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孝子頗多,為父的年邁老去,為子的披麻戴孝,素衣守喪。
可天下之大,能以十歲幼齡單槍匹馬進山為父尋仇者,恐怕寥寥屈指可數。
所以,秦如海雖然責怪蕭琅的莽撞,卻也被他的孝心震撼,親自領著一眾村民進山找人。
短短半日功夫,蕭琅的事情就傳遍了平陽鎮周圍的大小村落,不少壯丁自髮結隊進山尋人,更有數不清的百姓期盼著聽到下文。
平淡的太久,人人都憧憬奇跡,他們真心希望那個孩子能夠報仇雪恨,因為只有這樣,他的莽撞之舉才能變成大孝,他才能從一個無知的山野孩童變成智勇雙全的少年英雄,而他們才能成為這件必定流傳頗廣的軼事的見證者,才能自豪地與別人訴說。然,如果那孩子沒有成功,他們會遺憾會唏噓會大失所望,卻很少有人會替他心疼難過,畢竟,他們只是看客。
程卿染自然也聽說了這件事,他回了書房,然後又走了出來,吩咐魏大準備馬車。
馬車趕到青山村的時候,已是黃昏,絢麗的夕陽為延綿不絕的山巒披上了一層金色的霞光,即便如此,它也無法驅散山林深處的黑暗,光亮與幽暗的對比,反而更讓人心悸。
守在山腳的婦人們陸續回家了,她們要開始準備晚飯。
於是,程卿染遠遠就望見了秦氏與舒宛,母女二人一動不動地駐足凝望深山的方向,白色的素裙隨風飄動,就像兩朵清幽的丁香。
他莫名地有些難過,低聲示意魏大將馬車停在幾株稀疏的樹後,默默地坐在車廂裡,凝聽山村特有的蟲鳴。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終於傳來了沉重疲憊的腳步聲,程卿染聽見秦氏淒慘的哭喊,聽見舒宛壓抑的哭聲。他輕輕歎了口氣,看來,他們沒有找到人,或是……
剛想開口說些什麼,一聲悠長的狼嚎隨風飄進車廂,清晰地傳入耳中。
幾乎就在同時,彷彿一聲令下,所有的人語都消失了。
程卿染不可置信地跳下馬車,然後,又一道清晰的狼嚎傳了過來,回聲如波浪,一圈一圈在山林上方飄蕩。
蕭琅持刀立在一片空地上,初升的明月灑下柔和又清冷的光輝,卻照不清他的面容。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等待著,直到有狂奔的疾跑聲由遠及近,他才抽出匕首,雙眸緊緊盯著前方。
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裡,忽的浮現七雙幽綠光芒,其中一雙綠芒的主人領頭跑在前面,在快要躍出樹林時,它忽的停了下來,左右動了動,似乎有些不太確定。
蕭琅盯著為首的那雙綠眸,眼中波譎雲湧。
沉默的對峙中,他忽的朝前走了兩步,緩緩揚起頭,彷彿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最後一聲狼嚎。從此以後,他將對所有獵物一視同仁,包括這些與他前世同名為狼、害了他親生父親的畜生!
頭狼感受到了他的戰意,儘管它不明白這個人為何會狼語,身為頭狼,它必須接受其他雄狼的挑戰。
頭狼從黑暗中現出身形,它身後的六條狼一動未動,狼有狼的規矩。
明亮的月光清晰地照在它龐大的身軀上,壯碩的肩高達一米,完美的狼身長達兩米,高昂的頭張揚著它的驕傲,幽綠的眸子冷冷地注視著前方瘦弱不堪一擊的卑微人類。
因為蕭琅一動不動,頭狼漸漸失去了耐性,最後,它率先發起攻擊。
狼的攻擊,那是深深印在蕭琅血骨裡的記憶,不論過去多少年,他都不會遺忘。
他沒有躲,在頭狼撲身而至時,身體倏地後仰,全憑兩腿保證身體平衡,然後,雙手緊握匕首猛刺入頭狼的脖頸,狠狠向下一劃……
隨著一聲慘叫,熱血噴濺而出,狼群四散而逃。
匕首最終卡在頭狼的胸骨處,那前撲的勢頭雖然緩了緩,卻依然將緊握匕首的蕭琅往前拽了一大截,直到頭狼狠狠摔在地上,蕭琅才徹底停了下來,仰面跌倒在地。
頭狼無力地抽搐著,粗硬的尾巴掃起陣陣灰塵,漸漸地,那嗷嗚的慘叫越來越輕……
蕭琅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任由溫熱的狼血從額頭流下來,順著鬢髮流到耳朵裡,漸漸乾涸。
頭頂是漆黑的夜空,繁星點點。
娘親死的時候,爹說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那他又變成了哪一顆?
轉眼,又是一個新的黎明。
彷彿一夜之間,麥子一下子就徹底黃了。村民們都忙著割起麥來,再也無心幫忙進山尋人,更何況,他們都覺得,蕭琅那麼大點的孩子,在山裡消失了一天一夜,怎麼可能還活著?
