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角色最後還是我的。
藝人長期浸淫在圈子裡,或多或少帶著一點虛驕與勢利,偶爾的推心置腹也要分辨再三,是否只是演技比較高超的陷阱,顏安安的哀傷表現的是真實的,但是太過干淨,至少對於劇本裡一個靠床上位的藝人來說太過干淨,就只是純粹的哀傷,大概由於她的戲路多半是清純路線,表演起來未免會往老路上靠。而且她太過注意臉部表情,忽略了身體動作。
我是特意把絲襪上的絲抽壞了,然後用水洗掉了來的路上精心化的妝,露出蒼白不加掩飾的臉色。
臉色蒼白,一雙眼睛,低低垂著。不再有當初一般流瀉的光芒,不再咄咄逼人直視對方,驕傲而得意,而是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斂氣低眉。放慢腳步,恨不得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聲音都消失掉,恨不得自己都消失掉,曾經得勢時炫耀攀比能夠極大滿足自己內心的宴會,現在心境卻悸動並且恐懼。這輩子不是生而就能和最有錢的男人碰杯喝著陳年的紅酒的,不是沒有苦過沒有體會過貧窮和委屈壓迫和排擠,但卻從來沒有如今天這般苦澀窩囊絕望。
這樣一個行業和職業,注定是被動茫然的,藝人的體面得意和優越感都是要通過他人的肯定才能獲得的自我評價,她們骨子裡可能是怯懦自卑甚至覺得自己骯髒,但每每燈光下萬千粉絲的尖叫和愛戴,讓她們才贏回自尊和得意。才體會到站在世界頂端的高傲和揚眉吐氣,或許昨晚還疲憊不堪的出席各種酒席強顏歡笑虛與委蛇或者是在床上被折騰到低聲求饒,但是穿上衣服畫好眉陽光下那些陰影就像從來不存在過一樣。
韓潛和導演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我,矛盾而掙扎,陰暗而天真的女主角。
大胡子覺得我給他長了臉,但鑒於韓潛在場也沒造作,只是挫著手等韓潛發話。顏安安本來坐著等我出丑,現在一張臉白的倒是和沒化妝的我有的一拼。
切!我雖然不是影視專業的科班出身,好歹讀了那麼久的編導,兼修電影學,雜七雜八學了一大堆,之前和幾個英國同學一起做的畢業作品還被學院評為優秀呢。我內心哼哼唧唧,韓潛憑什麼看不起我。
我往韓潛的方向假裝不在意的掃了一眼,可惜他並沒有抬頭和我有眼神接觸,我有點失望,
只見他和之前那個挺有氣質的姑娘耳語了幾句才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那時候已然是波瀾不驚,很好的收斂了可能出現過的情緒了。
韓潛朝我看了一眼,說:「那就你吧,和角色沒有違和感,很契合。」
這下我倒一時聽不出他這是諷刺我靠潛規則上位所以特別能體味劇中女主的感情契合角色還是其他什麼。讓我驚愕的是他下面做的一件事情。
他把那個坐在他身邊的氣質姑娘往眾人面前一推:「這是柳疏朗,這個劇的女二,就定她,你們認識一下。」
於是柳疏朗姑娘微微欠了欠身:「承蒙韓學長關照,大家好,以後一起工作還請多多關照。」
好一副前輩提攜後輩的圖畫。韓潛溫柔的看著氣質美人柳疏朗,默示鼓勵般的點頭示意她繼續下去,我卻有點神游,我想起了那個夜晚醫生還沒來的時候韓潛是在燈下用酒精棉幫我腿上的傷口消毒的,怎麼想卻只記得那時候燈光下他的側臉專注認真,並不記得當時他的臉上是否曾經閃過這樣柔和的表情。
