾個哪會不來叨擾,只周存守就跟他打了半月饑荒,說定要他在新宅裡置辦了齊整酒席,哥幾個好生熱鬧一場,才不辜負了兄弟情誼,也該讓他們幾個過來熱鬧熱鬧,也好暖暖屋子。

  梅鶴鳴左右推脫了半晌兒,那孫元善趣道:「哥便是想跟你那心尖子肉的佳人過小日子,難道就把我們兄弟丟下了不成。」

  沒鶴鳴沒法兒,如今眼瞅都快進臘月了,想著過些日子年根底下的事忙,更難得空,倒不如早早了了這樁事,也好堵住這幾個的嘴,便擇了月底。

  前一日,便讓小廝下了貼兒挨個去邀那幾個,至次日一早,便吩咐在前頭明廳裡搭設暖帳錦棚,又讓常福把府裡大廚房的廚娘下人丫頭等喚過十幾個來幫忙,忙活了一圈,見時辰尚早,仍回來後宅。

  丫頭打起簾子,梅鶴鳴不禁笑了,見剛頭還賴在榻上不起的宛娘,已然收拾齊整,坐在外間的炕上,就著窗外的亮兒,挑笸籮裡的繡線呢,十指芊芊,撥弄起那些五顏六色的絲線,分外認真個模樣兒。

  想來又犯懶了,也沒挽那些複雜髮式,只戴了個銀絲髻,插了碧玉蓮頭簪,連個花鈿也沒貼,兩鬢光溜溜,露出兩隻嫩白的元寶耳珠,墜著兩點青石墜兒,臉上脂粉不施,穿著丁香色對襟兒裌襖,白綾兒挑線鑲邊裙兒,這一副家常婦人的模樣兒,瞧在梅鶴鳴眼裡,卻覺比外頭那些穿金戴銀裹翠鑲花的粉頭們不知強上多少,只成日這樣做針線繡花的,也不見給他做一件貼身的物件來。

  想著走過去,貼在宛娘邊兒上坐了,低聲道:「挑了這些繡線,趕是給爺做個什麼不成?」娘側頭瞧了他一眼道:「你的東西哪一樣不是最好的,哪會瞧著宛娘做的。」梅鶴鳴呵呵笑了一聲道:「外頭的東西再好,哪如宛娘親手做的,有個情意在裡頭呢,在爺的心裡是最最極好的。」

  宛娘纏磨不過他,便問他:「想要什麼東西?」梅鶴鳴想了想道:「不拘什麼?只宛娘做的都好。」又想起什麼來,開口道:「前兒晚間瞧見你腰間那個新換的汗巾子繡的別緻,就依著你那個樣兒,給爺繡一條來,也算一對。」

  宛娘真想翻白眼,想那汗巾子上她也不過繡了幾桿竹子罷了,算得什麼別緻,又怕他再來胡纏,便點頭應了。

  梅鶴鳴遂了心意,便讓人擺了早飯,剛吃了吳婆子便進來傳話說前頭幾位大人都到了,梅鶴鳴搖搖頭站起來道:「也不知這夥人成日趕什麼,倒想來晚了就沒得酒吃了一般,一大早就過來打攪亂。」

  宛娘接了丫頭手裡的滾邊狐狸毛裡子的短斗篷給他披上,梅鶴鳴自己拿了一頂珠玉帽頂鶴絨的煙墩帽戴了,伸手握住宛娘繫斗篷帶子的手道:「落了幾日雪,難得今兒倒放了晴,你若想出去逛逛也好,只記得穿紮實些,外頭可冷的緊呢,只別走去前頭,今兒那幾個在前頭吃酒,恐要狠鬧一日,亂糟糟人來人往,怕衝撞了你。」

  宛娘點點頭,知道這些人在前頭吃酒,必然不會只吃酒說話,不定尋了幾個外頭的粉,頭來唱曲兒取樂,她才不想過去看這些人的醜態。

  梅鶴鳴低頭端詳她半晌又道:「昨兒個鬧了半宿肚子疼,今兒一早我讓隨喜兒去找了郎中來給你瞧瞧,若有什麼病症,趁著如今冬底下好生吃幾劑藥,調理調理身子,省得每月來時總如此鬧騰,也不是長法兒。」

