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很年輕的時候,穆昱宇就形成了自己對女人的觀念,隨著時間的推移,從一個女人到另一個女人的積澱,這些觀念幾乎就如長在他身上的老繭一樣根深蒂固,無可變更。他也不是沒經歷過對某個人悄然心動,也不是沒有對某類特定外形的女人有所偏好,但就如缺乏陽光照射的植物一樣,他天生對這種事缺乏生機勃勃的想像,也杜絕激情澎湃的可能。
在事業上他是無懈可擊、運籌帷幄的領袖型人物,有不容他人質疑的魄力及恰到好處的野心。他是一個審時度勢的高手,生來就知道往哪裡前進能達到利益最大化。他冷靜而堅忍,身上早早就摒除了年輕人不必要的浮華和虛榮。他的創業過程充滿艱辛,但每逢難關,他都能做出旁人無法企及的準確判斷,付出付得起的代價,從而度過險地,一路朝前。
他的成功並非偶然,像他這樣的男人,手段狠辣果敢,必要時連自己都能犧牲,還有什麼能阻擋得了他前進的道路。
但面對女人,他與其說缺乏親密感,不如說缺乏對親密感這種東西的信賴。他壓根就不相信這世上的男女只靠感情就能維護牢靠穩固的婚姻關係,他認為這種東西必然跟實際利益相聯繫,婚姻是一種社會行為,它關聯兩個利益團體能不能合作,能不能雙贏,而不是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傻乎乎地懷揣對未來的美好夢想進入幸福。
就如他跟葉芷瀾的婚姻一樣。
在那個時候,他需要葉家的資金支持,葉家需要他從美國帶回來的新技術,但雙方都信不過彼此,於是聯姻成為最好的選擇。整個過程,從相親到訂婚到蜜月旅行,穆昱宇都顯出異乎尋常的冷靜和置身事外。他像簽訂合約一樣簽下自己的婚書,他像參加工作晚宴一樣參加自己的結婚儀式,他像面見新的客戶一樣面對自己的新娘,他甚至想,婚姻就該是這樣,一目瞭然,付出和得到,即將付出和即將得到,都一目瞭然。
就這樣多好,不必像自己的生母那樣,耗盡心神去操持家庭,最終連健康和命都搭上。在這一點上他承認自己像他的生父,他們都善於將生活分解為一塊塊摸得著看得見的既得利益,獲取大的,捨棄小的,彷彿事情本該如此。
所以父親拋棄前妻生下的孩子組建新家庭其實無可厚非,哪怕穆昱宇想起來會有生理性乾嘔,可他還是同意,這麼做無可厚非。
「你不會幸福的。」 養母嚴肅地對他說,她在很多事情上從未乾涉過穆昱宇的決定,但她是個老派知識分子,相信婚姻具備它該有的神聖性,這事關穆昱宇的終生大事,她沒法跟以前那樣,只做出尊重的姿態。
「我本來就不是為了幸福。」穆昱宇硬邦邦地反駁他的養母,「我選擇的,是目前這個階段最適合我的女人,我做的,是必須而且應該做的事。」
「我並沒有懷疑你決定結婚時缺乏理性,小宇,」穆玨說,「恰恰相反,我擔心的是你太理性,這不是一個人該有的結婚態度,你冒然這麼做,對女方,對你自己都不負責!」
或許是那段時間積的壓力太大,或許,穆玨的話戳中了穆昱宇心中軟弱的地方,他生平第一次跟養母吵了起來,吵到後來,穆昱宇忽然對養母產生了怨怒,他覺得這個女人這麼懂自己,那麼該理解他對事業的執著,該明白這場婚姻對他來說必不可少,那為什麼還要阻止?為什麼不能像以往那樣只是當個支持兒子的母親就好?他腦子一空白,嘴上已經冷笑著,不管不顧地說:「我的事不用您多管,我就是要娶葉芷瀾,您不讓我娶,是不是因為您自己一輩子嫁不出去,所以恨不得全天下人都跟你一樣孤獨終老?」
話說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驚詫於這麼傷人的話,他怎麼就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這句話殺傷力很大,養母臉色瞬間蒼白,後退了幾步,用悲傷和責怪的目光看著他。穆昱宇萬分後悔,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不是習慣道歉的人,尤其是,他不知道怎麼對自己而言亦師亦友的穆玨道歉。