我寫八卦的時候想方設法想要弄到韓潛濫交或者和任何一個什麼其他女人有私情的證據,現在終於有一點頭緒了,說不定就能順籐摸瓜找到些微,好讓我解脫出這個事情,但是現在我倒不如想象中的高興。
晚上例行一起吃飯,大胡子做東,似乎是想先團結好劇組各個人員,因為李凱銳檔期很緊,所以我們的電影也必須夾縫中求生存。正好一桌人,柳疏朗和韓潛很自然的坐在一起,我被安排在韓潛旁邊,我旁邊是另外一個贊助商,眼神總色迷迷的中年男,有過不少丑聞,在床上好像還玩死過人,我望了一眼大胡子,不知道他這樣安排座位是什麼意思,大胡子給這個男人和韓潛敬了幾次酒,都沒敢看我。
吃飯期間這個贊助商總是借機給我夾菜不停毛手毛腳,在桌子下也不斷用腿蹭我,勸酒搭話,滿口黃牙,我看到他臉上隨著燈光此起彼伏顫動的肉層,一腔食欲都冷卻了,桌面上觥籌交錯氣氛一派祥和,桌布下卻是一場自衛反擊戰,我為了閃避中年贊助商的騷擾,只好不停往韓潛那一邊靠,有時候力道控制不住我的腿就撞上韓潛的腿。這樣幾次以後韓潛也終於有點起疑的皺眉看我,聯想我在他心裡的惡劣形象,我只希望他不要覺得我是在刻意勾引撩撥才好。
好在他身邊有氣質美女柳疏朗,真正是解語花,我瞧得出我邊上那個死贊助商對柳疏朗也是有那麼點垂涎意味的,但人家是韓公子的學妹豈敢招惹。
我被灌了不少酒,中途中年贊助商出門一趟,可惜還沒等我松口氣他就顛著滿臉爛肉又入座了,還輕佻的過來假意贊歎我耳環漂亮為我撩了撩頭發,然後偷偷摸摸塞了一張卡給我。
是一張房卡。我忍著滿口想爆粗的沖動跑到盥洗間抹了把臉,剛才給宋銘成打電話直接轉進了語音信箱,宋銘成這貨總這德行,關鍵時刻總是連影子都見不到。而且宋二少爺真的沒什麼威信,HT雖掛名在他下面,掌握實權的還是宋大少爺,不然大胡子好歹知道我和宋銘成有關系匪淺,不會還默認般不干涉這個贊助商行為。
不過站在大胡子立場想,我也不能強迫人家去不畏強暴,洗了臉,我只好對著鏡子轉了轉手腕扭了扭脖子。老子晚上看來要體力活動傷筋動骨一下了。
一旦打定主意我回到酒桌上態度立刻就大轉變,笑顏如花,那贊助商摸我的手我也只是嬌嗔害羞欲拒還迎般的抽回來。韓潛一直冷冷的看著我在那邊逢迎,韓嵐嵐忙著和偶像李凱銳搭話並沒注意飯桌上的氣氛,且飯桌上活躍氛圍這種事也輪不到她來做,李凱銳在前半段那贊助商騷擾我的時候還曾經想幫我解圍。現下看我這副樣子臉上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不打算再理我。柳疏朗像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尷尬情況,索性眼不見為淨,假裝什麼都沒看到的繼續和韓潛咬耳朵。
清高。你們都清高。
社會上層,他們有高潔的道德標准,講趣味講品味,聽歌劇玩藝術,然後要求你也要和他們一樣高潔的活著,即是你喝不起咖啡進不起飯店,他們還要求你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不然他們就會用那種看一坨垃圾的眼光看你,就像韓潛那晚看我的一樣。我想起蘇婷和我說的一句話「如果你想他們炫耀自己,那就打消這個念頭,他們照樣看不起你。」和後面的悲涼。
我們不過是藝人,是戲子。我們的無奈他們看不到,他們只看到我們的屈服,看到我們在他們的威逼壓力下脫下衣服,然後笑著罵我們下賤。
大概是酒精的原因,我頭有點疼,心裡也無比委屈無比憋火無比憤恨。
