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不能這麼輪流出差。」大寶說,「我運氣差,這兩個月來跑的全是信訪案件。」
大寶是個瘦瘦的、戴眼鏡的30歲男人,是青鄉市公安局青鄉分局刑警大隊技術中隊的副中隊長。青鄉是個人口密集的城市,雖然命案發案數不低,但是命案偵破數量在全省領跑。師父看中了青鄉區的法醫工作成績,決定再為青鄉培養出一名可以肩扛重任的骨幹力量,於是師父把大寶從青鄉調來省廳,和永哥一起開始為期一年的以師帶徒培訓。
法醫之所以能夠在又苦又累的工作崗位上樂此不疲,多半是因為法醫們沉浸在參與命案偵破的挑戰性和成就感中。大寶也不例外,他來廳裡兩個月,原本和永哥商量好輪流出差,結果每次輪到永哥出差的時候就是命案,而輪到大寶出差,就是處置信訪案件。兩個月一過,大寶開始不耐煩了。
「其實我覺得處置信訪案件更加磨煉意志、鍛鍊能力。」我說,「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全科的信訪案件都是我一個人包圓兒了。」
「那也不行。」大寶說,「你見過只吃過青菜的灰太狼嗎?」
「灰太狼本來不就只能吃得到青菜嗎?」我知道我剛和永哥去破獲的那一起發生在汀山縣的命案,極大程度上勾起了大寶參與大案的慾望。眼看著這次又輪到大寶出差,大寶開始擔心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們省治安情況很穩定的,這剛發了一起殺死3個的,不太可能又連發大案。」我說。殺死兩人以上的惡性案件在我們省本來就比較少見,按照平時的情況,一年頂多碰見個一兩起,即便是發生了一兩起,多半也都很快通過偵查工作破獲了,需要省廳法醫參與的疑難重大案件著實少見。
「不要大案子,疑難的也行啊,這信訪案件沒挑戰性,沒意思啊。」大寶意識到自己的說法欠妥,又低下頭無奈地說,「不過挺矛盾的,發了案就等於又死了人,還是於心不忍,人間太平比什麼都好。」
我點了點頭,說:「是啊,我們失業了才好。」
正說著,師父的電話就打到了辦公室裡,師父此時已經是刑事技術處的副處長了,搬出了原來的法醫科辦公室:「你把科裡人都叫來我的辦公室開會。」
省廳業務處室人少事多的矛盾非常突出,法醫科其實只有3個人,加上永哥和大寶才勉強能組建兩個出勘小組。命案出勘工作加之日常的傷情鑒定、骨齡鑒定、信訪案件、會診、技術審核、行政管理等諸多繁雜事務,導致科裡每名同志每年出差200天以上的現象也就不奇怪了。
「今天星期一,日子不好,早上就接了兩個事情。」師父說,「雲泰一起傷情鑒定引發了信訪事項需要去複查,青鄉一起疑似命案,兩名村民失蹤。」
「我去青鄉。」大寶已經憋不住了,剛開始聽見信訪案件差點兒昏厥過去,還好跟著有一起疑似命案,即便是疑似,也比複查信訪事項要強一些。看著大寶著急的表情,我們幾個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還沒說完,你急什麼?」師父看一直唯唯諾諾的大寶今天居然這麼大聲地打斷他的話,明白他的心思,板著臉說,「我們省廳法醫去辦案一定要拿主導性意見,你就是青鄉人,你去青鄉辦案,去了見到的都是你的領導,判斷不會受到影響嗎?不好不好。」
大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結巴了半天才擠出兩個字:「不……不會……」
「哈哈!你看你的表情!」師父突然收起了假裝嚴肅的表情,笑得前仰後合,「我逗你呢!秦明、林濤和大寶去青鄉,我已經讓痕跡檢驗科派了一名同志和你們一起去了。」
大寶低了頭笑,這會兒他的臉可算是全紅了。
「不錯,」師父接著說,「願意去挑戰疑難案件的法醫才是好法醫,遇事就躲,有畏難情緒,不會有什麼出息。」
我沒有心思去聽師父調侃大寶,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師父的話:「什麼案子?」