但穆玨後來還是原諒了他,她去參加了他的婚禮,並儘可能微笑著祝福他,她還按小城的習慣,給新嫁娘置辦了一對金手鐲、一對金耳環和金戒指,作為婆家接新婦的見面禮。葉芷瀾當然看不上這些樣式老舊的黃金首飾,穆昱宇後來用一整套鑽石首飾跟她換回了這幾件黃金飾物,他一直將東西藏在自己的保險櫃那,想這是養母給自己的祝福,決不能浪費在葉芷瀾那。
「你沒有對不起我,小宇,」當他終於道歉時,穆玨溫和地對他說,「你只是對不起你自己。別不以為然,我知道這句話很像老師對學生說那種沒多大用的廢話,可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件事上我真沒說錯,但你做錯了。」
穆昱宇抿緊嘴唇,為了避免再次起衝突,他選擇一言不發。
「我是沒結過婚,但不代表我不懂什麼是婚姻,」穆玨悲憫地看著他說,「婚姻不只是一男一女搭伙過日子,實際上,選擇不同的人,會帶給你不同的生活。你知道為什麼結婚要找對的那個人嗎?」
「為什麼?」
「因為對的人,合適你的人,會讓你活得更自由,更接近你內在深處的那個自我,會讓你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過得充滿意義,那才是所謂的幸福。」
穆昱宇不以為然,他聳肩說:「我現在每天都過得很有意義。而且葉芷瀾還算好,模樣漂亮,才藝也會不少,我跟她沒您想的那麼糟糕。」
穆玨沒再多話,她點了點頭,啞聲說:「那就好。」
他們倆一起注視著窗檯上的君子蘭,雙方陷入沉默,過了很久,一個問題彷彿自己生產出來一樣,自然而然從穆昱宇嘴邊跑出來,他問:「您為什麼不結婚呢?」
穆玨一愣,穆昱宇又問了一句:「您條件很好,年輕的時候定然也很多人追求,為什麼不從中挑一個呢?」
穆玨垂下頭,隨後慢慢笑開了,輕聲說:「如果我結婚了,我就不會收養你。」
「我知道。」
「那這樣看來,我還是不結婚的好。」穆玨笑著說。
也許養母說得對,人是不該結婚的好。
穆昱宇茫然地想著,他感到腦袋發脹,身子發虛,就這麼單憑意志,強撐著做完一整天的工作,回家時他明顯發現身體在發燒。大概是腸胃炎感冒了,他冷靜地讓林助理打電話約家庭醫生到家給他打退燒針,又開了幾種藥服用,明天還有一堆事要做,歇不下來。
他躺下來時莫名其妙覺得這張架子床買的過大,屋子設計得太空曠,屋裡的保鏢傭人太訓練有素,一點聲響都沒發出。他甚至想,葉芷瀾今晚為什麼不發瘋?哪怕有個女人尖叫怒罵一下,這棟房子也不會顯得那麼寂靜。
簡直寂靜到猶如置身無人曠野,沒有風,只有無邊無際的沉寂壓迫過來,太重了,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穆昱宇躺在床上冷靜地想,自己管轄的公司連總部分部在內有好幾千員工,宅子裡配備的保鏢兼傭人護工廚師司機超過二十人,自己還有一個法律上的老婆,可現在病在床上,這麼多人,卻沒一個人會主動進來給他倒杯水,囑咐他按時吃藥。
下屬懼怕他,妻子恨他入骨。
他並不是感慨什麼,事實上他的心情一點都沒有波動,他只是陳述事實一般在腦海裡淡漠地想,我如果突然死在這,他們大概也要到第二天早晨才會發現。
第一個發現的人是誰?是管家,不,也許會是林助理。
死了的話大概葉芷瀾會高興,但她高興不了太久,因為對葉家公司的全面收購就在這幾天,哪怕自己突然暴斃,公司的策略也會按照既定的軌跡往前滾動,沒人能阻擋。
葉家,無論穆昱宇發生什麼,他們都必定要敗落。
遺囑的話也不用擔心,養母一輩子都會有人照顧,葉芷瀾一分錢也不會分到,穆昱宇心想我算計了一輩子,果然算無遺策,就算現在撒手塵寰,身後的一切也會照著我的意思發展,沒有意外。