  撩了簾子出去,到了外頭又回頭吩咐吳婆子:「一會兒那郎中來了,莫讓亂走,只在明間放下帳子看診,瞧了脈,讓他去前頭稍候,等我問了再讓他去。」叮囑了一圈,才去了前頭。

  吳婆子心裡暗暗忖度,爺這著緊給奶奶挑理身子,難不成動了延續子嗣之念,想想也是,爺這都快三十了,膝下卻仍荒涼難繼,若奶奶真能懷了身子,日後說不得就是怎樣光景,如今瞧這勢頭,正經娶回家當個二房也都說不定了。

  一時郎中到了,吳婆子早讓人放下紗簾幔帳,讓郎中隔著帳簾瞧了脈,便出去前頭候著,隨喜兒忙去席上請了梅鶴鳴過來。

  那郎中乃是青州城裡有名的大夫,脈息甚好,早聽說這王家巷裡的宅子,是梅公子新置的一個外室,耳聞極為受寵,倒把偌大的正經府裡的妾侍都丟開了,今兒進來瞧見這陣仗,才知耳聞不假,真個寵的金貴,連個面兒都不讓露,哪敢怠慢,底細診了脈,在心裡早早想好了怎樣說。

  見了梅鶴鳴趕上去先行了個禮兒,梅鶴鳴便問:「如何?」郎中道:「倒是無甚大病,只奶奶恐是先天有些虛症,後經些勞累又沾了寒涼,如今到成了個血虛的症候,若小的所料不錯,想必奶奶每月的小日子多鬧腹痛,且手足僵冷難溫,日子前後也不甚準穩。」

  梅鶴鳴眉頭緊蹙道:「正是如此,爺才想著及早調理了,你且說,這可有甚妨礙?」郎中道:「旁的卻也無礙,只長此下去,恐子嗣上艱難。」梅鶴鳴忙問:「你可有良方?」郎中捋鬚笑了笑道:「公子倒真問中了小人,若是旁的還難說,只這婦人病上,小的卻家傳了一個千金方,百試百靈的,只容小的放肆,這方子乃祖上所傳,根兒上便立了規矩,不可傳將出去,只讓製成了藥丸子,調理個幾月便知妙處。」

  梅鶴鳴笑道:「偏你的故事兒多,取來試試,若果真有用,我這裡自有銀子謝你,若無用處,回頭讓人拆了你的招牌,還要給你一頓好打。」

  郎中一疊聲道:「不敢誆騙公子……」讓藥童家去取了來,卻是個端正的木頭匣子,打開,裡面用蠟紙封了兩排二十顆藥丸子,梅鶴鳴湊近嗅了嗅,倒是沒多少藥氣,仔細問了用法兒,喚了個婆子來叫送去後宅,這才讓隨喜兒領他去稱了銀子診費,送了郎中出去,自回席上吃酒,不在話下。

  只說宛娘,還真沒覺得痛經是個什麼大病,為此吃些苦藥湯子卻不划算,只梅鶴鳴巴巴的讓郎中來瞧了,不大會兒功夫送了一個小匣子進來,見是藥丸子,勉強還能接受。

  在屋裡坐了會兒針線活計,瞧了瞧窗紙上映進來的日影,便想著出去走走,吳婆子一聽,忙去拿了不怕雪的鹿皮軟靴換了她腳上的緞面繡花鞋,又裹嚴實了斗篷風帽,才出去了。

  宛娘不慣跟著一幫子人,不像散步倒像是打狼的,吳婆子怕她一個人走動,回頭有個閃失可怎好,便喚了身邊一伶俐丫頭喚作雲兒的,跟著宛娘去了。

  宛娘帶著雲兒沿著廊子出了院子角門,這宅子打住進來,宛娘還沒怎樣逛過,倒是身後的雲兒熟悉,一一指給她什麼名兒,什麼地兒。

  轉到西邊卻是個小花園,如今深冬,百花凋零,好在有幾株長青松柏,不顯那麼光禿禿的難看,忽瞥見那邊廊外的粉牆上梅枝越牆而過,幾點紅梅傲雪而開,伴著雪光,仿似有隱隱暗香盈鼻。

  底細聽,還有些噪雜吵嚷聲,從牆那邊傳過來,宛娘抬手指了指問:「牆那邊是什麼地方?」雲兒忙道:「哪邊兒原是盤了大灶,辟做廚房的,以往都空閒著,今兒爺在前頭明廳宴客,喚了府裡灶上使喚的人過來幫忙,故此多了十幾二十個婆子丫頭。」