師父拿起桌子上的文件夾扔給我。我翻開一看,是一封通過加密特急傳真接收的「邀請函」,函上寫著:
省廳刑事技術處:
我市青鄉區岬青村某村民家今晨被人發現有大量血跡,兩名住戶下落不明,我局正組織專人尋找失蹤村民。鑒於此案可能為命案,特邀請貴處法醫專家來青鄉市指導偵破。
青鄉市公安局
大寶見我合起文件夾,立即搶了過去翻看,臉上寫滿了興奮。
「岬青村是個很偏遠的小村。」作為青鄉人的大寶輕車熟路,「這個村不到100人,位於我們區的最西邊,是三縣一區的交界處,治安情況不好,盜竊案件時有發生,但是因為這個地方人口少,命案倒是很少見。」
聽大寶這麼一說,我開始擔心起來,害怕是流竄作案,給案件偵破帶來難度。於是我接著問:「今早幾點的事情?」
「早上7點30分我接到的電話。」師父說,「早上7點有群眾報的案,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們去了再問。」
我抬腕看了表,此時剛剛8點,說:「大寶,去秘書科派車,我們馬上出發。」
「路上慢一點兒。」師父關心地說,「還沒有確定是不是命案,去早了也是白搭,最近高速上有霧,安全第一,不要超速。」
我點了點頭,回辦公室拿了筆記本電腦和勘查箱,匆匆地和大寶、林濤坐上了趕往青鄉市的警車。
青鄉是距離省城最遠的一座城市,需要3個小時的路途。因為對案情一無所知,所以也沒有事先思考準備的必要,在搖搖晃晃的車廂裡聽著催眠曲一樣的發動機轟鳴,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夢裡,我還能依稀聽見大寶不停地撥打電話。
下高速的時候,我被收費站前的減速帶顛醒了。我揉了揉眼睛轉頭對駕駛員說:「睡得好香,到了?」
駕駛員點了點頭。我看見大寶正把腦袋靠在車窗上發著呆,於是問道:「大寶咋啦?」
「死了兩個。」大寶說,「沒案子覺得空虛,有案子了又覺得死者可憐。」
「確定是命案了嗎?」
大寶點了點頭,說:「在住戶院內屋後的古井裡發現兩具屍體,高度腐敗。」
「防毒面具帶了吧?」
「帶了,在勘查箱裡。」大寶說,「聽說經過現場簡單勘查後,沒有頭緒,但基本確定是盜竊轉化搶劫的殺人案件。」
我低下頭默默思考著。
「這個地方盜竊案件很多。」大寶說,「我曾一直擔心會出現盜竊轉化的殺人案件,沒想到真的發生了。如果是流竄作案就麻煩了,估計難度不小。」
「抓緊去現場吧。」我鎮定地說,「想那麼多也沒用。」
我們在大寶的指引下,繞過了交通堵塞的市區,從繞城公路直達位於青鄉市青鄉區邊緣的岬青村。
這裡一馬平川,放眼望去看不到邊際,在初秋的金色陽光下,綠油油的莊稼整整齊齊,在成片的莊稼地中央,依稀有幾棟紅磚黑瓦的民房。數公里外,就能看到民房的窗戶上反射著警燈閃爍的光芒。
很快,我們便到達了現場。這是一座寬敞的院落,但屋子看上去很破舊。警戒帶內穿著現場勘查服的警察忙碌地進進出出。青鄉縣公安局刑警支隊分管刑事技術的副支隊長劉三廈一眼就看到了拎著勘查箱的我們,一邊說著:「省廳同志到了。」一邊快步向我們走來,伸出了他寬厚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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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死者是這座院落的住戶,是一對70歲左右的老夫婦。」簡單的寒暄後,劉支隊介紹道,「有一對兒女,兒子50歲,一輩子沒有結婚,在福建沿海做點兒小生意,據說入不敷出,和家裡來往也很少,通常兩年才回來一次;女兒44歲,和女婿兩人都在江蘇打工;死者的外孫20歲,在省城念大學。」
我在院子裡環視了一圈:「還是兩層小樓呢,看起來是大戶人家啊,院子不小。」