在秦氏的哀求下,秦如海領著從鎮上雇來的短工,準備再去尋一次。
可沒等他們出發,就見蕭琅肩上扛著一頭巨狼,滿身是血的走了出來。
「阿琅!」
秦氏一愣,隨即風似的撲到蕭琅身前,一把推開那礙事的狼屍,夾住蕭琅的腦袋就打了起來,一下一下狠狠地拍在他的屁股上:「你個狠心的孩子,誰讓你進山的!萬一你有個好歹,你讓我怎麼對得起你爹!你要是真不想活,就在我面前死,非要跑到山裡喂狼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啊?」最後打不動了,半跪在地上,摟著蕭琅的腿大哭起來。
舒宛靠在秦如海懷裡,死死咬著帕子,望著蕭琅那滿臉的血,看著他任由她娘打罵卻一動不動,眼裡一片死灰,眼淚就忍不住地落了下來。
「伯母,我去看我爹了。」蕭琅推開秦氏的手,彎腰扛起頭狼的屍體,一步一步地朝蕭家走去。
舒茂亭走上前,將妻子扶了起來,安慰道:「別哭了,阿琅沒事就好,咱們趕緊跟過去看看吧,我看他那樣子有點不對,身上都是血,也不知受傷沒……」
「他沒事,身上的都是狼血。」 秦如海冷靜地道,濃眉下的雙眼精光閃爍,這孩子不是一般人,若是好好栽培,他日必有大出息!
雖然他這麼說,秦氏依然不放心,連忙追了上去。
蕭琅扛著狼邁進蕭家大門時,張氏正一手掩鼻一手抱著柴禾往裡走,聽到門口的動靜,她隨意地回頭看去,結果被滿臉血污的人影嚇得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扔下柴禾就逃命似的跑了進去。
蕭琅就像沒看見沒聽見似的,雙眼直直地盯著擺在院子中間的大紅棺木,呆立良久,才一步一步走了過去,撲通一聲跪下,將頭狼的屍體放在身前,手裡的匕首放到頭狼的脖頸下,一刀一刀地割了起來。
「爹,你看見沒?我把它打死了,你告訴我,它咬了你多少下,我就切它多少刀……」
狼血不停地噴湧而出,很快便染紅了大片地面,比棺木上的紅漆還要紅得奪目刺眼。
趕過來的秦氏等人、蕭守運夫妻都驚駭地頓住腳步,他們萬萬想不到,蕭琅會說出這種話來。
眼看一顆狼腦袋被生生割下,眼看蕭琅把刀移至狼腹,張氏想也不想地阻攔道:「別切!一張狼皮能賣不少銀子呢!」看蕭琅那樣子,分明是要把巨狼割碎啊,這簡直是太暴斂天物了!
蕭琅恍若未聞,繼續手裡的動作,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他卻半點不受影響。
張氏肉疼地要去把狼拖出來,可剛一伸手,就對上蕭琅染血的眸子,登時嚇得魂都沒了,連連倒退數步。
秦如海深深歎氣:「隨他去吧,或許這樣,他心裡才會好受一些。茂亭,你去煮些安神湯給他喝。」這種情況,東西肯定是吃不下去的,拿來也白搭,只希望他心志堅定,早點清醒過來。
舒茂亭臉色沉重的去了。
回來時,蕭琅不喝,被幾個人強按著灌了進去,然後他就一直跪在那兒,等到整整一條狼被割得不成樣子,秦如海再也看不下去,又合夥把他抬走,讓人收拾了狼屍,才把他放了出來。
日頭從東方挪到西方,黑暗再次降臨。
蕭琅不吃不喝,就那樣直挺挺地跪著,偏偏連滴眼淚也沒有。
秦家人回去了,蕭家人睡下了,只留著兩盞白燈籠掛在院子裡。
「阿琅,明天再來替你爹守靈,先跟伯母回去好不好?」秦氏在蕭琅旁邊蹲下,柔聲問道,聲音有些沙啞。
蕭琅沒有說話。
舒茂亭扶起秦氏,無奈地搖搖頭,夫妻倆一步三回頭地回家了。
月光下,就只剩下一個跪著的人影。
整整兩晚沒有睡好,秦氏卻半點睡意也無,低聲和舒茂亭說話:「明兒一早你去把阿蘭接回來吧,守望生前那麼疼她,黃昏他就要入土了,阿蘭怎麼也要回來跪拜,總不能一直瞞著。而且她雖然不懂事,阿琅卻最在意她,兩人從小一塊長大,有些話阿琅不願意跟咱們說,興許就能對阿蘭說出來,說出來,心裡才好受些……」
「嗯,我知道,只是,阿琅以後該怎麼辦呢?他還那麼小……」
秦氏眼睛一亮,撐起身道:「咱們認他當兒子吧?這樣他就能跟咱們一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