  宛娘這才點點頭,既如此,便斷了過去溜躂的心思,走了這一會兒,也有些累,見那邊牆下的廊凳上日頭正好,便走過去坐著一邊曬太陽,一邊瞧那牆上的梅花。

  小雲心思伶俐,掂著宛娘的心思道:「奶奶若喜歡這梅花,待奴婢過去,折一枝帶回去插在瓶裡,豈不時時能見。」

  宛娘點點頭:「那你就去吧!仔細別摔著。」小雲脆生生答應一聲,從那邊月亮門過去了,宛娘一個人坐在這裡,沒一會兒從前頭走過來兩個小丫頭。

  瞧著年紀不大,十四五的年紀,走的近些,瞧見眉眼兒,左邊一個倒算平常,只右側的丫頭卻生的極標緻個模樣兒,額發齊眉,兩邊各梳了一個□,越發顯得眉眼盈盈頗有幾分嫵媚風韻。

  兩人走到宛娘不遠的亭子裡坐下,那個模樣平常些的開口道:「小玉你實話跟我說來,前兒晚上你做什麼去了,半夜裡我起來淨手,見炕上鋪著你的被縟,卻哪還有你的人,巴巴的等到天都快亮了才見你做賊一般的回來。」

  那叫小玉的丫頭含糊道:「哪裡曾做什麼,不過去了茅廁罷了,偏你這丫頭胡猜亂疑的。」「哼……」另個丫頭冷哼一聲道:「真打量我不知你跟那全財兒做下的勾當,那日可不正是輪著他在外頭角門上當值,你倆眉來眼去也不是一兩日的事了,還來蒙誰,早知你倆有首尾,實話跟你說,那夜你前腳出去,我後腳便跟著你了,你倆在角門那小屋裡幹事兒的響動,我聽了兒個真兒。」

  ,那叫小玉的一聽,著慌了起來,一疊聲的央求道:「好姐姐,好姐姐,你可別到處說去,若主子知道了,可不要捻我出府,好容易得了這個差事,我老子娘可都指望著活命呢。」

  另個丫頭咯咯笑了兩聲道:「偏你這樣膽小,可見是個新來的,不知我們府裡的底細,如今你還瞧不出,咱們爺正經都在這邊兒住著,哪還回府裡去,撇下府裡後宅那些奶奶們,只守著這邊的小寡婦過日子了,爺這邊還顧不過來呢,哪有心思管你這事兒,只我跟你說,全財兒跟他嫂子可有些不乾淨,這是府裡都知道的,前頭那個便不說了,如今他哥新續的這一個,常日也是兄弟倆一塊兒使的,趕明兒便是他娶了你回去,也是要伺候他兄弟倆,看不入死你個小浪蹄子……」後面兩人嚼耳朵說了些什麼,宛娘卻沒聽清,只聽兩人一陣一陣的笑。

  宛娘倒是不成想梅府竟如此亂,底下丫頭一個個都如此,可真應了那句,上樑不正下樑歪,主子不正道,下面的奴才哪裡會規矩,忽又聽那個丫頭道:「你這鐲子,昨兒我還沒瞧見戴呢,怎麼今兒就有了,是全財兒給你的?我瞧瞧。」

  那小玉倒是大方,從手腕子上褪下來遞給她道:「這個我瞧著也不怎樣稀罕,輕飄飄沒甚重量,且有些烏突突的不鮮亮,倒像是存了幾十年的舊物件,我問他從哪兒得的,他跟我說,前些日子辦了爺交代的差事得的,先讓我戴著玩,說趕明兒得了好的再給我,出來這大會兒子,咱倆也該回去了,恐那些管事的媽媽找不見咱倆,又瞎嚷嚷。」說著把鐲子戴在手上,兩人順著廊子往回走。

  走了幾步才看見廊柱後坐著的宛娘,兩個丫頭從上到下打量宛娘一遭,大冷的天,頓時出了一身汗,撲通一聲跪下哆嗦嗦的道:「奶奶,奴婢給奶奶請安……」

  宛娘卻像沒聽見一樣,目光直愣愣落在那個小玉的手腕子上,旁的她也不識,只這對銀鐲,卻是她戴了多日,怎會不認得,可不正是王青的東西,卻怎在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