「據說這家祖上很富裕。」劉支隊說,「不過到死者這一輩就漸漸敗落了,據瞭解家裡條件不是很好。死者70歲了還在種地,兒子每半年會從福建寄一筆錢過來,不多,也就幾千塊。」
「寄錢?」聽到這個詞,我立馬敏感了起來,「那今年下半年的錢是什麼時候寄到的?」
「我們正在設法和死者的兒子聯絡。」劉支隊說,「不過通過簡單的初步勘查,現場沒有發現任何現金和貴重物品。」
「家裡沒有親屬,那死者的失蹤是怎麼被發現的?」我問。
「這家老頭姓甄,甄家的鄰居最後一次看到這對老夫婦是3天前的下午,當時夫婦倆剛從鎮上買東西回來,後來就再沒人見到他們了。因為他家的這座院落位於村子的邊緣,所以如果沒有人來找他們辦事,是不會有人經過他家門口的。今天早晨7點,一個村民來甄老頭家裡借板車,發現院門虛掩,喊了幾聲沒有人應答,就走了進去。」說到這裡,劉支隊猛烈地咳嗽了幾聲,像是感冒了。
「劉支隊帶病辦案啊,真值得我們學習。」我肅然起敬,「您別急,慢慢說。」
劉支隊笑著搖了搖手,說:「沒事。這個村民走到院子裡後,發現屋裡靜悄悄的,喊了幾聲還是沒人應。他看見屋門大開,就走了進去,發現堂屋的電視機還開著,對面的太師椅上有大量的血跡,於是報了案。我們的民警趕到以後,搜索完屋子,發現沒有人,但是一樓堂屋的躺椅上有血泊,懷疑是命案,他們一方面通知刑警隊,一方面上報了市局,市局領導研究以後就請你們過來了。」
我和劉支隊一起走進院子。院子很大,大概有200平方米的樣子,院子收拾得乾淨整齊,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家講究的住戶。院子的正北有一座兩層小樓,角落的一些紅磚已經殘破不堪,看起來是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我沒有急於走進小樓,問道:「屍體是在哪裡發現的?」
劉支隊說:「跟我來。」
我和劉支隊繞過了兩層小樓,發現小樓的背後也是別有洞天。小樓的後面和院落北牆之間有個3米寬的過道,種了幾棵碗口粗的小樹,樹的周圍長滿了齊腰深的雜草,看來這裡已經很久都處於疏於打理的狀態了。
剛繞到屋後,就聞見了一股刺鼻的惡臭,我揉了揉鼻子,抬眼望去,地面停放著兩具濕漉漉的屍體,因為腐敗,已經略顯膨脹,辨不清容貌。站在一旁的青鄉市公安局孫法醫正用戴著手套的手捲起他那潮濕的褲腳。孫法醫看見我們來了,笑著打了聲招呼後說:「痕檢員在這裡的草上發現了滴落的血跡,才發現深草裡面居然有一口古井。古井看起來很久沒用了,漂著雜物,但是因為是活水,所以也沒臭。痕檢員探頭看下去感覺有東西,於是用長竹竿捅了一下,感覺到裡面可能有屍體。剛才我吊了繩子下井,給屍體上捆了繩子才拉上來,費了半天勁兒。」孫法醫說完苦笑一聲,又低頭整理他弄濕了的褲腳。
我敬佩地看了孫法醫一眼,說:「師兄辛苦了。」
「不如,先開始現場勘查吧?」劉支隊說。
我點了點頭,腦子裡想著孫法醫冒著危險下井打撈屍體的景象,由衷地被這些默默無聞、恪盡職守、不怕髒不怕累的基層法醫所感動。我帶上現場勘查的物件,率先走進了中心現場。現場內有幾名痕檢員正在用小毛刷刷著一些可疑的物品,期待能找出一兩枚可能和案件有關的指紋證據。
現場一樓站著不少現場勘查員,我和大寶只能先上二樓看看。二樓正對著樓梯口是一個小門廳,門廳東西兩側是兩個臥室。東側的臥室裡擺放著一張小床,床鋪上整齊地疊著一床乾淨的被子。西側的臥室裡則擺著幾個大衣櫥和一個五斗櫥,衣櫥的旁邊有一張大床,床頭兩旁各有一個床頭櫃。五斗櫥和床頭櫃都被翻得一塌糊塗,裡面的物品全都散落在床周,連床上的被子也被掀了開來。
「看來真的是盜竊啊。」我指著被翻亂的房間說。
大寶推了推窗戶,說:「據說一樓二樓的窗戶都是關著的,那小偷是怎麼進來的?難道是門沒有關好?不對,應該是熟人作案。」
「有依據嗎?」其實此刻我的心裡也是這麼想的,我只是想知道大寶的依據和我的是不是一致。
「屋後拋屍的古井,要不是熟人,肯定找不到。」大寶說。