我想起蘇婷在午夜慘白著臉冒著雨到我的公寓,我看到她肩膀抽搐聲音破碎的告訴我她剛從誰誰誰的床上下來,眼神空洞,然後抖著手點一根煙。
在氤氳上升的煙霧裡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蘇婷家裡條件並不好,她是早年為了弟弟輟學進城打拼的,後來父親肝病病危才做了模特進了圈子,照她說的因為撈錢快。
然後這種她的委屈壓抑回憶痛苦和我的委屈壓抑難受夾雜在一起,在這個飯局裡不停累積膨脹達到了一個蘑菇雲的大小。我隱隱覺得今晚要壞菜。
可惜酒壯人膽。
所以等我按著房卡找到房間的時候,我已經是熱血小憤青附體了。我覺得無論如何都要弄一弄那個贊助商,大不了向家裡妥協。
那贊助商還沒來,似乎剛才韓潛喊他出去談什麼了,我跑到房間浴室,把裡面所有溶液都混進我爽膚水的噴霧瓶裡,然後在包裡翻到蘇婷之前用來減肥放在我這裡的辣椒粉,像是老巫婆攪拌毒藥一樣炮制了一個防狼噴霧劑。
老色鬼,要你好看,讓你豎著進來橫著出去。我這回鐵了心要揍他個結實,實在不行再找宋銘成這衰貨出來擋槍。
我拿了一個枕頭,踢掉高跟鞋,關掉燈,貓在黑暗裡等他開門進來。
等人影進來的時候其實我已經隱約覺得身形上有些不對,但奈何被激憤沖糊了腦子,我大叫一聲沖上去對著人影的臉部胡亂噴了一通,按照我的劇本下面應該是人影嗷嗷慘叫然後倒地不支,之後我就用枕頭壓住他的臉然後一屁股坐到他身上掄起拳頭暴打。並且整套動作務必做到「三不見」,身上不見傷,臉上不見血,周圍不見人,打的他哭爹喊娘但又沒見到我的臉最後來個死無對證。
可惜第一步就沒對,我似乎噴的沒對地方,人影抹了一把臉,直接把我的手一扭,往床上一推,然後身體壓上來,制住我的掙扎扭動。
這下我有點慌了,老家伙難道剛才去嗑了藍色小藥丸再准備來睡姑娘的?可惜對面人影沒啥進一步動作,只是壓在我身上喘息,我感到脖頸裡那股陌生的呼吸,火燎火燎的,只好破口大罵。
我這人有一個本事,語言功底好,又敢於創新實踐,總能在詞組組合中把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發揮到極致。所以我等我淋病性病艾滋病什麼的一遍罵完才終於發現壓著我的人影那肩膀剛才抖動的,不是因為氣,而似乎是在笑。
我知道靠山到了,於是一把掀開人影,對准人家屁股就是一腳:「宋銘成你這個蠢蛋,要是來晚了我被人非禮了什麼了的你就只好自宮謝罪或者天涯亡命然後最終被你爹找到切掉JJ吧。以後機靈點,時刻關注好我的安危,別以為你那裡是可以春風吹又生的。」
人影還是杵在那裡沒動,我這下更沒好氣了,過去一把就揪起他的耳朵:「剛才辣椒水噴到你了沒?快給我看看。」
我以前揪宋銘成的時候他就一邊護著耳朵一邊罵我女流氓,這回倒乖巧的異樣。我只當他是知道救駕來遲心虛氣短,從來沒想過這個人影也許根本就不是宋銘成。
所以我想燈光再次亮起的時候,我的表情大概特別蠢,怎麼說,大概就像張衡地震儀下面蹲著的那些個蛤蟆,張著嘴震驚的一句話說不出。
然後我聽到一個男人低沉好聽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氣息還熱乎乎的噴在我的耳廓上,有點癢。
他說,「沈小姐,你是不是能把你的手從我的耳朵上移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