他想到這,忽然覺得四肢的力氣被抽乾了,既然什麼都弄好,該做的想做的都做了,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穆昱宇近乎空茫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漸漸傳來兒童的呢喃聲,似乎還有歌聲,他屏息傾聽,是兩個人一塊合唱,軟糯一點的那個是孩童,清亮一點那個是少年。
他們一起輕聲地,彷彿怕吵醒他一樣,齊齊唱:
春天在哪裡呀
春天在哪裡
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裡
這裡有紅花呀
這裡有綠草
還有那會唱歌的小黃鸝
嘀哩哩嘀哩嘀哩哩嘀哩哩
嘀哩哩嘀哩哩嘀哩嘀哩哩嘀哩哩
嘀哩哩
春天在青翠的山林裡
還有那會唱歌的小黃鸝
坦白說兩個小崽子唱得音準飄忽不定,還兼拖音和忘詞,可不知怎的,穆昱宇這次沒有感覺厭惡,他知道自己又進入那個怪夢了,但他沒有著急睜開眼,他憑著聽力,仔細聆聽這兩個人在他床頭唱著歌。
無憂無慮的兒歌。
唱完了一段後,穆昱宇聽見少年遲疑地問:「婓斐,我們真的只要唱歌,姐夫就會沒事嗎?」
「嗯。」小孩重重地回答,「爸爸只是發燒了,媽媽說,不能叫醒爸爸,但可以唱歌給他聽。」
「可是我們已經唱了好幾首了,姐夫還沒好。」
「那,我試試爸爸的額頭還燙不。」小孩說著,不一會,一隻柔軟的小手搭在穆昱宇的額頭上,胡亂摸了兩下,就聽見小孩高興地宣佈,「爸爸不發燒了,爸爸好了。」
「真的嗎真的嗎?我也要摸。」
「不行,你不懂這個,」小孩正正經經地說,「小舅舅聽話,這樣好了,你再給爸爸唱一個歌吧。」
「哦,唱什麼?」
「小兔子乖乖。」
穆昱宇忍不住勾起嘴角,心想這小兔崽子才多大就懂得忽悠別人了。他睜開眼,果然看見床頭趴著名為婓斐的孩童,邊上的小凳子那坐著名為小超的少年。
「爸爸,你醒啦,你好了是不是?」婓斐高興地大叫起來,「媽媽,快來,爸爸醒了,他不發燒了。」
門外響起一陣急切的腳步聲,隨後倪春燕繫著圍裙手拿鍋鏟跑了進來,見到穆昱宇醒了,鬆了一口氣說:「老公你可醒了,都睡了一天了,可嚇壞我們了,哎呦,你起來慢點,小心頭暈。」
她要過來扶,穆昱宇嫌棄地瞪了她手裡的鍋鏟一眼,倪春燕這才大呼小叫起來:「糟,忘了我在炒菜了,你們倆個小的,洗手拿碗,準備吃飯,聽見沒。」
「哦。」兩個孩子答應了一聲,婓斐臨出門又跑回來,伸出小手又摸了他的額頭一下,另一隻手貼自己額頭上,過了會表情嚴肅地說:「爸爸,你確實退燒了。」
穆昱宇點點頭,婓斐笑了起來,轉身一溜煙跑了出去。
屋外響起擺碗筷聲和吃飯聲,不一會,倪春燕端著一個碗進來,在他身邊坐下,吹吹碗裡的熱氣,說:「來,老公,先吃了東西再吃藥。」
穆昱宇沒有接過,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怎麼啦?燒傻了?」倪春燕急急忙忙地放下碗,過來用臉貼了下他的額頭,說,「沒發熱了,哎真好,我知道你沒胃口,但你先好歹吃點粥,不能空腹吃藥。」
她麻利地舀起一勺粥遞到穆昱宇嘴邊,穆昱宇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問:「你,你想餵我?」
「這不是怕你病了沒力氣嗎?」倪春燕笑嘻嘻地說,「別不好意思,伺候你我樂意呢,來,張嘴,我說你別跟婓斐似的鬧彆扭成不成?」
穆昱宇盯著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半響,伸出手去自己接了碗,空出另一隻手接過倪春燕手中的勺子,嘗了嘗,味蕾上居然準確無誤傳來米粒熬爛的香氣。
這到底是個什麼夢?真實到,連進食都被允許?
「怎麼不吃?不好吃啊?」倪春燕小心地問他,「是不是嘴裡淡?我給你剝個鹹蛋下粥?」
穆昱宇抬起眼,深深地注視她。
「幹嘛一直看我,不認識你老婆我了?」倪春燕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是,很久沒見了。」穆昱宇淡淡地說,「很久沒見了,倪春燕。」