「對。」我點點頭說,「看樓下的血跡是在躺椅上,說明有一名死者是在躺椅上遇害的,這裡的被子又是掀開的,說明兩名死者很可能是在睡眠狀態中被害的。」
我仔細看了看床頭的枕頭,接著說:「不過究竟是熟人趁夜裡溜進門來盜竊,還是熟人本來就在這個屋子裡等被害人睡著後盜竊,這才是破案的關鍵。」
「是啊。」大寶說,「不過後者實在有些不太合情理。難道是老兩口晚上沒有把門關好,小偷趁夜色從門口溜進來的?」
「門沒關好是一種可能性,但是可能性不大。」我說,「後者是不合情理,但是不能排除。如果真的就是有一個關係不錯的熟人,晚上準備在這裡留宿呢?」
因為沒有更多的依據,我們沒有繼續討論,開始仔細勘查屋內的傢俱。
經過對床頭櫃的勘查,我們發現一側床頭櫃的抽屜裡有一個暗格,如果不是暗格的小門被打開了,還真發現不了這個暗格。我高興地對大寶說:「你看,這就更加能夠印證兇手是熟人了,不然怎麼會知道這個床頭櫃裡有暗格?而且暗格裡空空如也,估計是小偷得手了。」
「是啊!而且是曾經看到過老人使用這個暗格的熟人。」大寶也顯得十分興奮,畢竟心裡有底了,「走,去一樓看看。」
現場一樓是客廳、廚房和衛生間,客廳的中央是一張飯桌和一把躺椅。躺椅的上面墊著一床毛毯,毛毯靠近躺椅頭部的位置黏附著大片血跡。血跡以頭部中央為中心,向兩側噴濺,血跡形態提示出的方向非常明顯。躺椅的旁邊放著另兩把靠椅,對面是一台彩電,電視機還處於開啟的狀態。
我從勘查箱中拿出放大鏡,仔細地觀察著躺椅頭部的血跡形態,突然,我發現了毛毯上一處可疑的痕跡:「林濤,來看看這是什麼痕跡。」
林濤正在詢問青鄉市局痕檢員現場勘查的前期情況,聽我這麼一說,走了過來,對著我的放大鏡仔細一看,說:「這是一個直角的壓痕,能在軟物上留下直角形的壓痕,應該是有棱邊的金屬物體形成的。」
「空心的還是實心的?」通過現場勘查的痕跡,再結合死者的損傷,可以更準確地推斷出致傷工具,所以我急切地問林濤。
林濤仔細地觀察了壓痕幾分鐘,抬起頭對我說:「目前看,應該是實心的。」
我點了點頭:「樓上的枕頭上也有類似的痕跡,不過看不清楚,結合這兩處痕跡看,這應該是兇器打擊死者打偏了留下的痕跡,那麼就可以斷定兩名死者都是在睡眠狀態下被襲擊的。怎麼樣?可有什麼其他發現?」
林濤搖了搖頭,說:「他們說可疑的物件都看過了,沒有發現可能與本案有關的證據。」
我輕輕推開廚房的門,和林濤先後走進去巡視了一週。廚房如同院子裡一樣,很整潔,鍋碗瓢盆都分類擺放著。廚房裡沒有發現剩菜剩飯,但是冰箱裡放著不少新鮮的蔬菜和肉。
「不是說家庭條件不好嘛?」我說,「吃得不錯啊。」
「看來他們是定期去鎮裡買菜,伙食看起來是不錯,但是這麼多菜他老兩口得吃上很久吧。」林濤說。
「對,村民最後一次見他倆就是他們從鎮上買菜回來。」我想起了劉支隊說的話。
正準備離開廚房,林濤說:「你看,這裡有血。」
我順著林濤的指尖看去,原來廚房窗戶下的灶台上有滴落的血跡。看到滴落的血跡後,我們又趴在地上仔細觀察地面。雖然廚房是土質的地面,但是我們還是在土的表面發現了幾滴滴落狀的血跡。
我推開廚房的窗戶,說:「林濤,看來死者的屍體是被兇手從這裡的窗戶扔出去的,然後兇手再繞到屋後把屍體扔進井裡的。」
林濤說:「對,應該是這樣,不過,這能說明什麼呢?兇手這樣是節省運屍拋屍的路程。」
我神秘地一笑,說:「很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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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想,」我接著說,「兇手直接把屍體從這裡扔出屋外,那麼就說明他早就知道窗戶的後面有一口古井。」
「你是說他對地形非常熟悉。」林濤說。
我笑著點點頭,走出了屋子,到位於院子東側的一間小房裡看了看。
小房和兩層小樓是相連的,房子很狹小,房子的北側沿牆壁砌了一座池子,池子有1米多高。我指著池子問身邊的大寶:「這個是做什麼用的?」
大寶說:「這個池子是農村儲存糧食用的,池底和四周都用塑料布鋪好,糧食儲存在裡面,上面再蓋上塑料布,可以防潮。」
「可是,」我指著池子裡面說,「這裡面怎麼會有麥稈?」
正在此時,劉支隊走了進來,急匆匆地說:「聯繫上死者的兒子了,他兒子說前不久剛郵寄了5000元錢回來,估計也就是上個月底能到這邊。」
「現場沒有錢,床頭櫃暗格被打開了。」我說,「看來兇手是得手了。」
「不過,」大寶說,「這個兇手時間卡得還真準啊,這邊錢剛到賬,他就來作案,難道真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我沒有應答,繼續指著池子裡的麥稈問:「劉支隊,你看看這裡的麥稈,是做什麼用的?」
劉支隊探頭看了看池子裡面,說:「不知道,這裡不應該有麥稈,這裡應該全是糧食。把麥稈放在裡面,以後取糧食的時候不會很麻煩嗎?」
我指了指房子南側的麥稈堆說:「麥稈是從那裡拿過來的,為什麼要把麥稈放在這裡?」
「這裡的麥稈不多,」劉支隊說,「應該是家裡留下來生火用的。」
「有沒有可能是兇手搬來這裡,準備把屍體放在池子裡焚燒呢?」我大膽地推測了一下。
「完全有可能。」大寶支持我的看法。
「兇手開始準備焚屍,但沒有拿過來多少麥稈,想法就發生了轉變,這是為什麼?」我說,「從焚屍變為藏屍,說明兇手意識到如果著火會很快發案,他要拖延發案的時間。」
「之前我們確定了兇手肯定是熟人,而且兇手殺人後需要逃離的時間,所以才會藏屍拖延發案時間。」大寶補充道。
「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了。」劉支隊說,「我馬上就安排人去查一下死者的熟人,尤其是案發後離開家的熟人。」
我點了點頭,說:「先去殯儀館檢驗屍體吧。現場勘查完以後,封存現場,以備復勘。」
坐在趕往殯儀館的警車上,我和大寶都低頭思考。
「熟人作案是沒有問題的。」大寶說,「瞭解井的位置,瞭解廚房的窗戶後面是古井,殺人後藏屍拖延案發時間,趁被害人熟睡中下手,知道床頭櫃有暗格,甚至知道死者在前不久拿到了一筆錢,這不是熟人作案是什麼。」
我摸了摸胡楂,說:「這個沒問題。剛才我又想到一個問題。」
大寶說:「什麼?」
我說:「你有沒有注意到,現場的電視機是處於開啟狀態的?」
大寶點了點頭。
我說:「顯然不可能是兇手殺完人後開電視機。結合死者是在電視機對面的躺椅上遭襲的情況,應該說明死者生前正在看電視。」
大寶補充道:「兇手能拿著兇器靠近死者,說明死者已經睡熟了。」
我說:「對,這是關鍵。如果是死者沒有關好門,兇手敢在屋裡開著電視機的情況下進門行兇?那膽子也太大了吧?如果是熟人作案,那麼兇手就更不應該冒這個險,如果拿著兇器進門被死者發現,跑都跑不掉。」
大寶點了點頭,說:「這個有道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兇手應該是發案當天準備留宿在死者家裡的熟人。」
我揚了揚眉毛,說:「對,這樣的話,偵查範圍應該就縮小了許多,能留宿在死者家裡的人不多。」
「有一定的道理。」大寶說,「先這樣通報吧,希望能對偵查有所幫助。」
很快,我們就驅車來到了青鄉市殯儀館。青鄉市殯儀館是一座新建的殯儀館,所以裡面的法醫學屍體解剖室可以說是非常氣派的。一座兩層小樓,老遠就能看見門口閃亮的「青鄉市公安局法醫學屍體解剖室」的門牌。解剖室裡的標準化器械一應俱全,具有上壓風、下抽風的全新風系統,是一個規範化的標準屍體解剖室,在這樣的解剖室裡工作,可以大大地減輕屍毒對法醫身體健康的損害。
在標準化屍體解剖室裡進行尸體檢驗,再加之有防毒面具的第二重保護,雖然本案中的兩具屍體都已經高度腐敗,但我們也不會被惡臭影響了工作的細緻程度。而且解剖室裡有兩張不鏽鋼解剖台,我們可以同時進行尸體解剖,節約了很多時間。
我和大寶一組,青鄉市的孫法醫和他的徒弟一組,同時開始對兩具屍體進行尸體檢驗。
「不用等血跡檢驗了。」我說,「現在我們可以斷定甄老頭死在躺椅上,而甄老太死在樓上的床上。」
大寶點點頭,說:「是啊,老頭的頭上有開放性損傷,大量出血。但是老太的頭上沒有開放性損傷,只是顱骨貌似變形了。」
我按照從頭到腳的順序仔細檢查了屍體的屍表,對孫法醫說:「老頭這邊全身沒有軟組織損傷,除了頭上滿臉血污,應該有開放性創口。你們那邊呢?」
孫法醫說:「一樣,顱骨輕度變形,其餘未見明顯外傷。」
「這就更能驗證死者是在熟睡中遭遇襲擊的。」我說,「沒有任何抵抗傷和約束傷,甚至連眼睛都沒能睜開。唉,也算是去世的時候沒有痛苦吧。」
我一邊為這對老夫妻活到70歲卻不能善終而嘆息,一邊用手術刀慢慢地剃去屍體的頭髮。
法醫都是好的剃頭匠,對於法醫來說,必須用最精湛的刀功把死者的頭髮剔除得非常乾淨,既不能傷到頭皮,也不能留下剩餘發樁。只有乾乾淨淨地剔除死者的頭髮,才能完全暴露死者的頭皮,從而更清楚地觀察死者頭部有無損傷。這種損傷可能是致命性的,但是也有可能只是輕微的皮下出血,即使是輕微的損傷,也能提示出死者死之前的活動狀況。
甄老頭的頭皮上有5處創口,創口都明顯帶有稜角。我們切開死者的頭皮,發現頭皮下有大片的出血,5處創口中的3處下方有凹陷性骨折。但骨折的程度不是很重,3處凹陷性骨折都是孤立的,沒有能夠連成片。因為甄老頭的顱骨比較厚,我們費了半天勁兒才鋸開了顱蓋骨,發現整個腦組織都存在蛛網膜下腔出血,還伴有幾處腦挫傷。
甄老太的損傷和老頭的損傷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頭皮上沒有挫裂創,取而代之的是有明顯特徵性的皮下出血。
「這幾處皮下出血基本可以告訴我們兇手使用的是什麼致傷工具了。」孫法醫指著甄老太頭皮上的皮下出血說。
我探過頭去看了一眼,說:「呵呵,方形皮下出血,金屬類方頭鈍器。」
大寶補充得更具體:「方頭鎚子啊。現場沒有發現方頭鎚子,看來兇手是把兇器帶走了。下一步要偵查去搜了。」
「不過,」我突然發現了疑點,「你們不覺得這樣的損傷輕了一些嗎?」
「嗯,」孫法醫說,「確實是的。這樣的損傷,木質的工具不可能形成,鐵質的,又顯得太輕。連顱骨骨折都很輕,如果是用金屬鎚子打擊頭部的話,損傷肯定不會這麼輕微,估計腦組織都會挫碎的。」
「有一種情況可以解釋。」大寶說,「兇手的力氣小。未成年人作案,或者是女性作案。」
大寶的這種解釋聽起來很有道理,我們都在沉思,看看這個推斷能不能使用。沉默了許久,我說:「不可能,兇手是身強力壯的青年男性。」
大寶和孫法醫似乎理解了我的意思。我接著說:「如果是老弱病殘婦,怎麼可能把一具這麼重的屍體從那麼高的廚房窗戶扔出去?而且看地上也沒有拖擦的痕跡,屍體應該是被背進廚房或者抱進廚房的。那麼這個兇手一定是個身強力壯的人。」
在場的人都在默默點頭,我接著說:「那麼為什麼他決意要殺人,卻沒有使上全身的力氣敲打死者頭顱呢?」
因為高度腐敗屍體的軟組織會有變色,很多腐敗造成的皮膚顏色改變都疑似損傷。為了不漏檢一處損傷,我們仔細地把每處顏色改變都切開了觀察。兩具屍體的檢驗雖然是同時進行的,但是屍檢工作還是持續了近4個小時。
我們沒有被臭氣熏著,衣服卻沾滿了臭氣。當我們坐進車裡的時候,駕駛員皺了皺眉頭說:「先去賓館洗澡換衣服吧。」
洗漱完畢已經到了晚飯時間,我們來不及吃晚飯,火急火燎地跑到了專案組,想獲取更多的信息。
劉支隊剛看見我們走進專案組的大門,就皺著眉搖了搖頭,說:「讓你們失望了。」
「怎麼?」我說。
「對甄老頭甄老太生前的熟人和親戚進行了仔細的調查,」劉支隊沮喪地說,「全部排除作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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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消息雖然不好,但是並沒有打擊我破案的信心。我說:「要不要再重新整理一下,看有沒有什麼疏漏的地方?或許是有人作偽證,包庇兇手呢?」
「你開始說了,兇手之所以沒有選擇焚屍,而是選擇了藏屍,最大的可能是兇手作案後準備逃跑。」劉支隊說,「但是我們查了所有可疑的人,都沒有跑。那麼,兇手為什麼要拖延發案時間呢?」
「我們也是推斷。」我也開始心裡打鼓了,「這個不能作為排查標準,畢竟推測不是依據。」
回到賓館,我思緒萬千,卻怎麼也整理不清楚。於是我閉上眼睛、關上思維,決定明兒一早就求助於師父。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帶著全套現場、屍檢的照片電子版,到市局找了台能上互聯網的機器,把照片傳上了省廳的FTP(文件傳輸協議)服務器。
「師父,」我打通了師父的電話,「幫忙看看照片唄,遇見困難了。我們認為是在死者家留宿的熟人,但是經過一輪的排查,都排除掉了。現場又沒有什麼痕跡物證可以甄別犯罪嫌疑人,一時不知道怎麼下手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網上會診?」師父在電話那頭說,「我先看看吧,1個小時後再聯繫。」
我知道師父雖然是法醫界的專家,但在電腦操作方面確實是個新手,可能他通過照片半個小時就能找到案件的突破口,但要讓他下載照片再在電腦上打開,估計也得要半個小時。
在焦急的狀態中,時間過得特別慢。
師父總是那麼準時,1個小時以後,電話準時響起。
「天天吵著要成為專家,」師父說,「這麼顯而易見的問題都發現不了?」
師父的開場白讓我十分詫異,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現場有一張躺椅對不對?」師父沒有理睬我的沉默,接著說道,「躺椅上有血對不對?說明死者是在躺椅上遇襲的對不對?」
「這個我知道,我們都發現了,但是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啊?」我說。
「首先,我要肯定你們的推斷,應該是準備留宿在死者家裡的人作的案。」師父說,「顯而易見,老太上樓睡覺了,兇手坐在放在躺椅旁邊的靠椅上和老頭一起看電視,等老頭睡著以後下的手。」
「這個我們也推斷到了。」
「關鍵是那個躺椅,是可以前後搖晃的對不對?」師父接著問道。
「對啊,」我說,「就是太師椅啊。下面是弧形的底座,是可以前後晃的。」
「那麼,既然是頭部可以上下移動的椅子,兇手怎樣才能擊打死者致死呢?」師父接著問道。
我彷彿慢慢地找到了思路。對啊,椅子可以上下晃動,如果兇手直接打擊的話,死者頭部會隨著椅子往下晃動,這是一個緩衝的力,不可能導致顱骨骨折這麼重的傷。我突然想起了兩名死者頭上的傷比想像中要輕,於是問道:「會不會是因為椅子晃動的緩衝,才導致死者頭部的損傷比想像中要輕?我們認為兇手身強力壯,但是死者頭部的損傷沒有那麼重。」
師父說:「你理解錯了重點。如果椅子可以緩衝,根本就不可能打成顱骨骨折。頭部損傷比想像中輕,另有原因。」
「那您看出的這個椅子緩衝作用,對案件偵破有什麼用呢?」
「你想一想,兇手不是傻帽兒,他當然知道這樣直接打擊死者頭部,死者頭部會隨著椅子的搖晃而緩衝,不會致命,那麼他會怎麼辦?」師父說,「要是你,你會怎麼辦?」
我覺得師父說的非常有道理,換位思考了一下,便答道:「要是我,我會用一隻手扶住躺椅的頭部,另一隻手拿兇器打擊。」
「對呀!」師父說,「如果兇手沒有戴手套,躺椅的頭部下方必然會留有指紋。」
我恍然大悟,接著問:「明白了,痕檢員初步勘查現場的主要目標是現場的一些日常物件,不可能注意到躺椅頭部的下方。我馬上請林濤過去再看一看。」
師父接著說:「另外,你們推斷是熟人作案,所有的熟人都已經被排除掉了?」
我說:「是的,除了家裡人,都排除掉了。」
「為什麼不能是家裡人?」師父問道,「你覺得這個世界上絶對不會有殺親案嗎?」
我拍了一下腦袋,說:「是啊,我們都因為死者家人不在本地、兇手下手兇殘不留活口,而忽略了死者家人的作案可能性。」
「相信自己。」師父看見我找到了頭緒,鼓勵我說,「自己再好好想一想。」
掛斷了電話,我一方面請林濤去現場復勘,一方面自己躺在賓館的床上,任憑腦中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拼接出案件原始的狀況。瞭解院內有隱藏很深的古井,瞭解床頭櫃裡有暗格,瞭解死者兒子給死者寄錢的時間規律,這其實通常只有家裡人才能掌握。之前就是因為看到慘不忍睹的現場而不敢聯想是死者親人所為,現在反過來看,死者在發案前特意去鎮上買了那麼多菜,甚至一餐吃不完還要儲藏在冰箱裡,不恰恰說明了他們最為心愛的親人要回來吃飯嗎?兇手開始想焚屍,繼而又改變主意,不恰恰說明了兇手不捨得毀掉以後可能屬於自己的財產嗎?兇手要刻意地拖延發案時間,爭取逃離的時間,不恰恰說明了兇手原本並不應該在本地嗎?兇手身強力壯,打擊死者的時候卻手下留情,不恰恰說明兇手不忍下狠手嗎?
這麼多線索慢慢地串聯到了一起,我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駕駛著警車開往市公安局。
「去查他的親人,兒子、女兒、女婿和外孫。」我踏進專案組門後的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尤其是外孫。」
劉支隊愣了一下,說:「他們都不在本地,村民也沒有反映他們近期曾回來過啊?」
「甄家在村口,如果兇手晚上回來,晚上作案,晚上再逃離的話,村民確實不可能發現他回來過。」我說,「我現在有充分的依據推斷兇手很有可能是死者的直系親人。」
「有發現了!」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林濤就闖進了專案組說,「不出所料,躺椅下發現一枚新鮮的灰塵指紋。」
「好!」劉支隊對林濤的發現更感興趣,發現了可能與案件有關的直接證據,就是給專案組打了一針強心劑。有了得力的現場證據,有了明確的新鮮的偵查方向,整個專案組彷彿又活躍起來。很快,10名偵查員分為3個組分赴死者親屬所在的三地開展工作,而我們每日就泡在現場裡,以求可以發現更多的線索和證據。
我們並沒有滯留幾天,工作組出發後的第二天,就傳回了喜訊。
甄家老夫婦的外孫陶梁,在省城一所大學讀大二。原本學習成績優秀的陶梁自從談戀愛以後,彷彿就變了一個人。可能是因為家境貧寒,他利用上課的時間外出打工,來支付和女朋友租住校外的房租。因為總是翹課,他的學習成績也一落千丈,這讓年級輔導員很是擔憂。案發前兩週,陶梁和自己的好友一起喝酒時曾稱他女朋友要鑽戒,一枚鑽戒至少幾千塊,他因為弄不到那麼多錢,擔心女友會因此提出分手而顯得十分沮喪。
案件關鍵的突破是,通過外圍偵查,偵查員發現陶梁的女朋友目前戴上了一枚閃亮的鑽戒。
「抓人吧。」劉支隊低聲說道,「第一時間取指紋。」
第二天一早,我在市局審訊室裡看到了滿臉淚痕的陶梁。在民警給他戴上手銬的一剎那,陶梁的精神就崩潰了,據說他又哭又喊地鬧了整整一個晚上,被帶回審訊室以後才慢慢地恢復了神志。據陶梁交代,他當天電話告知自己的外公外婆晚上回家小住,晚上回家吃完飯後,趁外公外婆睡著之際,先後殺死了他們,然後拋屍入古井,並於第二天清早乘車返回省城。殺人的原因,就是為了床頭櫃暗格裡的5000元錢。
大寶原以為自己來省廳參與偵破第一起案件後會非常有成就感,但是在我們返回省城的路上,他一直緘默不語。我和他一樣,心情異常地沉重。陶梁殺害了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外婆,殺害了把他當成心頭肉的外公,只是為了區區5000元錢,為了一枚鑽戒,為了那所謂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